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商会?”赫连允看见它脚下的纸环:“有什么东西要收么?”
“一些药株。”周檀答道:“估计还有些别的杂货。”
“上来的路,他们未必找得到。”赫连允冲着他伸出手掌来:“要去迎一迎吗?”
“走吧。”
雪照山托了两个人在身上,脊背一弯闷哼一声,它的缰绳被赫连允卷在手里,稳稳当当地走坡道向下面的平地跑去。
卷在车帘后的幡在风中扯了起来,那是商会的旗帜,还带着舒展的纹徽。
几号人离得不远不近,只有负责传达货物的一位,垂手站在车厢的一旁。
装货的车,要比寻常车架长上两倍有余,箱子各个被固定得严丝合缝,两扇车门被卸下,里面的货,沿着斜坡慢慢自行滑下。
护送的人马并没跟着凑近,灰袍的送货人,袖口还带着中州商会的徽号。
他并不开口,从袖子下摸出折成方片的货单,清算完毕后,用一方小章留下自己的印信,便远远冲着周檀行礼,转身登上了,卸空的车架。
周遭没剩人了,只有一地货物,不声不响地,停在空地上,等待着被交接。
一辆披着毛毡的奚车在一旁落定了,穿白的姑娘家从踏板上落地,一双绣鞋干净得没沾染半点泥水。
隔得不近,瞧不见脸色,唯独这一身衣服,白得像是满树梨花潮,先一步来了。
她揽袖示意,伸出手推起装货的推车来,菩提子打了个圈儿敲击上车把手。车轮碾压过灰尘和砂石,半遮半掩后面淡漠无波的脸孔。
周檀仔细看了一眼,轻轻叹气,露出些笑:“承芝来了。”
姑娘家的闺名本该是个私密事,总不为外人所知晓。但纪清河的闺名早被敌我阵营都记挂上了,叫清河的数不胜数,街上大喊一声随处都有人回头,没什么隐秘可言。于是禁忌也没什么禁忌,亲近些的都能叫上一声来。
陆承芝扬起几无血色的脸瞧了一眼赫连允,才慢慢躬身行礼。
“陆家女……”周檀凑近赫连允的耳梢,介绍了她的身份。
“陆小姐。”赫连允应答了一句。
一堆箱子都被人接了手,赫连允去接手清查个数目,半缩在他背后的周檀彻底暴露出来,周檀望了一眼天,碾着鞋尖,挂出个客套又回避的笑。
陆承芝晃了晃手腕,开口就是连串的追问,她的表情是医家惯有的严肃和淡漠,连周檀都略微避开她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敢直视的心虚。
“近来睡得好么?有食欲么?还常常犯困吗?”
“一来就这么逼问我?”周檀略微落后她两步路。
“那是毒不是糖浆,郎君……”陆承芝压低声音道:“暗伤一日不去,一日不能安睡。你倒该对自己上些心。”
“怎么不上心?”
“上心不是给外人劳心劳力找药草,对自家的毒半管不顾……”
陆承芝的声调冷了些许:“陈年旧毒,你不记得它了,它便会放过你么?”
“那不是,外人。”
“什么心肝……”陆承芝睨一眼,破罐子破摔地,虚虚戳了戳他的心口:“一个个的,小恩小惠跑得倒快。”
“指桑骂槐……”周檀笑着应她一声:“没带什么别的东西来吗?”
“一封信……”陆承芝思忖:“还有些黏黏腻腻的没什么卖相的吃食。昌州的街上多得是吃食,怎么装了一箱没味道的糖块来。”
周檀默不作声,跟吃饭如苦修,素得不能再素的人一拍两散,掂着自家的小箱子一路回帐子去了。
陆承芝不屑一顾的糖块,同信纸隔开来,装了一箱。除了饴糖还有些精细的小匣子。
赫连允被几乎扑面而来的甜意轰了满头,拨了拨花花绿绿的纸包,叮叮咚咚一阵脆响。
“现在牙口倒好了。”
“要试试么?”周檀咬着糖块,冲他眯起眼睛。
赫连允笑着按平他的眉毛:“你倒是,说话比胆量大。”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突然发现这位姑娘闺名念出来就是橙汁儿……哈哈哈。
第52章 、雪地灯
不必那么,躁急。
他眼里的周檀简直是罪行累累,只有挑拨的时候胆子大一些,没收到自己的回应,就要缩回脑袋去,不作声了。
赫连允觉得自己像是个没钓竿的渔翁,只能等着一尾游鱼自己冒头出来,他只是在岸上观望无波的水池,偶尔手腕上被鱼尾巴抽得落满水滴。
当然,整个池塘都是自己的,没必要那么躁急。
周檀把装满了糖块的包袱垫进温度低一些的柜子里,开始在地上兜圈子。
想不明白的事情依然多,眼看南郡里的金明卫,犁地似的,每个简单的案子都能刨出一堆纷纷扰扰的线团。
兜了几圈子,他坐在地上开始捣弄药杵,陆承芝捎来的讯息很多,当年载着南芷的连串车队,必定是为了应对什么大规模的疫病或是灾殃。
什么毒瘴或者疫病,要用南芷来破?
