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戏份,就是这些。难把控的主要还是邵飞的内心戏。邵飞不是个纯净的孩子,所以他的心理活动不可能流于表面。
我手上翻着柏潜做满笔记的剧本,问他:“那天36问,你说你没谈过恋爱,但是初吻又没了?是真的吗?”
柏潜应该是没想到我看完剧本后,会问他戏外的事,整个人都愣了,而后再开口显得有些紧张:“是、是的。”
“怎么没的?”我卷着剧本,抵上他的脖梗,柏潜被迫抬头看我,“愿意说,就别说得磕磕巴巴。”
柏潜的睫毛忍不住轻颤,像在我心间落了片羽毛,他说:“初中的时候,有个暗恋的女生,告白成功后亲了她,但是第二天柏恒在学校和人打架,我旷课帮他处理后续,两天后回到学校无心上课,就退学了。”
“为什么无心上课?”我盯着柏潜渐渐下沉的眼睛问。
“我爸欠了赌债,跑了。我妈在生完柏恒没多久就产后抑郁,跳海死了。我爸一走,我们家就没有支撑了。柏恒的成绩比我好,我又是哥哥,有义务抚养他。”柏潜很平静地把身世告诉我,像这些糟糕的过去原本就不是他经历的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得神经错乱似的挤出一句:“那个女孩儿呢,你们不是相互喜欢了吗?”
柏潜笑了,和我以前见到的笑都不一样,我只觉得他脸上像糊了一层纸,一戳就破。
“哪到那个地步啊,她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漂亮又文静,家里条件还好。我原本就配不上人家,家里出了事,更没脸见她了。”
柏潜的回答出乎我意料的诚恳,我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了句不太中听的话:“所以,你走,都没和她说一声的?”
柏潜脸上的笑,比刚才还脆弱,几乎是一眨眼就要没了,“是啊,没。”
“真渣!”我半真半假评价他。
柏潜突然伸手,虚扣着我的腰,脸埋在我的腹部,鼻音沉沉“嗯”了一声。
这时我站着,他坐着,这个姿势把我衬托得很高大。好像我推开弱小的他,就跟犯罪似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这个姿势慢慢变得暧昧,可我却更不想松开怀里的热度。
我没话找话,状似无意:“那次36问,你还说你想一个人去出海,我以为你很喜欢海边。”
“不,我不喜欢。”柏潜闷闷的声音从我腹部传来,“我妈妈就是死在海里的,尸体打捞起来时已经面目全非了,我怕海,也怕鱼。鱼的嘴很大,咬人很痛……”
在这一句句刺耳的夹击下,我终于受不住了,我伸手摸到柏潜的头发,捏捏他的耳朵,轻声道:“好了,别想了,这里没有鱼。”
等柏潜收拾好他稀巴烂的心脏碎片,我才教他入戏。
“还记得刚刚的心情吗,你只要分出一半,沉浸到邵飞的思想里就可以。”我指着他做好的标注,“邵飞在这个时候,只是隐隐觉得不对,但他并没有认为自己就是喜欢姜瑜的,他仍旧没有放弃报复姜瑜。甚至可以说,他后来还有意识的利用这点情愫,拖姜瑜入网。你看后面,等姜瑜发现邵飞在作业本上写自己的名字,面对姜瑜的询问,邵飞还死猪不怕开水烫吻上去了。”柏潜认真地听我讲戏,我没来由得一阵欣慰,“所以你明天开场的内心戏要格外注意层次感,层层递进,不要上来就太冲,否则在大屏幕下就会显得很浮夸。”
“嗯嗯,好的。”柏潜乖乖点头,又从我这拿了剧本,拆开剧本的每一行字,念念有词,反复排练。
大概等他自我消化了二十分钟,我以验收成果的名义,叫他演给我看。
柏潜放下剧本,开始他无实物表演。他坐在地板上,靠在床腿上,眼底淅淅沥沥地流逝着什么。
脑海里翻滚着这些日子搜集来的姜瑜信息,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师,他来到青桐,竟是因为那样突然的事故。不能睡觉,那白天上课训斥人的劲儿,是哪来的?他一旦知道我别有用心,会受刺激吧,他会疯吗?
可是,如果他和自己的学生有某种不清不楚的关系被曝光了,他就不能再做衣冠楚楚的姜老师了啊。
这些本是邵飞的心理递进,可柏潜两分钟了,还滞留在第一层眼神的空洞中。
我为他积累的信心,破开了一个口子,我提醒他:“邵飞此时对姜瑜是有好感的,心中怦然,因为所思所想都是那人,才显得合理。”
柏潜从戏里出来,一句话轰然把我震住:“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树老师——”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邵飞为什么会对姜瑜心动,又是哪个瞬间心动的呢?”
