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的皇帝再没心思管顾周檀,明面上的礼节走完了,半点没讯息。缰绳放长了,也自然松懈了。
“这几日忙什么,不见人了?”赫连允又问他。
周檀含含糊糊,只是说道:“杂事。”
“哦……”赫连允说,没彻底拆穿他:“水边湿滑,夜里小心些。”
“好。”周檀应了一声,想起今晚的要事还没办,摞好了一堆文书,矮下身子出门去。
他夜里刨土,白天昏睡,赫连允只有昼夜交替的一时半刻,能见到他人影,地鼠一样的还有玛风,两只脑袋扎在溪头,一大一小。
赫连允索性放下烛台,远远跟随周檀出门去,溪头一点闪烁不定的微光,人声琐碎。
雪还没彻底地开始下,于是周遭,风虽大天虽凉,偶尔还是能撞上晴夜,能看到长空之上,星辰缀成的珠带,缓慢游动着。
碧连波草长得比想象的更快,也更高,在溪头串出一片不同寻常的青绿色,夜里引来一波波蚊虫。
玛风拎着扇,一边托着腮一边有气无力挥舞着:“大君万一以为我俩深夜幽会郎情妾意意图私奔,不会砍死我吧。”
周檀懒得理她,瞟一眼还不到自己腰间的玛风:“又算出什么了?”
玛风挠着头说:“算了几把,没点成效。这玩意儿时准时不准的,但雪是真事,你看,就要越来越大了。”
周檀闻声,没仰头,他低头去看,眼前的草微微摆动,已经高出其他区域一掌的高度了。
他刨坑种草,本来只是一次尝试,没人知道这些草种能不能生发,会不会灰飞烟灭,它们像是一场幻梦,如梦如幻的青绿色竟蔓延起来,不抱希望的尝试也变得格外被重视,名不副实碧连波,居然真的有「连波」的意思在里头了。
玛风的手摆得更快,越来越多的蚊虫叮咬她的圆脸和圆腿,陆承芝调配的药包管用起来,一股辛辣的味道直接充斥鼻尖。周檀被呛了个仰倒:“拿这么多?”
“多了才管用……”玛风搓着自己的脸皮:“还要多久,它们才能长到不会一碰就死啊?这娇弱的,水都不敢浇了。”
周檀没应声,头已经歪下去了,玛霓抱着炭炉来推玛风。
“回去睡吧……”赫连允连人带毯子都掂在手里,轻轻巧巧就能举起来:“有人在盯着。”
“好。”周檀半梦不醒地应了一声,脸埋在热且烫的一道凹陷中。
他虽然没有毒发时候贪睡,依然得在床榻上翻滚上大半天,才能有点精神去溪头撒野。这时候早已困倦,没多久就沉进梦乡去。
赫连允一路回去,他捆蚕蛹已经十分熟练,把周檀里里外外都裹上毯子,只差加一重绳索了,才起身去,继续翻看那一摞乱七八糟的文书。
周檀的手腕垂下来,细瘦的,素色的一根,挂在床幔间,跟没骨头似的。
还是瘦,毒退下去了一点,食欲也消减了一点,吃什么都没味道,今早上药汤搁在桌上,没睡醒的周檀一口气闷了,才回味过来,整个上午都苦着脸,顶着毯子四处找糖吃。等赫连允午间回来一趟,边边角角,像闹了老鼠。
“瘦金之体,霜雾之交。”
但赫连允不用瞧也知道,那神乎其神的书帖里说过什么,模糊的回忆在脑袋里重新洗牌,他终于捉住那丝不对劲的念头,他分明见过,那张书帖,就悬挂在原先的中帐里。
赫连钧画文书时,最常对着的那张书帖,金钩银划,风流飘逸,名字却不叫南郡风行的《金银帖》,反而叫——《冶矿图》。
海州的信来得越发频繁,穷发部的动向却模糊不清,讯息里他们的主君不曾动弹,却有无数并未载人的马匹,游移在燕山以北的边境线上。
战马不带战士,会带什么?
衣角传来重量,是周檀的指头直接挂住了他的衣摆,赫连允垂头来看,温声道:“睡罢,有人守着。”
周檀的一双眼抬起来,又垂下去,在梦境的间隙露个头,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停,之?”
