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帐里吃甜羹比别人多一些,其他的……”灶头的小娘子看着她,手里锅铲不停:“没什么特殊的。”
是没什么特殊的。
她开始盯着周檀,行起坐卧,每时每刻。凉气下来了,周檀扑了烛去拉窗,一颗人头亮莹莹,正飘在窗口上。不顾风吹得很,一双眼目不转睛。
“你在做什么?”周檀问。
“一张床榻……”陆承芝摩挲下巴:“总该不会……”
“住嘴……”周檀拿火烛晃她:“胡思乱想什么呢,一肚子脏心烂肺。”
“可不……”陆承芝倒笑了:“我生食人肉呢。”
于锦田拽着驴路过,脚下一滑,白影在夜风里脚不沾地飘飘然,北地不信鬼神,于先生却是玉川出身,生平最怕妖魔鬼怪,直接挥起算盘:“诸邪莫近诸邪莫进。”
“喝杯茶来?”周檀索性卷起帐帏,炭炉里还吊着水,热气蒸腾。
“南芷草……”陆承芝微微一嗅,熟悉的气味。尚有绿意的药草在匣子上堆砌,茸茸的草梢冒出尖。
她依然疑虑:“我见着了你的信,却没见着你的人。什么样的头风,要用这样的方子?”
周檀没给她写出方子来,写去的信函也说得不甚明白。周檀斟上半杯水,自己先吃了几口:“不全是头风,先前都是曼陀罗吊着。”
“那是不得不用的麻药……”陆承芝道:“不是生门,什么样的医家能在最开始就下这种方子?”
“绿亭?”周檀取茶饼,顺口问。
“不……”陆承芝起身来,两拳微握:“要见上一面。”
茶水盛着,搁在桌案上。于锦田在默然的对峙里左顾右盼:“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懂得一点南北医术的,极少在刮骨的伤病之外,调一杵曼陀罗来入药。
这味草是续命的法子,吊人一口气,但被吊着气的人,多半是半生半死,延续上十天半个月,好叫将死之人能等到救命的生门。
豪赌一场,一生一死。没半点把握,却敢行这泼天的事。
一阵静默,于锦田被热汤烫了舌尖,他吐着气:“可,除了头风,没见他有什么别的病症啊,从小到大康健得很,连拿的刀都比别人沉。”
“你两位,毒上加毒,也是般配。”
半晌,陆承芝叹一声,她接过药杵:“南芷草是比曼陀罗温和些长久些,但也不是什么治愈的办法,倒是你这毒见好得快,也像是有些转机了。”
周檀似乎没功夫管顾自己见好的痼疾,自从父辈们接连在战场上抛了命,在玉京城里困了病,他便对长命百岁平安和顺,丧失了最后一线期许。
能躺一日是一日,身上绵弱也不算事儿,两杯酒下去,无挂无碍。
但他近来搏命的势头被磨没,「诸事不顾」的大字也不再往脑门上贴了。
这北地的风没曾苛待他,连最冷的时刻都不比毒发时候,一身彻骨寒。
“转机……”他轻声道:“若是转机,自然接住。”
“成了郎君……”陆承芝尝完了绿亭的新茶,灌了几口汤包:“明日闲下来,我去瞧一眼。你过几日,要是脉象再平复一些,我会来下点重药。”
“好……”周檀应答,他指头上还挂着个没盖的空壶,转着转着,又收回指头去:“天冷了,存些避寒的草药。”
陆承芝冲他笑,一脸志在必得的洒脱,两条腿蹬得快极,往自家帐子里去。
周檀忽然回神,于锦田同他正相对:“这陆家姑娘大方得很,铺子里的药草哗哗地给,中州商会都乐意惯着她,稀奇。”
“长公主……”周檀一阵哂笑:“惹不得。”
他没顾于锦田的疑惑神情,推着于锦田的后背出门去:“闭门了闭门了,先生改日再来喝茶。”
于先生才踩上一坨深到膝窝的雪,皮靴瞬间湿滑,他捞起一捧雪,正往周檀头顶去,周檀也没躲,拿捏着一道眼波来看他。
是在看他,却又不是,直接从他头顶越过了。
于锦田骤然反应过来,两手一撒,算盘挡在脸前,从赫连允身前挤过去,不情不愿躬个身子,过几步了,拔腿狂奔。
周檀指尖没沾雪,赫连允矮着身子进来,肩甲先卸下去:“什么好事,这样的表情?”