我头皮发麻:“你演了他快半个月了,你现在告诉我不知道邵飞什么时候心动的?”
“是的。”柏潜起身道:“我不知道。因为我喜欢过人,我知道心动是什么感觉,在邵飞面对姜瑜时,我心里却完全没有一丝波澜。”
多可笑,身为双男主的另一人,直言不知道为何心动。
柏潜口出狂言:“我找不到邵飞对姜瑜的逻辑,所以我演不好这幕。”我听得耳穴瘙痒,他略作停顿后又对我抨击道:“但我对你不会。我和树老师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真实进展着,我知道我今天可以对你推心置腹。”
“是嘛。”我应了他一声,然后指出他的不足:“那是你对邵飞一角理解不够透彻的原因。”
“邵飞对姜瑜始终是过分关注的。青桐镇只是乡野农村,姜瑜是大城市来的漂亮体面的人。从他们视线相碰的那刻,姜瑜注定在邵飞那是不同的。”
“那树老师,你会喜欢上一个不同的人吗?仅仅因为来路不同?!靠这点新鲜感,够维持几时的感情?”
“有些人,靠新鲜感,可以永远热爱。”我转头告诉柏潜,在柏潜迷茫的双眼里,继续说着这个年纪他听不懂的话:“你怎么确定,邵飞和姜瑜就不是这样的人呢?”
“姜瑜每天活在他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视线里,这个人占据了他一天一半多的时间。他看着姜瑜每天循规蹈矩的生活,手腕上表都没落过一次的人,唯一的变数仅是自己。”
“你偷窥他,第一次被他注意到时,心里就有隐秘的欢喜了。这世界,没有什么比赢得一个活死人的关注,更难。而你得到了,因而你想占为己有,这很难理解吗?”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吓人。柏潜松了一身皮肉,倒在沙发上看天花板,他还在挣扎,和我讨价还价:“树老师,邵飞没有这么黑暗。”
“他是个干净又纯粹的人。”
我打破他最后一丝抵抗,“那谁规定了,不能干净纯粹得一黑到底呢?”
“——小孩,你太年轻了!”
柏潜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老师可以让我缓缓吗,就一会儿就好。”
“那你准备在我这儿,对戏对到几点?”我端着不近人情得架子问他。
柏潜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如果我们两间房是打通的就好了。”
第20章 -当春天鸣金收兵后,我迎来了与他更盛的夏天。
柏潜与我对戏到快两点,才堪堪找到感觉。临走时我叫他多体会一下,沉浸式地去思考邵飞的心态转变。
柏潜应了好。我打开浴室的灯去泡了澡,一身的疲惫才得到松懈。
只是闭上眼睛时,对柏潜的担心便从暗色里爬出来,对着我张牙舞爪地示威。
要我和现实中的人共情很难,就如同柏潜无法像我这般快接受邵飞一样。
演员摸不透角儿,他的演绎就虚含了水分。《青桐深》如能演好,将来会是柏潜演绎之路上的敲门砖。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才是演员的底气。
而我已经三年没有底气了。
没光环傍身只能接粗制滥造的洗钱片子,没有人会花心思去打磨剧本,这样的戏根本折射不出演员的演技水平。而我,在这三年里,水平只算一般。
曾经一段时间营销号及各大论坛媒体写我“树郎将死,树星陨落,落叶归故里。”意思是说我的星途就到这儿了,演不了好角儿,就如树木凋零,将落叶归根回彼得堡投奔我那有钱的父亲。
我那有钱的父亲,甚至母亲,早在我成名第二年就曝光在媒体下了。当时的媒体戏称我是“出逃的王子,为的是拯救平民的眼睛,拉高电影的格调。”这一波拉踩当年做足了噱头,我赚得了更多名导金牌制片编剧的关注,拉开了戏路的同时也树立了不少敌人。
我父亲称这是下三滥的手段,上不得台面,又觉得我如此这般“为艺为娼”的行径丢尽了树家人的脸,遂发布声明将我开除族谱。
这事舆论压力很大,我逼不得已将眼光从剧本中转移出来,约束飞颂的营销手段后,躲在深山老林拍了将近一年的戏。后来这部以冒险题材杀出电影圈重围的喜剧片,《一厘更比一厘多》,得到了36.2亿元的佳绩。我黑了不只八个度,但从此我的电影路一帆风顺。
直到2018年中,营销号唱衰后,我开始不只拘泥于电影。电视剧组、戏剧剧组,我开始不太挑,也没得挑。
与飞颂解约,17年,我足足赔了12个亿的违约金。那时囊中羞涩的我,已经来不及顾及羽毛干不干净了。
三年演绎事业萧条,足够磋磨一个演员对戏的热衷。网上对我的批评似冬夜里飞舞雪花,我接受不及,唯一感念他们没有攻击到我的父母。也许媒体是不敢动树家的势力,但不管怎么说,都是网民对我最后的仁慈。
第二天的戏果然不太顺利。柏潜被费三行连喊了二十三次卡后,泄气跪趴在道具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在我的角度,我觉得他要哭了。
现在摄像头没关全,我知道我只要过去,花絮老师一定能拍到素材。但我不知道发什么病,突然就不是很想过去。或者说梁萍现在上去看看也好,但梁萍已经很久没来剧组了。编剧没有必须驻组的成文规定,只要剧本完成度不影响拍摄,来不来现场问题不大。可我现在很想梁萍来。
柏潜卡的这段戏,我昨晚该讲的都讲了,他领悟不到,我再多说也是白搭。我更倾向于让柏潜自己好好调整状态,这是他成为演员的必经之路。
直到中场休息结束,我都没往柏潜身边凑。我手里拿着烂熟于心的剧本,装模作样的浪费了这二十多分钟。
“柏潜!重来!”休息后的第一场,费三行又恼火地喊了停。
我站在场外,视线越过手中的剧本,看到柏潜汗湿的发尾,成滴的液体从发梢滑过后颈,掉进他蓝白相间的半旧校服里。
“卡!卡卡卡!卡!!!”费三行不知道又喊了多少次,他濒临崩溃的边缘,说出口的话捶得人眼前一黑:“柏潜!!再让我看到你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演技,你也收拾铺盖滚到垃圾桶里去过夜!!”
