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聿一手扶腰一手扯上桌案的角巾,革带在腰上缠,沉甸甸地一路晃,她摸出断得叫人分辨不清的刀剑残片,齐整地排上了桌案。
“官府的做派,陆家的箭,这刀虽不能言语,但未免也眼熟得很。”
三方汇聚,泥沙俱下,连北地的游民都掺进了半只脚,要拿这生疏的刀,去割南郡被推出的靶,铺自己不知所云的路。
“士子门阀。”他略微嗤笑,不再接续。
世家既然有满门悍骨的,也有藏污纳垢的,红凄凄朱门轰然一扣,里面何等模样,总归是外人看不清楚的一团。
周檀隔着珠帘等了不多时,便有侍子持莲灯来。碧纱织就的帐幔卷得凄凄缠缠,十六七岁的小娘踱着莲池颤巍巍地走。
青菏停在身前,抱了琵琶垂着头,玉葱翠峰一把细腰,撑不住一般,娇娇怯怯显得琵琶都重。缀珠子的覆面遮得面目不清,巴掌大的脸盘下颌削尖。
她躬身称呼,在一边搁下扮得花哨的琵琶:“郎君今夜,想听些什么?”
螺钿织成花,精漆上了一层又一层,盖不住的风月气随之漫了上来。
花舫上人声虽响,真金白银堆出的上房却算得上安静。隐约约有缠绵的曲调沿着窗棂攀上来,周檀并不言语,错过她投来的切切眼神。反挑起卧在一畔的琵琶,扬手便轻巧地拨出了声。
手腕走得快极,是杀乐。
坐得委婉的小娘骤然僵住了身子,那是南地的乐曲,但绝不温和,反倒嘈嘈切切错杂地起,又刀剑万发般地落。
那既非怨,也非凄,听起来狂傲得紧,连尾音都要戳破青云般地落。
周檀垂眼,面色晦暗不清,只剩腕线上下动得流畅,千军万马拨了个透彻,直叫满堂风月都敛了眉。她捻着巾帕颤,指掌中藏住的绣针几乎刺进血肉。
赫连允穿街过巷地走,幼鹰从楼檐上跌撞撞滑下,叫得啁啾。
他在鹰舍间来回逛,最终还是托起了那只圆滚的白色幼鹰。
阵前驯鹰,多半求的是迅猛善战,这只娇气,吃的也多飞得又慢,没一处讨得了好,但也被赫连聿供着养了不少时日,连肉条都得磨碎了一点点喂进去。
平凉侯年少痴心错付,总喜好托着腮去看穿青衣的郎君,这一朝鹰啄了眼,大价钱买回堆鸡崽,好在总归有只扑腾腾的鹰崽,算是没埋没贩鹰郎君的一身青衣和苍松容貌。
他掂着鹰脚往花舫上去,隔过轻飘飘的烟水纵身一跃,悄无声息没入其间。
周郎君万事懈怠,除了一日三餐皆不过问,交托去向的事难得能挂在心上,今早恍恍惚惚地翻身下床,还要扯着外袍一路歪斜地走到前堂,丢一声「今夜花舫」,再摇晃晃瘫回床榻,睡到日上中天。
南郡公子多得是风流人物,纨绔里情份混着金珠散,这人倒是乖巧,半脚踏进黏糊烟水,还要清清白白拎着袍角回。
房内的琵琶声落了还有三分余味,周檀卸了力,原物归原主。
裁了芰荷缀衣裳的姑娘颤得更甚,血珠连串地坠进脚下的罗裙和软毯。
周檀扫过裹着厚重毛皮的床椅,轻声叹息:“凉州伎,江南音。姑娘到底从何而来?”
青菏绞着牙仰头看,眼底红得灼人却不落泪:“东舟宋家,坐不改姓。”
士子门阀的男女,似乎总是一心想着破了头,干净送命便是。
总是不晓得这人心痴缠的地界,误入其间的干净人物,比本身生在泥泞的无望之人,更易被泼上满头粘腻的血与泥。
“宋青文与你什么干系?”
那双眼底的泪竟然开始瓢泼地落:“是我,堂兄。”
她终于带起些希冀:“郎君可认得他?”
