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要看看,给纪青掏心掏肺做走狗的人,究竟是谁?破月三支,看来是今非昔比了。”
周檀往下缩了缩腰,把枕下的三尺水远远丢出去,“铛”地一声落在地上:“杀我的人,叫别人替我堵着算什么事儿?”
紧接着他凑近了赫连允,看了再看:“破月部的人,怎么专盯着你的脸打?我便说那索克托,是个赝品货。”
赫连允一时没跟上他的离奇思绪,但调笑的意思还是读了出来,他扬起下颌,给周檀留出来点翻来覆去闹妖的余地。
——
“辎重部,辎重部来了!”辎重部的人还没来,声音先到了。
一片狼藉的巷子被姗姗来迟的辎重部接了手,推着三轮小车的部卒们不推货物改拉人。
驿馆前的两条街烧得一塌糊涂,房顶掉的掉塌的塌,门楼倒的倒散的散。
于锦田揣着袖子正擦鞋,红色的官袍还干净光亮,他刚从房顶颤巍巍爬下来,腰上拴着被盘得出了油的一串老铜钱,见着了阿胡台忙不迭连声喊:“老山,老山,今儿晚上输了多少钱?”
“去你的。”阿胡台拽着三轮小车,从地上拾起无人看顾的刀枪箭羽,勤俭持家地把它们打成捆,放上车斗:“滚回去打你的破算盘去,还等人推着你回去?”
“嗨……”于锦田一撩官袍,索性拎着从州府里刨出来的坐垫跳起,直接往小车上一蹲:“路太远了,推我回营呗。”
这人蹲在一堆铁器上,从怀中掏出小算盘:“凉州矿都入不敷出多长时间了,你们这些人,一天天就知道花钱,生铁甲,去你们的生铁甲,净羡慕人家沉山骑,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胡扯……”阿胡台愤然出声,车把一扔,叫于锦田脑袋一抻差点没飞出车斗:“大君都说了今年给换新甲,跟沉山骑一模一样的朱色甲,拿东海生铁造的那种。”
“我看你像个东海生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于锦田拿算盘往他脸上挥,痛心疾首地快滴血:“今年!今年多少钱都是中州商会给的,万一那商家的老狐狸哪天撂挑子不干这乱臣贼子的事儿了,我看你们去哪喝风吃沙去。还嫌海州铁没东海的好,我可去你的吧!别人锅里的香是吧。”
“沉山……”阿胡台似乎还有点委屈。
“闭嘴,跟人比家当,不要带沉山骑。”于锦田炸毛。
车轮一滞,抵上血流未干的尸身。眼还瞪着,不闭不合,映着烧到尾声的火色。
阿胡台抬起刀口纵横的尸首,抛进另一辆车斗,他默然看向同自己有三四分相像的血上刺青,低声呵骂:“还真是把沙子,去南郡找什么家啊,死了也干净。”
他骂得重,眼底浮起一层浅浅的红。
跪着求人,还想求什么富贵太平呢,他抛下尸首,擦过眼头,提刀推车仰头走,月色一路沿着肩腰流。
——
“我母亲,是纪清河,清河邑的清河。”周檀半闭着眼,轻声说。
“中州铁壁纪清河?”赫连允先想起个广为传唱的绰号。
“是她,是我母。我小时候,很厌烦早起扎马步,但我母亲不依,别家的子弟早晨都在诵诗读书,我们父子三个,要在燕沉堤上排一排扎马步,很丢面子。”
赫连允直接笑出声来,想想也觉得好笑,似乎都能看见一大两小三条影子,中间的那个还垮着正经的白净小脸。
纪清河此人,人送雅号「中州铁壁」,执掌过禁卫军,拱卫过玉京城,年过二八西北吃沙,还做过文渊帝使,南北续盟上签过自己的大名,在南郡北地都很有点儿诡异的上好名声。
人都已经走了十年,每年的纸钱没少收,在地下估计也能当个良田千亩富家主。
老国公周涧安探花郎出身,「弱柳扶风」活脱脱是个给他量身定做的词,连「金娘集」的魁首见了都要甘拜下风。
人生前二十年握的全是诗词歌赋,学的全是风月花销,全没想到,二十一岁做了驸马,不仅白天贪睡不成,娇生惯养的双手,还得去握剑拿刀。
平日里最喜好倒腾他那套玉川茶具,逢人就吟诗吹水,扎马步时都不例外。
“胡咧咧……”纪清河拎着柳条,站在堤上斥他,挂件短打:“你去北边给人念之乎者也盗亦有道天下太平,没念完就被射成个刺猬,我叫你装风流,步子给我扎住了。”
弱柳扶风周涧安最后的挣扎与抗议,就是给自家一屋子的剑,全矫揉造作地包上了销金的薄剑衣,连公主挂在正堂门匾上的御赐配剑都没放过。
一剑曾当百万师,也没躲过这人的鬼手,但清河公主二话没说,当没看见一样,天天还往腰上挂。
周涧安快活了,美其名曰美人腰配金玉剑,编了小曲儿日日唱,以致常年不佩金银披头散发的清河公主跳墙进宫一趟,被等在墙下的文渊帝掐住袖子嘲笑了半宿。
人回了家,鸡飞狗跳又是半宿,新封的清河郡主周槿途背着小包袱翻窗出来,喊周檀:“离家出走,约伴吗?”
