林将军脸上逐渐挂上了笑,看着人也不再那么冷冰冰了,只是那笑像是长脸上了似的,比不笑的时候还吓人。
苏络不知这些,却从她笨拙的哄人方式上找到点从前的影子。
“喝。”
她跪坐在床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又扯过了被子披在身上,捧着云锦递来的茶盏小口小口抿着。
这便是和好了。
云锦在她身边坐下,果不其然,苏络眼里的愁绪尽数散了,眼睛一如往昔的透亮。
纵然物是人非,可苏络最起码还是苏络,云锦想。
“他们叫你林大人”苏络裹成鼓鼓囊囊一团,“你怎么跑献州了?”
“林宿。”云锦道,“过来查些东西,倒是你我才最该问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吧?”
“我”苏络一时语竭,“也查些东西。”
“特意跑献州查?”
苏络默然低头,心虚的不要太明显。
云锦觉得好笑,叠指敲在苏络额头,“说说吧,跟你那几个小友忙活什么呢,你们人生地不熟,或许我能帮一把。”
苏络眼睛一亮,“真的?”
到底刚把人惹哭了,云锦态度好得很,颔首道,“解决了你早些回鄞城,献州不是个安稳的地方。”
苏络立刻老老实实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她握着空了的茶盏,道“他们现在只追查到了接头的人,上面的人要是贼心不死,就算把接头的人杀了,先生也只能躲得过一时。”
云锦垂着眼眉,暗暗思忖了片刻。这倒是巧了,她本就是因着军饷亏空一事追查到此,不然眼看班师在即,她也不会牵扯到献州的军权纠纷之中。
不过听苏络的意思,是想让她往上查的,那就不是伤了黄总军根头发的事儿了,而黄寥自然也是明白的,不然也不会刻意瞒着他爹悄悄行事。
云锦听完了他们的计划,嗤笑一声,“就这点事,也值得你跑到这种地方?
我看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你二哥入朝为官这些年顾不上你,你倒是撒了欢,没人管了是吧?”
苏络也不说话,只抿着唇眼巴巴的看着她,云锦无奈,“知道了,他上面的人我会叫人查出来的,我来此本也是为了军饷一事,定然会查到底的。”
她好像是累了,闭目躺在一边,喟叹一声,心说此事闹开了,梁楚只怕又要乱起来了。
苏络对她的信任似乎是印在骨子里的,闻言便立刻松了口气——先生没被她拖累就好!又见云锦阖眼躺在床上,以为她要睡了,便拉过了薄被替她盖上,自己刚要离开就被人扯住,云锦没睁眼,“先在这里凑合一晚,明日跟着我走。”
苏络一愣,“去哪?”
“你说去哪?难不成叫你在这里待上一辈子不成?”云锦看向她,不答反问,“还是你觉得自己能悄无声息的从这里离开,那房妈妈就能当没事人一样吃了这个亏?”
“你有办法?”
“明日再说。”
云锦打了个哈欠,可还是道“还有旁的要说的?”
苏络看着她眼里红丝,摇摇头,“没了,你睡吧。”
“也好。”云锦掀开被子拍拍身边,“早些睡吧,明日我回军里一趟,这些日子少不得过来,你有事找我。”
苏络却是浑身一僵,看着云锦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愣是有些尴尬起来,期期艾艾道“我我睡地上就好。”
苏络避过云锦几乎刺穿人心的视线,一骨碌就下了床,正值盛夏,倒是不冷。
云锦想起方才那两滴泪,心中约么猜出些什么——
她肯来这里冒险是为着那位陶先生一生清白,可对这种腌臜的地方,还是嫌弃的,尤其这青楼的床。
事还不少,云锦心道,却还是团了团薄被扔下去,道“铺地上。”
苏络在床边铺好,刚蜷上去就被一件外裳蒙了个严严实实。
这衣服还带着她身上的体温,苏络背对着她露出小半张脸。
后半夜的时候,纵是青楼也静了不少,那屏风还倒在地上,云锦那困劲过去了,瞧着窗子里投进来的满地银霜不知在想什么。
她贴着床沿,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垂了下去,指尖染了几分月白,悬在苏络上方,但凡她呼吸重一点,便能发觉这只手的存在,可她一直没动静,呼吸轻轻浅浅,看来也还没睡着。
看她忽的翻了个身,那只手比云锦脑子反应的快,已经蜷了蜷收了回来。
苏络刚扭了个头,一口气没吐出去便和云锦眼神对上,她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猛地又侧了过去。
云锦觉得好笑——似乎苏络做什么在她眼里也是好笑的、有趣的、满是人气和鲜活的。
她舔了口后槽牙,桌上的纸张被漏进来的风吹掉了地上,云锦忽然想起了什么,含笑道“你那信怎么还写日期的?”
