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欣慰,连酌没有望而却步,选择了迎难而上。
我回洛杉矶前和云拂商议的结果是停掉连酌目前所有的通告,带他回中国住到开机前。
连酌是中国血统,但出生在美国,美籍在案长久接受的都是美利坚教育,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虽有了解,却还不足以把《大帅你来》的民国背景吃透。
我的原话是:“如果一个月之后,你还在原地踏步,就不用去开机了。”那个时候,我刚喝完连酌敬的半盏茶,也没同意让他由“哥哥”改口成“老师”。
因为我自知我对他的教授有限,最适合做他老师的人其实是柏潜。
说来他们的师徒情分应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只不过正式的师徒礼来得迟些。
连酌未来的发展告一段落,我又重复上了洛杉矶的生活节奏。
值得分享的是,我画完的分镜初稿在学校拿了个优。
说来这份手稿是没什么值得探讨的艺术性的,它最大的艺术性就是主人公的一颦一笑。低眉时婉转,远眺时从容。抬头浅笑,步步生花。
其实不是。
这些形容都不够贴柏潜。
我导师Chenny给我评优时只说了一句话:“你很爱他。”
我没有否认,只做出洗耳恭听状。但这之于我的性子,已经是默认了。
Chenny生于法国,浪漫是刻进基因的。他尊重我的隐私,没有多问,也没对我喜欢同性表现出更多的好奇。钢笔轻轻碰了碰画里阳台上的烟盒,笔尖收尾两端紧密的和男人的背影衔接在一个水平上,他问我:“那天的阳光是不是只照到了一半他身上。”
问话技巧很浪漫,Chenny的法语发音也很浪漫。
我对于他细致入微的观察很是惊奇,“您如何得知?”
“他看起来在伤心。”
一句话就牵引回了我在柏潜家过年的那几天。
伤心是有不少吧,记得清和记不清的。但是柏潜当时为什么伤心呢?我想不起来。
Chenny又在一旁解惑:“你画他的时候,也是知道他在伤心的。”
“Shu,一个演员在你的镜头下表现出越多细节,越证明你偏爱他。”
“你不记得了吗?那天的阳光不太烈,你们闹了点不愉快,掉在地上的烟盒也被踩了一脚。”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我盯着画中瘪了一缺的烟盒自言自语。
当时我和柏潜的关系并不明朗,还相当暧昧……
原本我一天之中有无数个碎片去回想这个烟盒背后的故事,我想我纠结到死也能在不问柏潜的情况下弄清楚柏潜那天为什么伤心。
但Chenny找了个由头就带我去了一个寻声无际、鸟不拉屎的荒野山沟找灵感。
临行前我行李都来不及准备就被拽上了皮卡车,一路上我都在蹭信号塔给柏潜报备行踪。
微信刚发出去,Chenny就让我交了手机,关机保存在密封袋里,神神叨叨地给我当情感顾问:“你该给你们两个一个喘息的机会。”
我还记挂着柏潜的回音,没什么聊天的兴致,随口来了句:“我们喘息很久了,十一年够长了。”
“这算什么长久,你们还有一百年。”
我的情绪一时被这句夸张的祝福吊起,脸上的愁云无声地落在身后疾驰而过的车尾气里。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分镜中重在描摹神态,人物的肖像只是大概有些轮廓虚影,神态对了,故事就有了。
所以到现在八卦的人也并不知道我画的人就是他时常做案例分析的那位名人。
我承认了我的男朋友,但没完全承认。我的爱人,最最最爱的人,柏潜。
我仰头看低垂的树梢擦过视线,心中的万语千言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是我爱过最好的人。”
我和Chenny在破落的山林里呆了两个多月。除了食物补给,昼夜更替,几乎没有时间概念。
情绪起伏宛如一条开口向上的抛物线,焦躁,低落,烦闷。时间脱离原有的认知后,白天黑夜开始没有明确的交界线,我倚靠回顾和柏潜经历过的故事聊以慰藉。有些记忆线是对的,有些是错的,但随着梦境拉扯的时间越长,我越是分不清哪些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有天早晨我从竹榻上醒来,大汗淋漓,光着脚跑到Chenny房间摇醒他,我如梦魇附身般鬼叫:“我要出去,我要疯了,我不能忘记他!”
