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洛生看着容述垂落的长发,他穿着柔软的家居服,少了几分直攫人眼球的惊艳,却多了几分平和沉静。谢洛生隐约间能闻着淡淡的木质香,他想,容述才洗了头发,发稍还透着半干不干的湿意。
谢洛生没来由地有些面热,他定了定神,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便道:“容先生,医院这些日子事情多,我打算搬去医院附近找间房子住,方便些。”
他一口气不断,话不知打了多少遍腹稿,说得顺畅,“这些日子,谢谢您照拂。”
容述摩挲着手中光滑的钢笔,波澜不惊道:“房子找好了?”
谢洛生说:“找到了,过两天应该就能搬进去了。”
容述点了点头,道:“有需要帮忙尽管找林叔。”
谢洛生道:“谢谢容先生。”
他说完,二人都不说话了,谢洛生看了容述一眼,低声道:“容先生,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
容述看着谢洛生离去的背影,青年脊背挺拔,如一握不屈的劲竹,他无意识地拿钢笔轻轻地敲了敲文件,目光又落在他留下的那支祛疤膏上,想着谢洛生找的由头,不甚在意地想,真是小孩子,躲都躲得这般拙劣蹩脚。
第15章
韩宿在医院附近给谢洛生找着了一间屋子。不是太平年头,有些家底的,预知战事,纷纷逃离去了异国他乡太平地,许多住宅都空了,留着出租,多一份收入。
房子在沪城的老弄堂,转过圆形拱门,上二楼,一厅一卧,还辟了一间书房。听说房主原来是学校里的老师,后来去了北平任教,宅子就空了下来。屋子不大不小的,很合适一个人住。
房东是个本地女人,操着一口方言,说侬晓得伐,我们这是好地方,挨医院,近学校,你住了,就错不了的呀。
谢洛生站在窗边,院子里有两棵桂花树,栽的是晚桂,满室盈香。斑驳的青石板,有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裹着棉袍,嘟嘟囔囔的,他对面是个妇人,提着搓衣板,啪啪啪地甩着浸了水的重衣服,颇有生活气息。
谢洛生看着那两树桂花,直接就定了下来。他一定了房子,第二天就搬了进去。谢洛生初来沪城时,只有一个行李箱,如今搬出容公馆,也不过一个行李箱,彷佛此前不过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暂住。谢洛生离开前,回头深深地看着矗立在面前的西式别墅,他想,到此为止了。
谢洛生搬出了容公馆,就住进了弄堂,他终日待在医院,戏也不去看了,闲暇时靠着窗,看看医学文献,抑或安安静静地听弄堂里的人声。谢洛生鲜有这样的经历,只觉目之所及,都是烟火气,让他心里踏实。
容述是出院后一个月才登的台。
他登台那日很大的阵仗,报纸上登了报,街头小贩报郎吆喝着,不留意撞着谢洛生,报纸散落在他脚下。谢洛生被小孩儿撞得退了两步,他反应快,一手扶住对方肩膀,这才低头去看地上的报纸。
报纸上登的是容述的新照,一身道姑扮相,眉眼之间顾盼生辉,当真是扮什么像什么。他身边是何少桢,大抵是二人返场,挨着一起站在台上,亲密无间,又不知被谁拍了下来,就这么刊登了上去。
着实——登对。
他看的久了,消瘦矮小的小孩儿一双眼睛机灵,嘴里道:“先生,买份报纸吧,大新闻啊,沪城名角容老板出院后首次登台呢!”
谢洛生将报纸捡了起来,递给他,道:“谢谢,不用了。”
小孩儿不依不饶,追着,说:“先生,您就买一份吧,便宜,您看看!”
谢洛生皱了皱眉,余光瞥见小孩儿一双生了冻疮的手,到底是停下脚步,没什么表情道:“给我一份。“
小孩儿眉开眼笑,鞠着躬,双手将报纸给他,说:“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兴许是将那份报纸带回了家,谢洛生当天晚上就梦见了容述。
还是春梦。
谢洛生正当年轻,自然有欲望,可他一向克制,鲜少自渎,更不要说春梦了。
梦里他同人亲吻,吻的是柔软的嘴唇,抹了红色的口红,吻得急了,口红花得乱七八糟。
谢洛生心跳得很快,鼻尖似乎闻着了淡淡的尼古丁味道,还夹杂着口红的香,他模模糊糊地想,他亲着的人是谁?