赫连允的旧疾确实是胎里带的,在幼儿时期蛰伏了几年,直接爆发到吊着一口气,搁在别人眼里,他早该是个,已死之人。
赫连允没提起过自己的生父和生母,周檀也没问起过这个问题。
他自小长在中帐,受大阏君和现在无事一身闲的先一位大君教导,习惯成自然,所有人都觉得他本该生在中帐,跑跑瀚海马,掌管州府的大小事宜。
周檀微微叹气,这帐子周围都是年轻一辈,每天热火朝天抢饭械斗,除了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萨满,没人能追问。
“你的生母……”周檀在床帐里翻了个身,轻声问道:“记得她吗?”
“不……”赫连允答道:“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她的指甲,很长很尖,戳在脸上会有些疼。耳朵边总会有一些很响的声音,很碎。”
记忆早已经模糊,也不怎么可靠。周檀悄无声息地翻回身去,十分欲盖弥彰地咳了咳:“早些睡吧。”
互相催促对方早些睡的两个人,在翻身的间隙四目相对,都还睁着眼,周檀作出望天的架式,盯着帐篷顶:“今晚怎么这么亮。”
帐篷顶上露出一线光晕,亮堂堂的,周遭的风声也比以往更响,周檀侧过身去,后背有些凉意爬上来。他裹了又一重毯子,指头尖上都漫上水一样的冰。
天地间似乎悬挂起了一盏巨硕的灯盏,无所顾忌地烧,烧得大夜也几乎是白昼,一条光带在半空里云雾似的飘。
“过来吧……”赫连允没向外看,只是把他整个裹了去:“雪要来了。”
他已经敏锐地闻见了雪的气味,一只手臂压在周檀的肋骨上,把人带毯子都裹到自己的胸口。
周檀没见识过这么早的雪水,秋季的尾巴才刚到,他拱起胳臂肘试图出去看个热闹,但身子还没撑起来,就被赫连允按回:“风停了再去看。”
“好。”周檀合上眼,向他怀中蹭了蹭。
——
风声卷尖啸,愈演愈烈,大半夜也没曾停下去。雪确实到了,梨花似的拂落一地,帐门前粘着颗粒状的雪砾,踩上去沙沙作响。
辎重部又到了不能做闲人的时节,天还没亮,就捆着包袱出门去分散物资,车架上驮着重物,一辆辆地行驶出去,在雪地上拉出几道深辙。
周檀先一步醒过来,被扑面的雪风吹了个仰倒,他照例先去药炉上加一瓢水,再去溪水边瞧瞧埋下的种子。
等他按部就班地忙完一圈儿,才顶着风返回烧着地龙的帐子。
炉子里的水沸腾了,裹着一撮南芷草上下起伏,药香厚重,周檀靠坐在书案前翻过几页,发觉赫连允依然没怎么醒来的动静。
事务繁多,他确实欠些休息,但于锦田捧着一沓文牍从自己的帐子里冒出头来,周檀合上页子,踩起鞋,转过屏风去。
榻上的人睡得极沉,四肢严丝合缝地放在原先的位置,睡熟了眉宇间还罩着一层灰沉,细细的一道皱痕。
周檀伸手去触碰,有一层过于旺盛的热气。赫连允顿了顿才睁开眼,声音里掺着点滞涩:“起这么早?”
“于先生……”周檀凑近了:“快到了。”
天冷下去,于先生没再早起跑圈,他还是那命不久矣的脸色,从窗前歪着脑袋喊人,喷着白气:“郎君——都看见你了,有事儿找——”
估摸是财银的事情了,周檀裹起毯子下床去,按了按赫连允的眉心:“再睡一会吧,倒是找我来了。”
赫连允几乎没有过贪睡的时候,也没什么贪睡的时机,中帐里一向人头攒动书信漫天飞,赫连钧坐镇的时候,或许偶尔还有松懈的时机。
但他比旁人更用力地推着自己走,用朝不保夕的势头练武,连轴转也默不作声,但今早上的被褥里似乎软得一塌糊涂,糊涂得叫人挣扎不起。
赫连允索性靠回去,冲周檀笑:“好,你去。”
周檀顶着毯子,同于锦田在门口讲话,两人都穿中衣,外头直接顶着两重厚毯子。
瞧见周檀,于先生算盘一甩十分热情:“陆小姐都到了,中州商会,是不是要有什么动静了?”