赫连允笑,把他的手指整个塞进被褥里,捆好了安置了,声音几不可闻,慢慢说道:“燕,是燕停之。”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祝大家七夕快乐——
有没有伴儿,都要平安快乐——
又是艰难记录别人爱情的一天哈哈哈。
第55章 、海州道
——两匹瀚海战马并肩奔走——
周檀睡熟,没听见私语,赫连允鲜少提及自己的事情,似乎在铆着劲头等周檀来问。
但他左等右等,也没人搭理。自从有人夜里分忧,周郎君一天诸事繁杂,早上去掀锅盖,中午去看别人练武,晚上刨两口食儿去溪头坐着轮班,揣两只手,顶一床被,活像个门神。
门神这回,正坐在门口,跟返程回来的斥候们一一打招呼。
掏钱的是老子是爹,连孤芳自赏的军械部,都对周檀格外宽容,周檀要的刀被加紧锻造着。当然,铁还是周檀自己摸摸索索,从行囊里翻找出来的。
“来的时候,怎么还带着铁?”
“哦……”周檀坐开一点,让出一条路:“那是个锅。清明说,北地生啖人肉,要带口锅。”
“呃……”赫连允一时间没想明白这里头的缘由:“家中的锅为什么要用东海铁?”
“这……”周檀顿了顿,也没摸住头脑。他家里讲究不讲究的毛病多,周檀拱开毯子站起身来,正打算说些什么,陆承芝准时准点,正从弯道那头款款走来,挎一只小药箱,伸手等着切今天的脉。
周檀再次坐下,冲陆承芝伸出手腕。
赫连允正盯着,一只手在门前钉自己的战靴,周檀没再敢跟医家插科打诨撒泼不喝药,脉线被掐在别人手中,细细按动着。
陆承芝蹙着两道眉毛,脸上一片白茫茫,没人能看出她什么神情。
“给个话?”周檀问道。
陆承芝放下他的手腕,冷笑道:“没盯着你几个月,你倒自己好了。”
周檀彻底没话说,赫连允霍然起身,问道:“旧毒全消了?”
这场面实在是颠覆医家经验,陆承芝把他手腕都险些掐红,翻来覆去不放手:“到底吃了什么,喝过什么?”
“酒……”周檀想起一桩事情了:“是没再喝过。”
陆承芝嗤笑一声:“忽悠鬼呢,你这人酒坛子里吊着命呢。”
一阵沉默,三个人之间灌进来一股风,她看着赫连允忽然抬起的头,狠狠盯上周檀:“当真?”
“是。”周檀耷拉下去脑袋,心里还有点委屈。
“稀奇啊……”医女放开他的手腕,转着自己腕子上的菩提子:“总算是学会,少找我麻烦。”
陆小姐虽然称得上昌州陆的「掌上明珠」,跟块板砖没区别,哪里有用哪里搬。
满门将军磕碰断腿十分平常,她房门前时常能凑一桌牌。周檀没少找她麻烦,能在宫里那没个弯路的地方平地摔,还隐瞒不报,十分可恨。
周檀一手擒住赫连允的左手,端碗似的往前递:“不必管我,不如看看这位?”
从陆承芝抵达那日起,头风被两人翻看议论过无数次,非寒非热,确是「胎里毒」,南芷草性凉温和,安抚有用,解毒,依然要刨根问底,找到那位据说诞下胎儿没多久就撒手人寰的生母。
大萨满早几日被周檀捉住过,闻言跳脚:“真不知晓,我见他时,已经在中帐长到三四岁去。”
时局动荡,流民南来北往,夭折的胎儿甚至会被视作口粮,这关口,从何谈起连记忆都不剩的生父与生母。
赫连允将这当作前尘旧事盖棺不提,但毒根若在母体,势必要去这繁杂的旧事里,再捞几把。
“据说,只是据说啊……”大萨满抛下过另一线索,不清不楚:“那两位最先见到他,是在东舟府。”
赫连允对东舟府并非一无所知,但所知所解,不是来自斥候通报,便是关于风土杂事纸上人情。他自觉东舟与自己没什么瓜葛,从没想起这一重。
东舟,南芷,二十余年。
陆承芝砰然打碎一盏茶:“当年东舟驻军城中作战,对敌的是谁?”
