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在角落很昏暗,搅得她眉眼也不清楚,一边是黑,一边是白,灰蒙蒙的。
“清河?”宋家姑娘远远扬起声音,声音里有磁感。
叫清河的还是太多了,听见声音回头看的也不少。但周槿途绷住了身子,视而不见的擦过去。
“清河。”这次的声音笃定了:“这猎装颇为好看,不知是哪家的旧物?”
周槿途霍然转身,看见那人腰上挂着的金线莲坠子,东舟宋,她在心里转了转,开口道:“宋小姐?”
“宋,宋定笳。”宋定笳冲她拱了拱手,散漫地直起身:“我看这裁云楼,不见得有小娘子想要的东西,不如同我饮杯茶去?”
周槿途并不应答,她折进人群,牙关缓缓绞起来。东舟宋家的人都长得太平整,这人的眼,却未免斜飞得有些邪气了。
不会是个善茬。
“郡主……”有熟识的姑娘过来攀谈,她不再回头,专注地垂下一双眼,同来人讲几句东街的香粉琅玉坊的镯子。
一个半大的孩童侧着身子穿过来,手里举着个小糖人,他扯住周槿途的袖奶声奶气道:“这位姐姐,请这边过来。”
过了小门是后院,后院里栽了香草,有些幽幽的薄香。转上九层梯,小童敲了敲,双手一动推开门。窗前立着人影,双手交握在身后。
“商家主?”周槿途问道,缓缓直了身。
“现在还不是。”穿男装的年轻姑娘一声笑,转过身子来:“商蘅芝,见过清河郡主。”
这人女扮男装得几乎有点潦草,像是随便扯了件外衣逛出门,两道眉毛被刀剃掉了一样,黑漆漆地用笔画着两道弧线,假胡子粘了一半,剩一半在风里吹。
但她眉眼很像商衍之,如出一辙的狐狸样儿。
——
帐子里才点了灯,赫连允搁了灯烛,往外走去,照旧去听今晚的各部哭诉。
哭穷今晚还没开场,于锦田算盘搁在石板上,正撵着阿胡台骂:“驴,拿老子的驴拉车,给你脸了!”
“清明……”周檀撩开帘,露出半张脸来喊人:“我箱笼中的书,帮我取出来好吗?”
“郎君,你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书,不是要垫桌脚吗?”清明隔着段距离,扯着嗓门喊叫道:“要哪些啊?”
“改主意了,都取出来吧。”他放出肩上的长生金,鹰转眼振翼飞远:“话本别拿了。”
“好嘞,您等着。”清明捣着腿走远了,没一会便转了回来。他双臂举着:“您这书,多久没看过了。”
周檀不答,摊开了一地的书页,赤着足一路走,垂下眼扫视着。
作者有话说:
今天溜达去天桥看了场音乐舞蹈剧场,比想象的更有趣,现场乐队确实有现场的魅力。
非常感谢——
第23章 、檀香舟
“檀香舟……”周檀比划着:“我的——”
周檀带的书很不少,各形各色各门各类,里面甚至还有几本子玉京城中流行的诗集。
风月诗集搁在桌上,舆图摊在地下,他双足顿在舆图微微卷起的边缘,垂下头去看走笔有些潦草的山川湖海。
一路走来,一路跟着眼睛看到的图景来画,到底是不比专职绘图的匠工画得清楚。
用的墨是从凉州驿馆里随便捡的,不算什么质量上好的,现在浸了点湿气,山川的轮廓有些模糊了,显得利落的笔锋都粘稠起来了。
窗外的叱骂声终于停下来了,于锦田哼哧哼哧去自己帐子里尝夜宵去了。
一边走,还一边嚎:“老子管账,老子就是大爷,种草修矿,给你们补贴军费,哪个不要钱,哪个不哭穷,嫌我心狠。”
“于先生……”赫连允叫住他:“海州来信了,劳烦明日,带我去金矿里看看。”
这虽然是幽州的地界,地下金矿却是一根长条的形状,从凉州的头顶一路斜插到了幽州的腰肋上,凉州金的名声更响亮一点,在北地被称为“生辰金。”
生辰金成色上好,北地南郡里,有些财力的人,都极其喜欢拿它来做生辰贺礼,“一两生辰金,长生无烦扰。”说的便是这金矿的产出。
天火过了境,寸草都不生,却留下这么一座矿山,在熔岩中滚出流淌的金色大河。
“是。”于锦田躬了躬身,一脚踢飞了地下的碎砖,他往帘子后面转,脑子里翻起些算盘。
金矿离海州还远得很,尽管燕云楼的手四海都能飞得到,也不会舍近求远,从海州的大阏君那儿,寄来封信。
莫非这端倪,生在海州当地?