“转机啊……”周檀笑,把炭盆踢到他身前:“好事呢。”
——
金明卫懒散了三四天,托余姑娘的福,收到了些宫里的讯息。
宋贵妃手底下管束得严苛,上上下下都干净得很,侍女们不敢揽镜妆点,贵妃本人,也愣是「素面朝天」,整一个清汤寡水的干净白莲花。
皇帝看着不嫌素,得了金银也不敢带,每天玉钗轮流换,瞧上去克谨守礼,颜色全在嘴唇上。
余晴和大马金刀坐在中间,差个响板能说书:“话说啊,这贵妃顶破天去,上头还有皇后压着,招摇,她不敢着呢。”
“成了成了……”于锦岩懒得拎她起来,看着喷壶似的余姑娘:“省省口水吧,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什么都没。”
脑袋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余晴和歪头思索半晌,忽然道:“对了,现在还涂那色的,只剩锦绣堂里那位了,但你说,无关无碍的,跟一个歌姬扯上关系,太反常。”
于锦岩没顾得上夺她手里的吃食,他怔住一刻,锦绣堂里唯独一位郡主,位份足够她招摇,何况当日,更是当街溅了一脸的血。
他捏住余晴和的肩膀:“郡主有何反常?”
“反常?”余晴和慢慢地回想:“郡主平日里不怎么出来见客,同几位妃嫔也没什么联络,连宫里的争斗都不怎么掺合得上,何况是这街上的杂事?”
但半晌,余姑娘捏紧了指头尖,迟疑着说:“她同丽华贵人走得近,那位,似乎是沄州出身。”
沄州出身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儿,沄州女风貌佳,讨来充盈宫廷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但巧合穿在一起去,都指向了锦绣堂,显得这位郡主,似乎在思谋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事情。
“等等……”于锦岩遽然回头:“将军可是上寺庙去了?”
——
皇家寺院今日刚过午,就上了锁,扫洒的童子靠着门廊打瞌睡。
佛堂半扇门虚掩,倒也瞧不出里面的人影。檀香气还是厚重,厚重得鼻腔不适。
“知你要来见我……”周槿途手掌垫在下巴上,未语先带笑:“将军半分不想我,我倒是着急见将军一面。”
上几个月的绯闻满天乱飞,过几天也自行平息,陆承言被一旨皇命扔进金明池边的宅院里,顾不上也懒得过问,这位贵女心中藏着什么机巧。
机巧今日自己来找了。
“你杀人了?”陆将军言简意赅,指节扣在桌面上。
“杀人?”周槿途凑近了些,眼底戏谑:“她是,自杀啊。金明卫里已经有了定论,挪到大理寺去,还能顶破天?”
她语气过于轻飘飘,半点没提及海银莲,但陆承言依然猜测不出,纵使是杀人犯案,看起来也像是无用之举,一个或许并没有多少人真心在意的年轻女子,她的死,能带来什么惊天撼地的转折?
“郡主不像是,会做无用之事的人。”
“无用、有用,将军道是无用之事,别人未必这么觉得。”她轻轻笑,唇线拉平,显得红唇格外薄:“你猜有些虫子,会不会就此冒头来,着急忙慌地,逃命而去?”
“蚁群……”她意有所指:“嗅到了一点蜜,就要成团成团地来,碰到了一点火,便要……”
笑意几乎瞧不见:“成群成群地,返回蚁穴去,龟奴、嬷嬷、哪怕是烧柴的引火的送个菜饭的,一丝一缕,都该盯着,盯紧了。”
陆承言品出她的余意,神情淡漠:“不是错杀?”
周槿途骤然笑出声:“她来寻我,求我,哭得梨花带雨泣涕涟涟的,我若不帮,岂不才是风度全无?雪融春苑、钵头摩华,沄州女,海上船,一桩桩一件件,将军心善,也该,看清楚点。”
她一掌拍击在香案上,力道之大,木屑乱飞:“韬光隐晦韬光隐晦,将军莫要拔牙太久了,吠都不会吠上几句,说句不讨好的,绣花枕头是床上的枕头,是给万人睡的。”
陆承言倒笑了,眼里波澜不动:“她既死在金明池前,金明卫便要讨个答案,郡主不如先说了这件事,再谈其他。”
“谁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一开始码字,预想的结构就作废了,加油加油。
预祝大家七夕快乐,平安和顺。
第54章 、风间燕
燕,是燕停之。
周槿途行事,有些痴癫,撞见「肉」会咬死不放,这是陆承言一贯都知道的,但郡主身上套着缰锁,又不是呆傻,自然会知道不脏了自己的手,免得多生事端。
欺瞒对她来说,没什么必要,也不屑于做,既然话说到这里,想必是那位海银莲,自己寻到了宫里的郡主,谈了一笔不知内容的交易。筹码能放上一条命,该是件大事。
“您在中州商会呆了也不止一日了,也该知道银货两讫,受人之托,替人着想帮人去烦扰……”周槿途又道:“交换也交换过了,她要自戕,谁会拦得住?”