旋即,两根手指抹上他的嘴唇,细细地擦着唇角的口红,动作狎昵又温存,谢洛生听见对方笑了声,声音低,听得他呼吸急促,耳根都是红的,活像个急色鬼,没有半点端方气度。
谢洛生自惭又失控。
他们在床上滚了几圈,谢洛生摸到了他身上的旗袍,像是隐约知道这人是谁,可又不知道,却鲜有这样汹涌的欲望,他哑声道歉,说,对不起,你的旗袍被弄皱了。
谢洛生听见他说,谢洛生,你睁眼看着我。
谢洛生心头颤了颤,一睁眼,就对上容述似笑非笑的目光,平静又冷淡,容述说,你不敢看我吗?
谢洛生猛的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黑暗里的天花板看了许久,才伸手按开了床头的小灯。
暖黄的灯光骤亮,谢洛生闭了闭眼,身体里犹残余了几分激烈的情欲,那股子扭曲而倒错的快感在指尖儿回荡,经久不断。耳边却似乎响起容述那一把好嗓音,叫他名字时漫不经心的——谢洛生,寥寥三字,轻描淡写,好像这世间种种,人也好,事也罢,都入不了他的眼。
谢洛生突然想,容述连他名字都鲜少叫过。
一场春梦了无痕。
谢洛生没想放在心上,可那点悸动却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心尖儿,一想起,手指尖都隐隐发烫,有几分斩不断理还乱的无力感。沪城这一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到了十一月,几场骤雨过后,寒意更逼人。谢洛生是南方人,却很畏寒,早早地戴了围巾,还是没挡住寒意侵体,得了感冒。他说话都带着股子鼻音,韩宿一边给他拿药,一边说:“洛生,你要不请假休息几天?”
谢洛生揉了揉鼻尖,说:“不用,就是小小的感冒,吃点药就好了。”
韩宿道:“别小瞧这感冒,这种季节得感冒最磨人了。”
谢洛生笑了起来,说:“师兄,你好唠叨,我又不是小姑娘。”
韩宿哼笑道:“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哪有你这么让人操心的小姑娘,行了行了,今天早点回去,别跟着在医院里耗,回头真倒下了还得我们照顾你。”
谢洛生被他塞了一袋子的感冒药,无奈地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韩宿挥了挥手,道:“赶紧走吧。”
谢洛生拎着药出了就朝他租的屋子走去,没成想,还没进弄堂,先被人拦住了。来人是谢氏纺织公司的经理,是他父亲留下经营公司的负责人,姓张。
张经理四十来岁了,穿着西装,面容灰败,眉毛皱得紧紧的,见了谢洛生,小声说:“少爷,出事了。”
第16章
“那把火是从公司的生产间起的,生产间里除了机器,就是布匹面料,火烧起来一下子根本扑不灭,”张经理脸色黯淡,捧着热水杯,看着谢洛生,低声说:“少爷,都怪我……”
谢洛生道:“工人怎么样?”
张经理说:“当天生产间里值班的五个工人被烧成了重伤,现在在医院里,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谢洛生松了口气,道:“人没事就好。”
“生产间失火是大事,你怎么——”话说到此,谢洛生顿了顿,他本想说,张经理怎么现在才告诉他,可自己向来不管谢家生意上的事,只怕不是出了张经理处理不了的事,也不会来找他。谢洛生不知怎的,竟想起容述在医院里同他说,让他有闲暇,可以去谢氏纺织公司走一走。
谢洛生道:“张叔,货已经烧了,该怎么解决按规矩办就是。”
张经理苦笑道:“是这么个理……第二天巡捕房和商会都来了人查失火一事,说句实在的,这把火烧的是咱们自家的货,也没闹出人命,真要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张经理是谢洛生的父亲谢远行一手培养出的得力干将,很有主意,如今也当真是愁上眉头,道,“可商会却不依不挠,要咱们给个说法,还说让公司先上下整顿,把生产线停了。”
谢洛生眉心微蹙,他虽鲜少涉及家族经营,可到底出身商贾世家,聪慧敏锐,他刚想说话,压不住咳嗽了两声,方道:“张叔,你的意思是有人借题发挥,想打压谢氏?”
张经理低声道:“我听说,是李耀泽的意思。”
“咱们谢氏的根虽然在苏州,可谢氏纺织公司在沪城已经经营了十年,这么多年,老爷把上下都打点过了。这么点事,要不是有人授意,商会根本不会和我们过不去。”
谢洛生思索了片刻,问道:“李耀泽是谁?”
张经理道:“少爷刚回沪城,是不太清楚,李耀泽原本也是苏州人。家里往上数两代都是做生意的,还是绸缎生意,和咱们家是对头。后来兴实业救国,老爷购入了大批洋机器,咱们家的货做得顶好,价钱又低,慢慢的,李家就不成了,他们就举家搬来了沪城发展。”
“现在李家的鑫瑞纺织在沪城是排得上号的公司,李耀泽也是商会的二把手。”张经理望着谢洛生,他是谢家人,对谢家这两位少爷的习性很是清楚。当初谢远行尚在沪城时,想起二子,就不时叹气,无可奈何地对他说,旁人家里为了家业争得要死要活,只他这两个儿子,哪个都不肯跟他好好从商,以后谢家可怎么办?