“在看什么?”赫连允进门来,将窗口垂下的厚帷幄挂上小勾,风进来了一点,灯火摇晃。
“农桑……”周檀吊起封皮看了一眼,从床榻上滑下来:“《农桑正典》。”
他读书读得有点囫囵吞枣的即视感,眼睛扫视地很快,赫连允绕过一地狼藉,一近身就看见了那几乎算得上工程浩大的手绘图。
显然上过不少心思,山川的形状都画得很得要领,和帐子里那张军情用图没什么差别。
“怎么不去看帐子里那张?匠工实地测绘过。”他按住翘起的一角。
“不怕我盗取机密?”周檀笑了笑,拿笔去勾燕山口的色。
笔尖上融化了一点白色,去涂抹黑色的山脊。他描画时脸上都是认真的神情,碎散的鬓发轻轻滑下来,遮住了眼睫里的波光。
“没什么机密。但你,画得很齐全了。”赫连允甩开袖,按住那枚抛在桌角的砚台:“只是除了一桩,燕山口南有别道,这里看不清楚,离近了便能看见了。”
“山下建别道?”周檀来了兴致:“什么由头?”
“二十年前逃命的由头,不能战,要躲。”赫连允握住了那只笔,微微错开周檀的指尖,带着笔和那只显得有些细瘦的手指,沿着纸上的燕山口一路划走:“十二部在燕山口下建了别道,能通到界河那边的南烟关。在那土地下面走上几日,能从幽州过音州,和我们的来路差不多能重合。”
“这么大的手笔,谁人营建?”周檀惊奇起来,他的指尖缓缓往上走,默不作声地像一片云,撞上了赫连允握笔的手。
“如果我没有记错,图纸,来自燕云楼。”
“不愧是燕云楼。”
他们两人从没有开诚布公地谈起过燕云楼,尽管无数端倪都在两人之间昭然若揭。
燕云楼和婚约一样一直存在着,横越山河土地的飞燕,递过来的信息,永远都是双份。一份从海州来,一份通过中州商会递到周檀手里来。
“燕云楼和我父君关系很深。”赫连允顿了顿,还是打算坦诚地讲话。
他一向沉默,但也永远坦荡,从不肯把欺瞒放上台面,周檀甚至,偶尔怀疑起,这人怎么能平安和顺地长这么大。
但他向后靠过去,又撞上了那几乎顶到房梁的身板,胸口又热又宽敞。
周檀笑了又笑:“我猜到了,昨晚送长生金回它笼子里去,碰见了很多燕子。”
“燕云楼和中州商会有许多往来,我在中州商会的份额,许多都要交接给燕云楼。檀香舟……”周檀比划着:“我的——”
但话没说完,外头的人声又闹起来了。呼呼喝喝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响起来了,篝火也点起来了。
周檀忙不迭伸出去个脑袋,卡在窗缝子里大声呼唤于锦田:“什么热闹!”
“赛会……”于锦田冲这边喊:“沉山骑,跟辎重部对赌着呢。”
于是周檀鞋也没穿直接飞身出去了,帐帘一掀无影无踪,半点没回头看看身后的人。
赫连允微微叹出口气,但转瞬又带了些笑,他的话头收了回去,改日再讲,也不迟。
外头热闹是真热闹,锅还煮着面片汤,人头挨着人头。塞思朵脱掉了外甲,搁了碗从墙头一跃而下,她坦着领口,露出胸口泛红的刺青,是缺口朝着左边的半弯弦月:“说我不如沉山右部,我认,说我打不过辎重部的,我可不认,阿胡台,你做不做你辎重部的前锋?”
“老山,这都不敢?!上去啊。”于锦田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招呼周檀坐,一边还搅着手里的锅盔块:“吃不吃,郎君?”
“前两日不还哭穷,说吃不起锅盔。”周檀挨着他坐下来,外袍脱下来垫在身下。
“那不是郎君大方,走账走了一把大的,到了中帐,请您吃整只滩羊都行。”于锦田冲他挑挑眉毛:“咸的,很香。”
“想吃甜的。”周檀捻了半块尝了尝,有点不满意,身边挤过来一团蒸着汗的身子,赫连聿刀一甩腿一岔:“辎重部还挺能打,吃什么呢?”
“仲彩……”周檀把锅盔塞进赫连聿怀里,冲着掂铜勺的姑娘喊:“仲姑娘,有些甜食么?”