那是一笔糊涂账,大大小小的部落在南北界上撕咬,阴奉阳违的州府也暗中推波助澜,乱局人命贱,死于谁手都未可知。
踩着对面的尸体越过围墙,甚至会发觉,那脚下的尸首,是父兄、是亲友、是在乱局中被嚼碎的旧识。
但糊涂账里,最糊涂的,无外乎东舟一役。对玉京而言,东舟军大破敌,是威望,是荣耀,东舟府自此再难翻出波澜。
但知情的人总会提及,退下的兵卒也惊魂未定,传言屡禁不绝,只说当年东舟府中,藏着的尽是,鬼兵。
箭羽从城墙上密不透风地飞来,却不曾看到,拉弓放箭的人,他们无影无形无色亦无味,却知夺人性命。
更繁杂的事件被串在一处,周檀也随之记起,东舟一役折损诸多,正包括了,纪清河的半条命。
中州商会掺进过乱局,也留下过南芷数车,燕云楼中对此亦是一知半解,二十年前南北宛如碎裂的一面云母镜,碎片也难以,拼凑当时的情与人。
好在大阏君捡孩子,十分持之以恒,除了昨日被扔去音州的赫连聿,沉山骑上下,一众亲卫里,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周檀刚往门口伸个头,塞思朵托着碗适时经过,直接被周檀叫住。
“哦……”她回忆道:“我倒是记得有句话,东舟处处开红莲。我倒还惊奇,没听东舟产莲藕,莲藕还是南边的好吃,玉京是不是也有——”
周檀没顾莲藕了,他把塞思朵转了个圈送走。掀开帐帘回身去,冷声道:“钵头摩华。”
陆承芝对此一无所知,正摞了一小撮南芷草,等着壶里的水飘起沸。
赫连允见识过陆承芝的狠戾药方,捏周檀的手掌,悄声说:“你的糖块呢?”
“老鼠啃光了……”周檀睁眼作瞎,继续说道:“钵头摩华盘踞东舟,当年一战,或许是与他们。”
赫连允不答,南芷草和药引子的味道还在嘴里冲,周檀眼底灼灼,越过去翻检自己的箱笼。
不会有正经册子讲述过这个过于神秘的人群,即使是宫里宫外如鱼得水的人,也不过知晓一个“盘踞东舟。”
周檀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哪听过这么些介绍,他的手札里莫名其妙藏着些相关的文字,笔迹却还是自己的。
赫连允咽下嘴里的腥苦,说:“这不是你的笔迹。”
周檀仔细看,没看出些微的差异,但赫连允说得肯定。
“老国公仿人笔迹……”陆承芝忽然说:“那是绝学啊。”
寥寥几笔,说钵头摩华盘踞东舟,剿杀未尽。残余教众散为数路,西入云州去。还说这教徒可驭鬼兵,唯有南芷能破。
“南芷能破什么?”周檀疑道:“它一直都是安抚血气的用处,温凉得能当补药喝。”
“清心明志……”陆承芝拨了拨手下的草茎,示意道:“塞在鼻腔中,能不受幻觉所困。”
驭鬼之事,周檀不是没见过,前几天炸矿的那堆寒碜东西,勉强也能说是“鬼兵。”
但那是穷发部豢养出的暗线,用乱七八糟的术法引导,周檀砸砸嘴,只觉得那号称「流沙囊」的东西丑得寒碜。
“所以见到的箭雨会是幻觉?如果是幻觉,不该有那么大的伤损。”
陆承芝放下药汤,取出一小撮药草塞进匣子,她揉着疲惫的手腕:“容我再想一想,既然南芷能破,引发病状的,必然是和它相生相克的东西,总能找得到。”
一切都只是猜测,周檀窝在桌案的另一侧,细细翻查自己的手札。
他对面的文书又是一堆,似乎总有折腾不完的事情,需要赫连允来做。
周檀从桌子底下摸出块桂花糕,撕开纸包,悄无声息推给赫连允:“糖块是没了,还有糕点。”
嘴里的药汤早散尽了,味道也没了。赫连允接了去,觉得眼前这人又在无事献殷勤,问他:“想喝酒?”
“不……”周檀欲盖弥彰,下巴又搁到文书堆上:“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的笔迹?”
“你的勾折,不会下那么大力气……”赫连允说:“会偷懒。”
“原来如此……”周檀忽然笑起来:“确实。”
老国公从小吊腕练字,没开始练剑,就开始在手腕上吊着铁块习字。
长得弱柳扶风,笔下力有千钧,先帝偶尔取笑他说:“看邸报,只要是纸被戳烂的,那是他自己写的。纸张平滑,没点损伤的,铁定是有人代笔,偷闲呢。”
如果赫连允的生母,的确是在东舟乱局中被扎下了毒根,或许这悬在头上的刀刃,还能找到使之烟消云散的契机。
他的脉象太过诡异,如果是胎里亏损,只会体虚多病。赫连允的脉象里,夜里像是走着一团火,白天像是结了一层冰,血气却还能轮转自如,吊着他一条硬命,医家也摸不住头脑。
但无论怎样去切脉,都是久病不愈的一副,死相。
——
海州道。
两匹瀚海战马并肩奔走,尘灰飞扬。一人穿紫袍,一人穿重甲,奔走起来正似两道流光。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56章 、春月苦
——不如试试以毒攻毒——
周檀带来的几口锅都被熔掉,军械部忙了许久,为他煅了把刀。
周檀一早没影,晚饭时候托着刀回来,兴致冲冲:“军械部比我想的,技艺好上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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