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藏了点幽微的光,显得人起了波澜,但很快就平淡下去了。
“喂过毒的情分?”周檀跟他擦身而过,还顺嘴答了句话,他停在门前说道:“宋家小姐,别来无恙。”
宋青菏站在营口门外,跟这边隔了段距离,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她束着发,也不戴风帽,露着一张素淡的脸,口脂有层薄薄的色,比前段时间清减了点。两道肩膀在刮过来的风里缩紧了。
“比郎君晚了一步。”她盈盈施了礼,开口道:“我到的时候,云昙已经被你们抓走了,有点可惜,没听见他的陈词剖白。”
“坐下吃一点?”周檀指了指锅,顺道指了指一群抻着脑袋看热闹的。
“不必了。”她环视四周,击了击掌称赞道:“燕云楼果然厉害,不愧是这天下舆情都避不过的中心。我在那花柳地界都收不到的消息,燕云楼,居然能一清二楚。我看玉京那堪舆阁,跟它比起来,真是个废物。”
“这话对了。”周檀一哂:“有什么事?直说吧。”
“我该回去,回东舟去。宋文敬的手伸得太远了,凉州的花舫是他的产业,云昙跟他也有牵连,这些贩卖的网,太长太大了,不如从头去切断了。”
“去见宋文敬?想要当面一搏了?”周檀问她。
“躲着躲着总不是个事儿,昌州府,还有别人,轮不到他一手遮天。陆家。”宋青菏直起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请郎君给个信物,您同陆家的二郎君,情分不浅吧。”
“情分不浅?”周檀奇道:“我同陆将军在玉京城里不对盘,这说法整个城里的人都晓得七八分,你怎么,直接找错了人?”
“这说法我不信。”仕女轻飘飘一笑,她穿得很是素淡,领口敞着,却隐约看得出高门风范了:“两个敞亮人,一龙一虎也斗不起来,为权?为名?我可不信。”
周檀弯了弯唇,从赫连允的袖下滑出来自己的折扇,轻巧地拆下一枝铃,随手抛了出去:“去罢,静候佳音。”
宋青菏隔过人冲着赫连允施礼,但大君似乎对她很有点意见,只是默不作声沉下脸,甚至有点幼稚地别过了点脸,拿下巴望着这道素白的影转过去,翻身跨上马去,马上有人握着缰绳等她,风貌遮住娇小的身段。
“沉着脸做什么?”周檀伸出指尖,去刮赫连允的唇锋。这唇抿得都快出纹路,显得又怒又威。
“我不认可她……”赫连允低下头瞄了眼周檀的颈子,口风一转:“今晚的酒,不要喝了。”
“诶——”周檀全没想到,事情转了个这么大的弯,他一只手去拖赫连允的袖,跟着他往帐子那追:“诶——酒,关酒什么事!”
“喝酒误事。”
“诶!”
晚间照旧又要议事,没日没夜议不完的事,几个州府里层出不穷的幺蛾子。
一群人搁了碗往地下坐,不分文武地坐了一地。穿甲的穿袍的,周檀远远一望没瞧见穿青衣的,军械部的人,果然还是在路上爬龟。
这刀今天又等不到了。
赫连允居中坐,椅子不高,身板却高。他的刀又搁在身侧,不声不响地听着。
于锦田先哭起穷来,算盘甩着快打到人脸上:“金矿?金矿今年才产出多少,你们一个个花钱如流水,还让我说入不敷出?有入么?全是出!出!”
周檀先回了帐子里,北地的事他总是回避,尽管一群人讨论战事政事都扯着嗓子斗鸡,生怕他听不见似的。
字眼往耳朵里蹦,他甩掉鞋,在矮榻上滚了一遭,觉得不舒坦,索性穿出帐门拎茶壶。
辎重部的人正哼哧哼哧地挪着小车,车筐里摞着食粮。他倒了半壶茶刚过去,就听见惊雷一样的“出!天杀的,出!”
“什么出?”周檀甩着扇凑过去。
“钱。”赫连允仰过脸看他,答道。
“缺钱啊……”周檀倒眯起眼笑了,转向于锦田:“缺多少,我有。”
很有点玉京百年世家的豪气。
于锦田两眼一瞪,就差扑过去抱人大腿:“郎君有多少?”
“停。”周檀按住腰下的荷包:“用钱做什么?买床?那不必了。”
“郎君种过草么?”于锦田把碗一磕,又是说来话长的表情。
“种草,种草做什么?”