Cheney挣开我的手,起身到竹篓里抱出一摞画纸,摔到我脚边,散落一地的白纸上用钢笔绘就的画面层层叠叠,我蹲到旁边一张接着一张翻,每一页都是不同场景下的柏潜。
“这哪里是忘记了。”我听到脑袋上方的声音说,“这是想出病来了。”
原来我已经画了那么多柏潜了。无论是醒来还是梦里,笔下或是心里,距离多远多久没见都被这个人占据得没有一丝缝隙。一举一动都鲜活地留在我心里。
Chenny自我手中取出一页,放在我左腿跪着的位置,零碎的画面瞬间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是由我第一次在剧组见到柏潜开头的故事。
Chenny把密封袋里的手机还给我,说:“Shu,我们可以离开这了。”
我茫然地同他对视,眼底的酸痛模糊了这位启蒙老师的样貌,只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非常有亲和力。
那是第一份,我作为镜头之外的人,成功以镜中人的口吻来阐述一个逻辑线分明的故事。
一个依托了我全部情感的故事。
许多年后连酌替我出席了Chenny的葬礼,回来后告诉我,Chenny说:“独具匠心的大师,我这一生只遇到一个。我曾有幸教过他一段时间,这事我吹了半辈子牛逼,我在天堂也会求上帝庇佑他早日放下心中阴霾。”
第87章 -记号。
皮卡车开至有信号的地方,柏潜的微信消息争先恐后弹出来。
【柏潜(2032年4月20日下午7:16):好。一切顺利。】
【柏潜(2032年4月21日上午4:37):刚下夜戏,树老师你到了吗?】
【柏潜(2032年4月21日下午2:10):树老师你和我一样信号不好吗?】
【柏潜(2032年4月21日下午3:42):我向加州的一些同学打听过了,Chenny出门找灵感时会关掉通讯设备,同行的学生也不准用。】
【柏潜(2032年4月22日下午7:58):想了一天,还是决定每天给你发一些消息,即使你闭关没办法回复,出关后看到后会开心吧。有一个人每天都在想你。】
【柏潜(2032年4月23日下午10:49):剧组换了个新场地,信号更差了,我在雪疙瘩里测了两个小时,终于发出一条消息了。有点满足。今天不是很想你,因为指南针忙坏了,没有空想你。】
【柏潜(2032年4月26日上午5:17):信号彻底阻止了我对你的承诺。有三天没说想你了。现在补上。想你,想你,想你,很想你。多说一句是怕明天的漏了。】
【柏潜(2032年4月27日下午11:24):警报说接下来几天都是暴雪天,不利于拍摄,所以今天撤回了小木屋。】
【柏潜(2032年4月28日上午4:52):被窗外的暴雪吵醒了,那就给树老师看看赖床的男朋友吧】
【柏潜(2032年4月28日上午4:54):3621625841.avi,12´s】
【柏潜(2032年4月28日下午2:31):今天的鱼汤很鲜美,树老师有好好吃饭吗?
【柏潜(2032年4月28日下午9:12):睡不着,翻了翻上面的聊天记录,太肉麻了,看不下去。】
【柏潜(2032年4月29日上午9:04):昨晚不好睡,今早睡过头了。你每天睡得好吗?我希望你不会像我一样想你想得睡不着】
【柏潜(2032年4月30日上午6:15):开工了,今天的风雪不大,剧组想节省点经费】
【柏潜(2032年5月2日上午1:42):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分隔的时间越长,我好像就越想你。树老师,我不能接受失去你了。】
【柏潜(2032年5月4日上午4:20):开工的时候统筹为了给我们打气,骗全剧组说最迟7月杀青。我对什么时候杀青不太关心,倒是希望可以晚点拍完,因为你答应来探班,还没有来呢。】
【柏潜(2032年5月12日上午10:15):又换了个新场地,听说磁场还很弱,消息能不能发出来全看运气了。】
【柏潜(2032年5月19日上午7:04):打包一个新鲜的男朋友!】
【柏潜(2032年5月20日上午6:21):同组一个演员说我谈恋爱有点认真,我和他说不止一点,所以树老师你感受到了吗?】
【柏潜(2032年5月20日上午10:32):上面那句话是不是有点土味情话的嫌疑啊,没办法撤回了,别笑话我啊……】
【柏潜(2032年5月27日下午6:50):手机坏了,现在给你发消息的是我新手机。手感没上一个好,不喜欢。】
【柏潜(2032年6月2日下午2:46):今天有点累,不多说了。】
【柏潜(2032年6月4日上午5:34):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
【柏潜(2032年6月21日下午4:13):你什么时候回来】
【柏潜(2032年6月26日下午9:16):你带的那个小孩儿应该很想你。】
我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是2032年7月4日,距离柏潜的最后一条消息已经过了八天。