他的眼轻微地弯了起来,熟练地把眼波撩了起来,仲彩拿勺子磕走了凑过来的闲人,扬起一把亮嗓子,在人声里格外抓耳:“有着呢,郎君等我一会儿。”
“这胳膊肘子,拐到西天去了。”于锦田轻声说,很愤愤然:“我昨天就溜去灶房锅里薅了半个羊腿,快被她一路打到燕山口去了。”
“不自量力,看看你自己。”赫连聿嘘他,蹬了蹬腿站起身,场上的人轮换了一波,塞思朵正冲她挑着刀。
东海铁铸的刀锋,有一层银灰色的光亮,正在半亮不亮的月色下散着淡淡的光。
“我用剑……”赫连聿站起身来,淡声说:“东海铁剑对东海铁刀。”
“又是东海铁,这一个个的……”于锦田哼了一声:“花钱要命啊。”
这时节樱桃是没了,中州商会里的冰窖里估计还存着,但想要运过来,那是难上加难。
周檀打了打脑子里的算盘,非常直接了当地放弃了,往前凑了凑,发现那是老蜜饯的味道,腌渍梅子泡在酒里,被仲彩从锅底下捞了出来,她拿琉璃大杯往小杯里倒,开口说道:“尝一尝?”
周檀冲她弯弯眼,直接抄走了整个杯子。
他端着大杯往回走,听见场上的刀和剑狠狠撞在一起,「铮」地一声响,人群里「轰」地一声,看戏似的叫起了好。
东海铁在南郡说常见也常见,说罕见也算得上,但这原因跟北面确实不太一样了。
东海在疆域最东方,传说中的日出之处,那里的海铁坚硬耐造,但粗糙也是粗糙,不怎么在诸事都想要求一个「精致」的群体中讨得了好。
除了东舟府的府兵、清河邑的私军,往北的驻北军,没几个行伍在用。
不到战时,没人用这好用不好看的物件。
——
商蘅芝拢着袖子点起香,动作很熟练。九层梯上能听见树梢头的鸟声,底下的人声隔得很远了。
窗口摆了一盆兰芝香草,细软的枝叶舒展在敞阔的秋日长空下。
茶碗被慢慢摆开,细叶投入滚水中:“郡主喝一杯?”
“不了……”周槿途凝视她:“我要见的是能话事的人,小姐在商家占多少份额?能做的了这种掉脑袋的主?”
“这你不必担心,我兄长的主虽然轮不到我做,但这东到东舟西到西沙的商线,我说了都能算。凉州的,也不是不能插一手。”
凉州,周槿途顿了顿,她有太想知道的消息,但燕云楼的燕子们飞南飞北,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得去楼门,得到一只递信的好燕子。
“您家那郎君,现在可活得比您舒坦,有人捧在掌上疼,我倒是想不明白,往北走的可以是你,为什么是他?”商蘅芝动了动她那快掉的眉毛。
周槿途却先松了口气,她仰起头,方才细微的柔软从眼底剥离出去,剩下阴郁的冷淡,配着这张太招摇的脸面,有点灰沉逼人的艳,不明亮,但叫人又想,又不敢触碰。
“有什么分别么?婚约要姓周的认,我们两个连生辰都不差多少。何况……”
周槿途往跟前凑了凑:“我兄长不是个记仇的性子,但我不是,纪青欠我家的,欠清河邑的,要还。我要留在宫中,有头有尾地看完这戏码。”
“拿什么让他还,拿你那才八九岁的表弟,哦,也不是表弟。”商蘅芝拨了拨茶宪,香气开始腾起来了。
“那依你看,要拿什么?”
“宋将军,来答郡主这一问吧。”商蘅芝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后面画着山水的刺绣帘子被她一把挑高了掀开来,那居然是个旁人难以发觉的巨大暗格,里头正站着道灰蒙蒙的绿色身影。
周槿途绷住了,她按住袖下的金钗,双足垂到地下踩实了,是个蓄力的姿态。
“泊舟亲王,纪泊明。”宋定笳迈步走出来,一字一句说道,东舟府军的制式铁剑,在她腰下冷然蛰伏。
那是一把东海铁造的将军剑。
作者有话说:
今天去上了两节课,实在是感觉腿不是自己的了。
非常感谢,期待大家阅读与反馈。
第24章 、风吹水
窗子角度正刚好,能看见周檀翻跳的腰身,像节柳条,三尺水在夜里划出了光弧,铮鸣声一直在响。
周檀一边听着场上的人声,一边翻着手里零散的册子。《农桑正典》,确实是一本子大部头的农桑书籍,厚得都有点压腿了,但封面和内页被他拆开过,不知道包过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书,正可怜巴巴地摊开在他膝盖上,风一吹都快破。
“沙风……”他捏着纸张,凭着残余的记忆往册子里翻找。
测绘的匠工踩着一双草鞋走过南闯过北,在南郡制的书,也曾讲过北地的奇闻逸事。他将册子一甩,摊在了要找的内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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