陆小姐从路尽头鬼影似的飘出来,嘴角一扯,但鉴于她天生一副冷淡神情,笑起来也很有些皮笑肉不笑的阴森感:“药喝了么?”
周檀顾左右而言他:“中州商会——”
“我不掺合商会的事儿……”陆承芝道:“钱银货都不必问我,有伤员倒是可以抬过来瞧瞧。”
仗还没打起来,医家先到了,并没有伤兵供她瞧,于是周檀被拎着上上下下看了个透彻,陆承芝抿起唇:“怎么还轻了些?”
毒是扎在骨头缝里的毒,沿着血脉骨肉伸展毒叶,她盯着周檀的时间绝不短,这郎君弱柳扶风的时候多,耍刀弄枪的时候也多,欠的总要还回去,动用武力一刻,深夜里就要被磋磨一刻,通身无力,连四肢都要软绵绵,断了一样,只能摊在床榻上。
“天道开眼?想垂怜我一次?”周檀只笑一声:“你还要看什么?”
“吃了什么,喝过什么,和南边不一样的东西……”陆承芝凝下神:“都告诉我。”
周檀一梗,心说自己吃得未免太多,一一列举十分困难,他一指正飘起烟雾的灶房:“你去,自己瞧一瞧?”
雪白的袖扫过他的脊背,陆承芝话也没放,脚不沾地,半会儿就没影。
“中州商会……”周檀沉吟:“近来没什么消息,商家主南下去了沿海,是几桩生意事。”
“喏……”于锦田铺开文书:“钱账,得给花钱的人瞧一瞧。”
周檀粗略翻过,流水记录得详细,年份和物资都齐全。他没再向后翻,把文书按回于锦田手里,说道:“好。”
周檀折回里间去,帐子里盈着一汪热气,赫连允靠在床头,两眼垂下,辨不清神色。
周檀揭下毯子,凑近去看他的神情,这时候没点灯,只有细弱的光线投下几道阴影,落在鼻梁边缘当点缀。
鼻尖岔开些许,赫连允陡然睁眼。周檀闷哼一声,鼻头直接重创。
赫连允捞住他泛红的鼻头,发现这人皮薄得像南郡的汤包,一层红又爬上来,周檀按着鼻尖,两眼瞪视赫连允,泻出几声微弱的痛呻。
赫连允连人带毯子扯到软成一滩的被褥里:“于先生问了什么?”
“钱……”周檀道:“还缺钱吗?”
“不……”赫连允轻声笑道:“足够。”
“你吃过堤下那家汤包吗?”赫连允突然问道:“琅玉坊转过去就是,在河滩边,很小的一个铺子。”
“啊……”周檀愣住,冷不防脸颊上的脸皮被他扯起来,他听见赫连允在背后沉声笑:“皮肉很薄。”
“稀奇……”周檀把脑壳扎出去:“没听过这家铺子。你这话别人听见,要骇得昼夜不安了。”
玉京城里大道小路纵横交错,一道燕沉堤,十里风月无边,周檀自觉自己吃过整条堤岸,愣是没撞见这汤包小铺。
手掌贴在两颊边:“小时候去吃过,很多次。”
“你怎么……”周檀更诧异:“吃到南边去了?”
“很甜。”赫连允意有所指,带了些回味的意思在脸上。
周檀气闷,他抖起手掌,一个肘击打到身后去,硬碰硬的骨肉撞在一起,还掀起一股热起来。
——
陆承芝凑到锅上去,一口锅一口锅地瞧遍了,香气压倒她身上的草药味道,撞进鼻头里,激起一点饿意。
灶口的小娘子揣着一筐冻肉,咣当一声落了地,她拿手背擦拭额头的汗:“小姐找什么呢?”
陆承芝直起身来:“平日里,中帐都吃些什么?”
“哦……”那小娘子掐指头:“什么都吃啊……”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今天突然好想恰汤包。
第53章 、海棠杀
你两位,毒上加毒,也是般配;
陆承芝翻拣食材,没什么特殊的东西。冻肉冰凉,粟米成堆,中帐里摆设不事雕琢,粮库却宽敞。
医家总喜欢说是药三分毒,药食是一家,她摸遍了灶房的每个角落,没找出线索来。
她裹着一件干净白袍,歪靠柴堆上,心里嘀咕:“这毒解了十几年,丝毫没有效果,怎么往北跑了几个月,症状却见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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