说旁的也就罢了,这信可是戳到了她心窝上,不管她怎么若无其事的和紫苏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心里还是介意她一封也不回的,哪怕逢年过节的回个安好呢?
她撇了撇嘴,语气生硬“不写怕忘了日子。”
苏络那份流水账她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怎么也没想起那里面有什么好值得记得的,又问,“忘了就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送信的下人五天去一趟,怕写多了下次还得多写一份,曲阳不仅纸贵,更费车马,送信也是件顶麻烦的事。”
身后的人忽然沉默了,苏络说完又觉得这话没意思,信是自己要寄的,也是系统要求的,她回还是不回,有什么好强求的?可这话已经说出来了,苏络只好缓了缓语气,“那日期头一次写了,便想着后面都写上算了,省的乱了日子,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写了。”
云锦的语气有些捉摸不透,她问道,“每天都写?”
“你没看吗?”
提起这件事苏络就炸,实在就是一只亮着利爪的狐狸崽子,云锦却是难得的好脾性,温声解释道,“忘了告诉你我入了军,这一年多的信没看见,下次你直接让人送到曲阳永宁街安平巷的将军府,我回去了慢慢看。”
她又放下了手,微曲着用指节顺着她发髻的纹理顺了顺毛,她声音好像有些颤,不过转瞬即逝,快的叫人怀疑是错觉。
“我很喜欢,你接着写吧。”
第66章 甜头
苏络又没应,过了半晌,她才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到军营的?”
“梁楚刚刚宣战的时候就到了,那时候京城有征兵令,我弄了张假的身份,毕竟女子在军中有诸多不便。”
她说的轻飘飘,实际上入伍这件事本也不在她计划之中,云锦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喜怒哀乐、可说与不可说都是起于心间、止于唇齿。
像是支飞得高高的纸鸢,瞧着那么潇洒、那么瑰丽、那么高高在上,可她也不是没有犹疑过,犹疑在镇北王府,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外人!犹疑在那偌大京城,除了尔虞我诈便只有人心叵测!犹疑她现在这样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呢?
从前她想要和那个不要她的娘相依为命、后来她只想在苏家活下去,等有了能力跟着裴老狗浪迹江湖、再后来她觉得苏家人都该死,她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变得更强,然后将从前的那些打压折辱都百倍奉还!
可后来,没人打压她了,有人挡在她面前了,好东西都会送到清泠斋了,苏家不再只是苏家,那里有个能栖身的地方叫她随心所欲了!
她像是独身走在黑暗之中的行者,靠着没有退路的玉石俱焚,决绝地一往无前。
直到身边出现了缕光,她很弱、也挡不住什么刀剑,可就是那么微弱的照亮在她身后,就让她觉得,她只要回头,她就会永远坚定的守在那片光芒里——
苏泠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身后之人给的底气,像是纸鸢找到了和人间牵扯的那根线,意外地叫人安心。
但是这缕光只能陪她那么一段,接下来的路,她又成了一个人,单枪匹马、坚无不催。
正巧那时征兵令出了,入伍吧,云锦想。
她想要权、想要无坚不摧、想要心之所向尽皆在握而且,她最是崇拜军人。
云镜看着苏络的背影,可见一个人曾经完完全全的占满了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忘掉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总有什么事能联想到她,不管好的坏的,就算和她无关的,云锦也不仅一次的想过若是这是发生在她身上,她会怎么做。
于是她留了封信便离开了镇北王府,那里没有独此一份的偏爱,让苏泠这个曾经见过沧海桑田的人不得不成了云锦,云锦也并不舒心,所以她又成了林宿。
“一年零三个月了。”苏络道,她忽然想起武定侯家的平宁郡主,这么多年了,自她入军之后便没了什么消息,苏络虽未亲眼所见,可也知这不便不仅仅是男女之防上。
她借着普通百姓的身份,虽不如镇北王之女的身份来的尊贵,然而女扮男装到底更方便些,她又问道,“这次班师回朝,就要回曲阳了吗?”
“回京述职,封赏之后另行安排职务。”
桌上的纸被吹得刷刷响,云锦遏制不住心里的欢喜泛滥成灾。
她来不及去恨这背后有谁做了手脚,只知道她每日写信,可见她也是每日都惦记着自己的!