歪路走久了居然也平坦了,又或许是周涧安天赋确实异禀,加上有人日夜敦促。
元嘉年间,西沙一役老将也折戟,援军又在路上爬龟,西去赈灾结果浪出正路的周涧安一不留神,又自己卡进了战局正中,拎着他那三尺剑头,硬生生凭着灵光的脑袋,在境线上撵着西沙主君打。
一战扬名天下,但弱柳扶风的名号,算是去不掉了,封公侯拜主将,照旧。
南北同分一轮月,周檀从旧事里挣出身子,漫漫长路一人走,倒忘记身侧有人的滋味了。
赫连允的温度递过来,发顶几乎蹭到脖颈。
“我该谢你,这样护着我。”周檀轻声道。
“护着亲眷,天经地义。你不是也拿赫连聿当自家子弟吗?”
“是亲还是……”周檀刻意顿了顿:“眷?”
“来日方长。”赫连允只是一笑:“喝酒么?”
周檀欢喜得几乎跃起来,他还没翻过赫连允跳下床,就听到一声惊雷:“只一口。”
“一口就一口罢。”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可能会在更新的同时修一修前面的十章,主要是填补细节,大致内容不会变更,不需要拐回去看——
第19章 、道宵月
说是去,沐浴去了,这荒郊野地,怎么成啊?
整夜兵荒马乱,火烧完了,太阳也踩着钟点升起来了,塞思朵回营时添了一点新伤,鼻头发青。
但没人来问她战事,都穿着外衣在哨声中匆匆走,擦肩了也只是平淡招呼了一声:“吃了吗?吃了什么?”
于锦田因为看起来太过命不久矣,被勒令晨跑,他顶着乌青一双眼,刹住步子,整了整冠帽,甩着算盘冲她喊:“羊汤,才煮好的,喝不喝?”
“喝,给我个大碗,要最大的那只碗。”
“那只啊,别想了,留给周郎君了。”于锦田跑着越过她,嘴里还嘟嘟囔囔:“海洲、东海,三斤,七厘。”得,还在算他那账。
塞思朵先是一怔,又笑了笑,拆开朱红色的胸甲露出里面的中衬,绷了一夜的弦终于松懈下来了。
沉山骑的朱色甲在一地黑里很出挑打眼,东海铁得在东海海面上开船捞,打捞上岸后,再装车走千里,到了北地一甲难求。
十二部的糙汉老痞子们很是眼馋,但造甲的钱和路上的花销走的都是大阏君的私库,白花花的银子走一里流一点,这群人也没好意思去讨要。
被优先照顾的总是自己的亲兵,「肉」吃完了,剩下的汤怎么分配,还全要看军械部的心情。
这糟心的指头缝里能漏出来多少,难说。
“军械部就是一群疯狗,逮谁咬谁,见钱眼开,仗着军械骑在头上作威作福!”阿胡台捞了碗递给她,还很愤愤然。
论起混账造作的程度,在北地这千里草场上,军械部说自己第二,铁定没人敢做这榜首。
奇思妙想都不算事,一群人整日里不是想着上天捞月学嫦娥,就是想着烧山填海当精卫。
斗天斗地,翻山倒海,没完没了。
前年天旱,北地人都说是到了天火过境的年头,这群人在山湖里冻了点冰箭,爬山上去钻研降水去了。
去年洪峰难得过界河,水涨到了界桥面,桥上积了薄薄一层水,凉州民众骑驴牵马去河边看扎堆热闹,这群人又去琢磨自制天火了。
结果火苗一烧,军械部的自家小楼直接塌了个透,房椽一掉轰地一声人财两空,还殃及了楼下跟人熬夜打牌夜不归宿的大阏君。
大阏君袍子烧了一半,赤着足拎着桶去救火,火是灭了,伤者都出来了,人却烧得灰头土脸像是泥里滚过,被赫连钧扛回去一顿好洗刷。
“要我说,上头两位,八成是被军械部气走的。话说他们俩,跑马跑这么久了,也该有消息了。”
“人在海州耍呢,前几天传了消息回来,扰人家两位清闲做什么。小儿辈的仗小儿辈们打呗。”
“君侯上哪去?”于锦田从羊汤里仰起下巴,瞧见了撩开帐门的赫连聿。
“给我只碗,喝了上府里审人去。于大爷,让个位置给我。”
赫连聿接了碗,眉毛一磕:“喂猫呢,给个大的,那个,就那个青色的。”
“别想了……”塞思朵笑她:“轮不到你呢。还有,昨天这事儿到底什么由头。破月部分裂了十几年,这群人,这当口做什么想着要南下?”