张经理那时笑着安慰他,家和万事兴,两位少爷感情好是好事,再说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等他们想明白了就懂了。
谢远行摇了摇头,说,罢了罢了……这个世道,今天不知明天事,我是他们老子也管不了,各有各的命,自己争吧。
张经理低声说:“少爷,若非老爷不在沪城,此事又重大,我也不会来打扰您。”
谢洛生想起他父亲,摇摇头,说:“张叔,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这本就是谢家的事,你为了公司尽心竭力,是我该谢你。你先别担心,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你把那些受伤工人和家属安抚好,该给的抚恤金一分都不能少,明天我会再去医院看看他们。”
青年说话不急不徐,沉稳又冷静,颇有几分力量感。张经理看着他清俊秀逸的面容,心中稍宽,道:“是,少爷。”
谢洛生道:“张叔,辛苦你再跑一趟,把公司这些年的账本带给我。”
张经理道:“好。”
院子里的桂花开得盛,一簇簇沉甸甸地缀在枝头,打树下一过,彷佛衣角都带了花香。
谢洛生将张经理送至巷口,张经理停下脚步,轻声说:“其实老爷原本想将纺织公司转手的,可这战乱年头一时也寻不着合适的买家,厂子里还有上百号人都等着吃饭呢,一旦厂子停了,不少人就又得回码头干苦力,身体差点儿的,只要就要失业了,家里一家老小嗷嗷待哺——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所以老爷也为难,不到万不得已……”
谢洛生看着张经理眼角的纹路,耳边是卖货郎摇着铃铛,大声叫卖的吆喝声,他开口道:“我晓得的,张叔,你不要担心。我父亲不在沪城,我还在,轮不到别人欺负到谢家头上。”
张经理眼里有几分动容,他深深地看着谢洛生,心头笼罩的阴霾彷佛拨云见日,窥得一缕明光。张经理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点了点头,又道:“少爷,适才见您手里拿着药,这几天天冷,您也要多保重自个儿身体。”
谢洛生微笑道:“嗯。”
张经理左右看看,说:“少爷,这里这么乱,又吵闹,要不我给您换一个地方?”
谢洛生说:“不用,这里蛮好的,离医院也近,住得也舒服,自在,你不要担心。”
张经理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多时,张经理就走了,谢洛生嘴角的笑意才慢慢放了下去。
他话虽说得坚定,可到底要怎么办,心里却还是没有底的。沪城本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政商勾结,地头蛇盘踞,就是一滩浑水。谢洛生循着他父亲留下的路子在浑水里趟了几遭,可收效甚微,对方摆明了是欺如今谢家没有掌事人,谢洛生又年轻,要一报旧仇。
短短几日,谢洛生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一忙起来,谢洛生反倒很少想起容述,那场春梦的影子如烟一般消散了。
谢洛生想,这样很好,本该如此,他们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可有一回从喜悦楼门口过,里头陡然传出一声唱腔响遏行云,谢洛生忍不住驻足听了一会儿,突然见周遭围着一些没买着票的戏迷,他们顶着寒风,靠着墙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顿时心里说不出的低落发苦。他面无表情地将羊绒围巾紧了紧,抬腿就走了。
第17章
容述没想到会在舞会上见到谢洛生。
谢洛生一身西装挺括,眉宇清俊,端着高脚酒杯,从善如流地和别人寒暄。他身边有个中年人,容述认得,是沪城富绅,做染料起的家,容述因为容家的生意和他打过交道。
舞会是商会会长宋老做的东,庆贺六十大寿,上海有头有脸的都会来。
“容老板,在看什么?”他身边有人问。
容述淡淡道:“没什么。”
舞会衣香鬓影,灯光摇曳,钢琴和着萨克斯奏出悠扬的曲调,透着股子纸醉金迷。谢洛生站在人群里十分惹眼,身姿挺拔,刚劲不可折的翠竹也似,干干净净的,和这舞会的糜烂喧嚣格格不入。
大抵是近来为了谢家的那个烂摊子没少操心,瘦了,眉梢眼角反倒露出几分利落果断的锐利。
容述摇了摇酒杯,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谢家的事是容林同他说的,谢老爷子曾经托他庇护谢洛生。可这人既然选择了离开,容述自然不会多加干涉。
他身边的人循着容述的目光看了过去,疑惑道:“那个年轻人,容老板认识?”
容述没说认识,也没说不认识。
“听说是苏州谢家的二公子,”都是商会的,这人笑了一下,小声说:“李耀泽那个老东西趁谢远行不在,打起了谢家那个公司的主意,最近没少给他使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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