南郡莳花,北地种草,真是靠山靠水都不同。
“郎君没见过北面的沙风吧,天火一过,就轮到沙风过境了。别看这草场现在还绿着,流沙时节,沙风一过,就全秃了。沙风走了,还有梨花潮,太难了。”
梨花潮,名字还算好听,但现实比名字艰险得多。周檀模模糊糊记起纪清河的言语:“千树梨花开,路有冻死骨。”
显然公主诗书背得很不怎样,估计小时候气死过很多宫里的师傅。
他轻轻叹口气,转看着赫连允:“中州商会有我的份额,走你的账。”
这话说得几乎掷地有声了。
于锦田似乎没想到这人真的会答允,他怔了怔,缓缓直起身来,双手合拢,额头下放,是个玉京的世家礼。
“怎么这繁规缛节的,你们人人都会?”周檀挑了挑眉。
“好礼该赠好郎君。”于锦田收起算盘,轻声答。中州的世家大礼被他拿捏得很恰到好处,像是从小学来的。
塞思朵跟着他站起来,有点半会不会的生疏,双手一拍,居然是个世家女子的闺中礼,跟她的甲衣很不搭配。
周檀虚虚托住了,又忍不住调笑起来:“把大君都抵给我了,还说这一点钱的事儿,生分了。”
——
春上的「金娘集」才过去了几个月,斟月楼的红牌夺了魁,身价翻了个番,风头还没过去,这秋日的「银姬会」又要来了。
一年大选两个花魁,打擂台打得玉京城里风起云涌。中州商会正忙着打点它家那几层楼的花舫,白花花的数不清的银子正流淌出来,全交给了「银姬会」的筹办。
这几日里,不会有比女子香风吹得更猛烈的风了。快入秋了,可那玉京城里,满园春色还留着不肯走,燕沉河上的脂粉气,一日比一日浓。
周槿途掂着裙角转出望仙楼,过了金阊门,她踩着石梯翻身上马,拆掉了簪,一头鬓发水一样泼下来。
她的马是匹矮小的礼宾马,毛皮养护得很光滑,还修了毛发缀了绣球。圆钝钝的眼,柔和地看着人。
“郡主往何处去?”巡查的兵士走过来:“有出宫的牌子吗?”
她抬起手摇摇腰牌:“陛下今日允我出门,还要拦我么?”
“不敢。”
她纵马出街,将红墙宫禁远远抛在身后,春杏早凋谢了,现下的宫墙上,正开着一点能看见的秋海棠。
周槿途穿红猎装,腰身一线被革带束得很紧,柔婉小意的笑连带着胭脂被洗掉,她缓缓松开一只手,在天光下只剩下一只手,用来握缰绳。
礼宾马跑得很稳当,胸口的绣球铃铛正轻声响。
作者有话说:
昨天刚刚从重庆飞回来哈哈哈,飞机上没得赶上更新,这周的三份今明后天就来啦。
有点想去更个胡说八道的游记了哈哈哈。
檀郎:“我真的很有钱,买股份要趁早。”
第22章 、山负雪
北地人都叫它登天山,说过了这山头,能到天尽处。
幽州草场算得上是北地几家州府里长得最好的,浓淡适宜的青色在燕山口下一路铺开来。
今年的沙风还没真正来到,但家家户户都备齐了防沙的家伙什,于锦田指了指远处冒了点绿的沙地,给周檀看:“这么一丁点绿,可怜啊。不知道扛不扛得过第一波沙风。”
快入秋的时节,北边风吹起来了,这北地的春和夏走得很快,钟点一轮转,现在是半点都瞧不见了。周檀卷下风帽遮住额头,远远看见了矗立着的燕山口。
这是百里之外的幽州地界,却能看得见燕山口的堆积雪色。
春上的时候,这一山头的白都半点没消退,垒着摞着一层层的雪,映得远处的天边都有些苍茫了。
“那是燕山口么?”周檀踩出车架上了马,这地界太适宜跑马,大道平坦,没什么突兀的弯折。
“是,那是燕山口,北地人都叫它登天山。说过这山头,能到天尽处。”
赫连允拨过马头,远处的鹰啸声踩着风声穿过来,一只成年的海东青展开双翼,滑过长空,停在了赫连允的肩上。
那几乎是一道破开苍云的暗光,乌金色的尾羽闪着细碎的光。
周檀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衣襟里好吃好睡的一团雪色,挑了挑眉眼。
“看看别家的,再看看你自己。”他伸出指尖戳那团毛:“胖得还飞得起来么?”
“嘤——”玉爪叫了一声,好赖是个回应。它滚了一圈,反而往周檀胸前挤了挤,跟那缝隙容不下它似的,非要贴上人胸前的皮肉。
“很痒。”他捏住玉爪的脑袋。
“这是,长生金。”赫连允抖了抖肩上的鹰,将它递过来:“要试试架着它么?”