柏潜耳后的汗更多了,面对全场工作人员的压力,他一言未辩,我却没错过他后退的脚跟。费三行再当众让他难堪一次,我几乎就要相信柏潜会受不住倒在片场了。
我捏着剧本的手指捏得发白,侧脸把视线强制转移,可余光里颤颤巍巍的身体,让我分心想不了任何事。
我可以确定今天这段戏不会见报于任何一家平台,柏潜只是受到些不足为道的委屈而已,我们现场的人看到就是看到了,不允许拍照所以不会泄露在外,也没人会觉得他委屈。反而一遍又一遍、重复无数遍的,被柏潜拖累的,除柏潜以外的所有人,只会看轻他,憎恶他……甚至于在今天中午放饭时谈起他,都会是以一种相当不屑的口气。
但这是柏潜应该经历的,我告诉自己,管住每一次即将要挪的脚步。
“树哥,你和柏潜……是又闹别扭了吗?”吕佳的声音蹿过来,“于心不忍”四个字都写在了脸上。
“没有。”我回她,低头又装模做样看剧本。
吕佳被我的反应劝退,我知道她抿动的嘴唇未说出口的是什么。
但没必要。在柏潜挨这三个小时的骂里,我一直这样警告自己。
柏潜又试了两条,状态越来越差,最后念台词时竟是带了些许容易察觉的哭音,脸色苍白,一身的腱子肉像纸糊的。
见状,费三行已经发不出火了。他大失所望地关了监视镜,指着其他机位道:“收工!!”
陪柏潜僵持快四个小时的工作人员得令后,鱼贯而出,不多时,片场就只剩下柏潜,我,和吕佳。
灯光师临走前把现场的灯都关了,柏潜半跪在地上,沉在黑暗里。没谁能看清他哭没哭。
“树哥……”吕佳求助性得叫了我一声,她的身体前倾,如果有空间裂缝,她一定是这场戏贴柏潜最近的人。
我卷起剧本握在手上甩了甩,最后看了眼一声不响的柏潜,没有情绪道:“走吧。”
“啊?树哥——”我走的脚步很快,很大,到拐角处了吕佳的声音还追着我不放。
但我没有停在黑暗里,一分钟不到,我就走在了天幕中洒下的灿灿金光里。
坐车回酒店时,我心无旁骛消灭着面前的午餐,因而也没注意吕佳是怎么添油加醋和云拂报备这边的事的。
总之,云拂电话来的很及时。我刚关上房间门把吕佳送走,她就打来了。
“够狠心的啊!”云拂哼道,“我在的时候我看你都恨不能分饰两角来演这部片子了,怎么,转性了?还是柏潜又不长眼触你霉头啦?”
“都不是。”我嘴里带点笑应她,阻止她的胡乱猜想,“只是原本就该这样的。”
云拂疑惑道:“哪样?”
我说:“柏潜是棵好苗子,他不该只靠别人来和他讲的戏来完成他的作品。”
“哈?”云拂完全不信,“你逗我呢?就他演技?瞎子都知道烂!你还说他是个苗子?”
我坚定道:“我不会看错。”
云拂并不能被我说服,“树竟容?你是这三年过得太安逸,真的被烂片荼毒了心吗?”
她不信没有关系,我相信柏潜可以就够了。
也许是我的沉默让云拂误解了,导致她正大放厥词在电话里拿一众小生来拉踩柏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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