身后的光一直在,只是换了种方式跟在她身后,又被人可以挡住了而已。
如今挡板撤掉,亮的她胸腔一阵滚烫。
而后把人带在身边的情绪愈发浓烈,她不知道自己有了军权官职之后还要什么,现在她只知道自己想要她永远在自己身边!
“什么时候走?”苏络又开口。
“就这个月,最迟月底,最早中旬便能了结。”
她分不清自己是冷静下来的斟酌还是热血上头的冲动,带着几分欢心和试探道,“这次要不要”
“对了,”苏络打断她,忽的坐起身,“你还没回去,将军府便已经赏下了吗?”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苏络心尖一颤,她瞧见云锦眼里的光亮肉眼可见的暗下去,而后枕着胳膊平躺下去,语气复又淡淡,“前线凶险,皇帝为了安抚军心,多多少少都有些赏赐。”
苏络仿佛没察觉她凉下去的情绪,附和了两句便没了再开口的意思。
今日不宜谈心叙旧,苏络想。
她的光不愿意跟着她,云锦想。
云锦心一凉,不由得又想起从前来——
可见这些年过的委实算不上如意,当眼前的境遇远远比不上从前的时候,一个人才能真正体会到从前的诸多好处。
而苏络,她就是个变故,要没有她,那云锦也是能毫无波澜的看着镇北王夫妇对着云初嘘寒问暖的,她会一点一点揭开云初的真面目,一步一步的看着她疯狂、偏执,最后被赶出府,成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她本就是这么想的,在得知猎场的那只老虎是她的杰作时候,更是故意在她最得意的时候出现,可是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云初也是觉得自己被抢了她最重要的父母疼爱。
念及此,云镜更是觉得自己好笑,她居然也会替别人考虑!
事后更是直截了当的威胁了云初,换来了还算安稳的一年,只是一年后云初还是没忍住下了狠手。可就是这样,云锦还是没她赶回苏家!
她没那么好心,只是自己没有的东西,她也不想让别人有。
云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酒上了头,脑子里不住的回想起当年离开苏家时苏络的那句话。
她忽然开口道,“当年你说,要是我和她相处不来,就送她回来。”
苏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对。”随即又问到,“她很不好相处吗?”
云锦自然不可能在她面前说云初什么好话,语气微沉道“当年冬猎的时候,就是她做的手脚。”
云锦本就可以放低了声线,如今语气也又沉又缓,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苏络立刻皱眉道,“那你怎么不早些将她送回苏家,她连皇家猎场都能动手,对你一定恨极了,留在身边不定要出什么事!”
云锦本以为她说的送云初回家是为了所谓一家团聚的念头,如今看来,竟是她想岔了吗?她舔舔唇,“这种心狠手辣的人送回去,你能对付?”
苏络语气有些急,“那毕竟鄞城于我而言比她熟悉,她本来就对你意图不轨了,还是在曲阳,你人生地不熟,她自然是如鱼得水”她末了叹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那次的伤,严重吗?”
“还好,没死。”云锦尝到了甜头,对这语气越来越顺手拈来,“你也说了她在曲阳如鱼得水,更别说镇北王府了,抓不到证据,谁信呢?”
“所以你是被迫入军的?”
苏络很快替她找到了事件逻辑所在,还因为这不是出自她口而格外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连信的事也顾不上计较了,甚至替她找好了理由——
镇北王生存艰难,更不能让人挑到错处,不回信也是怕她找到攻击云锦的口子。
云锦顿觉身心舒畅,彻夜未眠也精神的很。
苏络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醒来云锦就将苏络带出了玉楼楼,她迷迷糊糊问云锦用了什么法子,云锦指尖夹着两张银票晃了晃,苏络心说这法子还真是干脆了当。
那份假的身契被撕掉了,苏络悄悄被送回了学堂,韩岁欢顾南在房间里等着,韩岁欢看她进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不待她开口,便先道。
“接头的那个叫陈三,我们关在后院了,沈渠和柳灵烟也扣住了埋银子的那个,两个人分别关押,先生还不知道。
沈渠还说,黄寥带着他们府上的下人也住到了学堂,即日起将这学堂围得严严实实,半个生人都不准放进来,你放心吧,就算这两个人消失惊动了他们上头的人,咱们也能撬开他们的嘴问出银子埋在哪,起码他们没了证据,不会对先生怎么样的。”
顾南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看看他们问的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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