“眼馋啊,馋人家的安闲富贵。脑子里全没想想,这还是元嘉帝时的南郡吗?破月弓当年能换一郡之地,那是元嘉帝有脑子,为人也算厚道。现下?”
赫连聿啃完了碗:“走,于大爷,上府馆去,审人的事给你了。”
“没吃完呢,急着投胎呢你。”于锦田匆匆忙忙拿官袍擦了嘴,踩着软鞋跳起来,回头冲人喊:“给我留点晚上喝啊。”
孙老二被按进问询室没多久就吐了个干净,他肩膀带着手臂抖:“云昙,云昙他在哪?主谋都是他,卖婴孩炼尸胎的都是他,就那,那碧波寺下面,也是他的窝。”
“这么想念?地下去见他吧。”于锦田把腿踩上凳,浑不吝道:“炼胎,炼什么胎?”
“我不知道啊,他神神叨叨的,说的都是神神鬼鬼什么道法,谁知道练什么功呢?”
“是么?可我怎么听说,你在那群教众里,很得「神赏」,能得别人不能得的东西?”
于锦田眯了眯眼,清淡的面色凑近了些许,这让他在灯影下显得锋利了:“瘦金体,又是什么说法?”
“霜霜霜……霜雾之交,瘦金之体,云昙说,这这这是密钥。”
“什么密钥?”
“登天之路。”
“真够……”于锦田拍了拍掌,笑得快呛出泪来:“够能想的,失敬,失敬了。现在天也登了人也杀了,排起队来下油锅去吧。”
“去他娘的神赏,什么东西。”
“这个说法不稳,但大萨满的说法不会出差错。”
“我信,也不信。”于锦田擦掉指尖上的血痕:“要说大萨满算的不准,那也没人能算得准了,但真里有假假里有真,关键在于……”
他回头看向赫连聿:“几分假,几分真?但说来也奇,大君最近倒是没犯几次头风。”
“这郎君,还真是个福星。”于锦田接着嘟囔,把着算盘没松手。
——
快要日上中天,周檀舒了舒手脚,发现两臂竟然能伸直了。
窄床上只剩他一人,但宽阔得倒显得不闲适了。他滚了几遭爬起来,先勾住杯子饮了几口。
伸着一双腿去寻被他踢走的鞋,玉爪叽叽喳喳从窗上冲进来,扎进他怀里。
周檀顺了顺那薄薄的一层绒毛,摸起来又软又薄,端起来看:“你怎么,也秃了?”
“嘤——”它叫唤,往他中衣里挤进去,只露出半个脑袋。
周檀踱着步子托着鹰逛出门,很有点南郡养老人士们牵狗溜雀的悠闲,只是暂时还没孙子可以逗。
他闻着味道挤进锅边的一群人里,左右看了看,晃了晃脑袋,架势跟街头巡访似的,就差挥挥手示意:“都吃着呢。”
“问郎君安,吃了吗?”阿胡台站起身,给他留出点位置。
“军械部不是来信说要来人么,三天已经过去了,何时能到?”
周檀从怀里摸出自己的碗,探着脑袋往锅里去。锅沿上扎了不少脑袋,乍一看有点吓人。
“军械部?那一群千年鳖灯万年龟,懒驴上磨似的,爬坡也得爬好几天呢。郎君问这做什么?”
“想要把刀。”周檀放下脸大的锅勺。
“嚯……”阿胡台冲他挤眉弄眼,往帐子里指:“那不是有现成的吗?多好使啊。”
赫连允的王刀搁在门后,晨起走的时候也没带,油亮的身柄上淌着光晕。
“太……”他看了一眼,想了想又说:“太大太沉了。”
“也是,等人来了教给您打个好看的,沉铁刀黑乎乎的,也不衬您。”
周檀心满意足地补上了昨晚没喝到的汤水,饱腹了,卷起袖子冲着穿围兜的灶娘拱了拱手,揣着他那手巾下河净面去了。
“收锅了收锅了,都起来了起来了,别在这儿躺尸了,赶着去幽州呢。”
灶娘冲着周檀扯起嘴笑,笑得阿胡台起了寒颤,笑完了围兜一脱,柳眉一竖扬着嗓子开始喊。
灶房里的人各个看着白净,但颠锅颠得力能扛鼎,几只手夹着锅,半会就走得人没影了锅也不见了,只留下一地人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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