周檀先看了眼那对鹰眼,里面有太猛烈的战意,显然是上过战场的漠北鹰。
玉京宫里的金丝雀养的很多,会说成套吉祥话的也有不少,每逢宴会都要被端出来耍花活。帝王居所明宸宫的房檐下头,还挂了一串的紫檀笼子。
这些鸟雀日日夜夜在红墙里飞来飞去,得宠的几只甚至有点食不厌精的娇贵,一群侍子侍从围着转悠。
玉京城中训鹰的公子哥儿也不是没有,只是没几个能得要领的,熬出来的要么半死不活,要么生无可恋,天天耷拉个脸,飞都懒得飞一把。
纪清河倒是养过一只,还养得油光水滑,但那只鹰,东舟一战之后便没踪影了。
周檀伸出手去摸那只鹰厚实的皮羽,长生金的骨架很大,翼展甚至长得有些骇人了。
“为什么叫长生金?”周檀架住了鹰,他不太敢回头,有些微僵硬地问道。
羽翼轻轻贴在他侧脸,难得的温驯。
“中帐里的人,多半不太会取名。”赫连允笑了笑,答道。
“但我觉得我的名字很好听……”塞思朵远远地缀在后面,跟跑马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于锦田耳语。
“你这,什么意头?”于锦田拿帕子捂住口鼻,被马匹颠得喘不过气来:“还有,你们谁把我的驴牵走了。”
“大阏君说了,塞思朵是业河莲花的意头。哦,你的驴啊,辎重部拉去拖车了。”
“混账!”于锦田愤怒地拍了拍马背:“天杀的辎重部!今年别想跟我要账了。”
两匹马磨磨蹭蹭地贴在了一起,大君的马仰着脖颈,雪照山倒是一个劲地去蹭它,很有点没脸没皮的无耻。
辎重部的小车骨碌碌滚过去,灶房的锅也跟着架过去了。
“今晚还要露宿,明天差不多能到中帐了。”赫连允伸出手,要托他下马。周檀一溜滑下来了:“中帐怎么,快支到最前线去了?”
“到了战时,主帅须得在前。”赫连允支住他:“主帅在的地方,才是前锋。”
“倒是稀罕……”周檀话没说完,又扯着雪照山一路跑起来,他拖着缰绳,没拖回来撒蹄子撵另一匹马的高大白马。
——
玉京城里的正午时分,还热得很,快入秋的时节,反而热气更盛了,石板上甚至谈得上烫脚。
周槿途在坊间的茶水摊子上讨了杯绿豆水,站着便举起手一饮而尽了。
“日头这样毒,小娘子要往何处去?不如歇歇再走。”
“谢了……”她递回杯子,放进竹篓里:“不敢歇。”
马蹄在远处转了转,又走远了。周槿途的右耳微微一动,面上松懈了一点。
“走吧,哥几个别盯着了,换身新衣有什么好盯的,人家那一身衣服,顶你一年俸禄了。”
“走,去后巷喝口汤去。”
近卫营的楔子们没再继续跟着,只是远远在街口探了一眼,便折返回宫去了。
松懈是显然易见的,毕竟她在人前太乖巧,又太柔弱,翅膀像是纸糊的,眼看着就飞不出多远。
挑拣个衣物,多常见的事儿。
堪舆图被卷在袖笼里,她捏了捏指尖,再度跃上马背,往仕女汇聚的裁云楼里逛了一圈。
南郡里制衣裁衣,不得不看这裁云楼,绣娘们各个巧手,能做出别家做不出的样式,新奇又富丽。
除了仕女们,来挑拣衣裳的年轻郎君也只多不少,单说这紫衣,别家就染得缺点味道。
「裁云紫」在这玉京城里,快成个人人知晓的招牌了。紫色在玉京城流行过许多年,街上一水儿的紫衣紫裙紫荷包。
裁云楼前的大门两扇开着,门前还排着队伍。扎堆的小厮侍女,正给人帮忙排着队,一群姑娘扇着纱扇子挤在茶桌旁,等着叫号的人下来呼唤。
楼下被营建成了个茶室,等着试衣的人还能有个地方歇歇脚,茶卖得贵,茶点更贵,酥脆的糕点才半个拳头大小,还要一个个分开装在单独的小匣子里,按匣子收费。
吃完了,若是愿意多交点钱,还能带着制式珍奇的匣子回家去。
活脱脱的买椟还珠,但来这儿的人们,很愿意付这多余的钱。
毕竟匣子好看,摆出来也好看。自己看,或者给人看,都好看。
二层用来试衣,分了几个隔间,珠帘一层层地垂下来,每次只允许放入一个人,世家的名头在这里全不算数,天皇老子来了,照旧得等着。
二层的人正围着一个人转,擦鞋的擦鞋,整理衣摆的整理衣摆。
周槿途刻意往香粉堆里扎了一刻。宋家的姑娘正靠在角落,不穿长裙,也不盘发髻,金线冠支在发顶,穿圆领的绿色袍,露出额头和一对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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