“你许了她什么?”
“这姑娘说起来聪慧,猜到我想谋的事情,她要我,斩掉钵头摩华的毒根,要我,护着她的……”
周槿途顿了顿:“家里人——想必金明卫也查得差不多了?”
话音未了,于锦岩破门而入,里间没有他想象的对峙局面,佛堂香雾缠绕,茶盏波纹未止,陆承言靠回椅背,只平视对方。
“那姑娘姓章,章丽华——章丽华是那——”
周槿途摊开双手,歪头看着喘气不定的于锦岩,说道:“瞧,绣花枕头也不尽是实话嘛,这样的隐秘事情,都知道了。”
举一柄伞,清河郡主袅袅婷婷上雕车。今天出宫来会面打的是礼佛的名头,郡主兜个圈子往正殿去,捏着指尖烧了三柱香,不叩拜,指尖一抖,扬长而去。
香没烧尽,马蹄声已经渐去。宫中的旗幡在渐凉的风里扬起,纹一只凤凰,朱红的羽翼乘风欲飞。
“她不会杀人。”陆承言收回眼神,按了按于锦岩发力的肩膀:“回去罢,不必管大理寺的章程了。”
“未必不会……”于锦岩有异议,神色依然紧绷:“她心狠,待自己狠,待人也狠。”
“野马也有辔头……”陆承言道:“顾虑已经足够多的了。走吧,我们回去。”
“章丽华,是她的姐妹,但我并不知道这位姑娘叫什么,札记里只提过乳名阿明,不知闺名,是不是章明华。”
章明华,陆承言不作声。第一眼就是七窍流血的死尸,也看得出是个明丽的正当年华的小娘子。
玉京城里最不缺胭脂骨头白玉肉,宫里的墙根下,都埋着散落的尸骨,挨主子嫉恨的,被贵人迁怒的,多得数不过来。
昨晚下了点雨,金明池也涨了水,银色的一汪。日头挂着,门窗敞着,金明卫昼伏夜出,这时间,没一个在忙碌。
案件转手给了大理寺,来接手的官吏刚走出院门,嘴里怨气不小:“这院子够富贵的,圈的闲人真是不少。”
「闲人头子」正跟他擦肩而过,也懒于回击,只是阔步而去。
“钵头摩华……”陆承言拍了拍掌心:“再挖一挖他们,什么踪迹吧。”
门窗「轰隆」一声合上,书架上的案牍被不断摘取,传信的鸽从后院渐次飞起,穿过层层流云,撞击道道檐铃。
——
燕山口下。
北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被暗线炸掉的金矿,经过了修补依然运行顺畅。
海州口里讲到的「穷发异动」,至少至今看来,没什么大的动静。
王庭里一切如常,除了大萨满整日不见踪迹,揣着水下捞出的册子早出晚归。
周檀得了几天闲,除了去溪头看碧连波草,就是蹲在帐子里,瞧赫连允画文书。
赫连允看起文书来很快,一眼两眼能知晓大概,没多久就摞了一摞,给周檀找了个放下巴的好地方,他凑近了,脑袋直接垫在一堆没什么大事的文书上。
“有什么大热闹吗?”
“没有……”赫连允揉了揉眉心,就这灯火看周檀的脸。南郡里总喜欢讲灯下看人的妙处,光线暧昧昏暗,五官不清,罩着一层雾似的,有点儿欲说还休的绵长意味。
话是不假,但周檀眼看又要昏睡,还强撑着支着自己的眼皮。
“中州商会里的《金银帖》。”赫连允按住他的脑袋,向左转,从他下巴下面拎出一张页子,拿眼去看:“是真是假?”
“确实是前朝旧物,年份很久,但到底讲了什么……”周檀顶住他的掌心,回声说道:“只有一堆鬼画符。喏……”
他随手往角落一指:“带来了拓印的一副,你瞧瞧?”
“不急。”赫连允批下字迹。
凑得近,眼角的痣又跳出来挠人。赫连允下意识去擦拭,带着不清不楚的力气。
离当时文书上敲定的婚期,是越来越近了,周檀也开始昼伏夜出,天天东奔西走,一阵风捉也捉不住。
36/66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