两个月,柏潜从雪山消融的山洞里出来,又躲回去。他故作大度给我送别,剩下的时间都在自责没和我多闹一会儿。
施于胸腔的威压令我难受到想吐,眼前是柏潜自说自话的每一幕。被想念吞噬掉的灵魂,却还是难敌思念,麻木又可怜地抛出让人回来的理由。
我觉得很心虚,害几亿人追随的柏影帝成了被爱情泡发了的可怜虫。
缠人是优点,但醋起来气自己实实在在让我很心疼。
我请求Chenny把路线改成去机场,又发了邮件请求父亲借洛杉矶停机坪的固定翼飞机直飞南极。邮件显示发送成功时,我也知道这个请求听起来很荒诞,担心父亲不允,便转手给母亲的邮箱也发送了一份同样的内容。
如我所料,父亲不同意。但母亲的秘书回了封邮件给我,发过去的申请书做了个扫描件,上面盖了母亲的私印,连同附件人身安全保险责任书也戳了个圆章。
我如释重负给柏潜回了条微信:“我来找你。”
Chenny一路上都没有问我为什么着急去机场,只是沉默地把油门踩到了底,我很感谢他。
洛杉矶的国际机场近在眼前,我拿着手机下车,转身向Chenny道别。
Chenny的表情看起来有很多想说的话,但直到皮卡车看不见了都没问出口。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无非是,你要飞去哪里,怎么什么都不带说走就走,什么时候回来……诸如此类他问了我也不会回答的问题。
我也知道他最后为什么选择不问。
因为他也是个疯子。
我对着邮箱里的证明和指示,准确地找到我即将登上的那架飞机。
机舱缓缓落下,穿着制服的机长领着一排救援队请我登机,他们“树誉达”式的排场我简直没眼看。
我想婉拒带这么多人直飞南极,连有关部门的空管政策都搬出来了,还是不为所动。一句“树先生说少一个人都不能飞南极”把我堵得死死的。
在行事上,我和父亲之间的血缘关系,不容置疑。他永远是我爸爸。
我按照救援队的指示换好了防护服,看了眼仍没动静的手机准备关机起飞,然而就在我刚按下关机键,程序待启动的那15秒接到了云拂的电话。
连酌出事了。
一月之期已到,云拂问连酌有无信心演好盛莫山,连酌说他会努力。既然他本人有信心,云拂就没有再劝阻的理由。
开机,定妆,进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正片拍了半个月,制作组因连酌的超常发挥变得膨胀,于6月23日在官方微博及ins两大平台官宣电影《大帅你来》阵容,并附上了盛莫山、梅幼薇、白声声三人海报。据云拂向平台取证,官宣不到两分钟评论主场就被原著粉挑起了火。海内外账号,无一幸免。
过了这么些年,内娱的网络风气比海外平和太多。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的话术被极端粉群在阴阳怪气方面展现得淋漓尽致,句句击中要害不说,还自发抵制起了这部电影。海外的言论则不若国内仁慈,上升到人身攻击已发展成常态,开设灵堂P遗照的屡见不鲜。
“改行程,以最快限速落地中国首都机场。”我拉响了手边的提示铃,对满脸疑惑的乘务员道,“现在起飞到落地,还要多久?”
“至少12个小时。”
事发时《大帅你来》在北京礼士胡同取景,被网友曝光拍摄场地后一天24小时,天天都有大量的无关人员聚众闹事,严重影响影片拍摄进度。是以,制作组打算在明天上午举办电影发布会,回应网络舆论的同时,恳请大家以理智客观的态度提出建议,拒绝网暴,拒绝情绪宣泄,共同维护绿色的网络环境。
“梅幼薇、白声声两位女主演目前的反响不大,灾难区主要在连酌和你头上。”云拂说。
我放下手机看了眼时间,北京快洛杉矶十五个小时,云拂将近一点还没睡觉,看来问题是非常棘手了。
“我?”
“嗯,官方也公布了你作为投资方的消息,制片方圈的就是树竟容影视。”
我作为制片人参与影视制作的内幕一旦公布,舆论压力对连酌就是毁灭性的伤害,我窝火道:“宣发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云拂说:“已经辞退了。走之前承认自己是原著粉,对选角不满,所以故意引导舆论去撕连酌。”
“辞退?”因为这个人有意误导,引发一系列连环效应,项目被迫中断,我爽了柏潜的约赶来收拾烂摊子,一句辞退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还好云拂的脑子正常,识出我的口风后说:“我把她交给律师处理了,一定让她为此承担相应的责任。”
我的脸色缓和一些,对准手机直接下达命令:“听着,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务必把发布会拖到我来的时候。我尽量在北京时间下午一点前到。在我到之前,不准正面回应任何问题,你告诉连酌,我既带他入行,就是相信他有独挑大梁的潜力,他不准妄自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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