“清河周氏,周檀。”他缓慢地应,剖掉了名姓。赫连允在听闻宋青文时难得地破门而入,几乎将「玉京」二字脱口而出。
眼泪颤颤巍巍织成河,宋青菏拢着血流不止的双手,依然要冲他躬身示意。
半遮面的金珠玉珠被她连串摔,在软毯上崩作四散的碎屑。
活像个玉碎瓦也碎。
她把血泪往回咽:“郎君可认得宋家的旁支?我沦落至此,全拜昌州府的宋文敬所致。他在玉川江上走船贩卖,被我得知,便要灭口。”
线索被阴差阳错地穿起来,姗姗来迟的赴约人在门房前被菩萨蛮钳住了双臂。
商蘅之油头粉面一路跳,把假胡子蹭得半落:“姑奶奶是中州商会的姑奶奶,放手。”
周檀掩着面不做声,把脸往鸟羽屏后面放,依然被她一把绞住了袖:“周郎啊周郎,我不远千里来寻你,你倒是四处留情。”
她揣着密函匆匆来,又被赫连允逐着慌慌地走,只留下半张函。中州商会纵横天下的情面落了一地,体面捡也捡不起来。
花舫负着几重楼,距含烟水已远,似乎要贴心地游向江上,再晃悠悠地载着一船荡漾春情回程。
宋青菏扫出的床铺派不上用场,她和衣卧在屏风后,软毯上横倒着被抛下的菩萨蛮。贵女软声软语地问:“你为何叫这个名字?”
“大阏君所赐,我也不晓得何意,但听来是好。”
“佛家慈悲,总是好意。”她若有所思地念,仰视着垂落的朱紫帐幔。
舫顶的风吹得不算疾,周郎君一时兴起地要去观江色,便揣着两只酒壶攀上顶,裹着雪色氅衣卷成只球。赫连允由着他作弄,随着他卧进檐角间。
醉后不知天在水,这人也,似水似天。
寒烟江的水波荡得狠,周檀也荡着一双眼去捉身边人,整个身子歪斜地动。
不等赫连允握住手臂稳住他,便摇着酒壶问出声来:“玉京?”
他显然敏锐到捉出过些许裂隙下的情绪,要和缓也坦荡地去问。
“我本有南郡名姓,你……”赫连允顿了些许,似乎不知从何讲起。
名姓总是一段往事,周檀了然,只擦过他的指节,勾来那枚短佩刀,生辰金泛着碎光,缀成了「停之」二字。
“停之。”他用玉京的公子腔慢悠悠地念。
等到赫连允应了声,又要压沉了嗓音凑近了再唤一声“停之。”
赫连允应着他勾出笑,忽然发觉那招人恨的头风,今日连来都不曾来过。
作者有话说:
感谢……
第7章 、托玉珠
——披红挂绿窈窕棋——
赏月赏景是个风流事,只不过肩背硬了脚也酸麻时,难免要生出些后悔。
周檀拖着腿要起身,被地上铺成一滩的氅衣绊了个半跌。肩背被硌得直不起来,连右腿都像是路上捡来的的刚安上去,浑身上下没一处得劲。他抓着栏杆一路跳,一捧白衣在风里呼啦地晃。
密函被他七卷八卷,熏了香的精贵纸页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宋文敬胆敢在官府眼皮子地下做这腌臢事,必然是有人开路。”周檀一把扯上身边人的袖,终于在跌倒的边缘稳住了身。
昌州陆氏,赫连允一时又兜兜转转念起这么个门扉。
昌州陆,箭锋铸,搁在北地也是常谈。天下名将不算少,数来数去多的是陆家的名姓。
只不过一把硬骨戳得高了,总要惹眼,总要挨些零零碎碎的敲打。
再天真的纯透心思,也明白君主情分是个笑话,听着听着,便不能信。
燕沉河的柳色搔得人骨子懈怠,老将军卸了任脱了甲,转着锄头回了昌州,半点也没回头。
昌州的菊苑被他从东捯饬到西,姚黄魏紫死了大半,又快活地抛下菊园换橘园。
早春的昌州冷得人抖树也抖,被硬生生薅下来的青橘苦得好似一泡泪。
宋青菏挽了衣袖去灶房,路过一地的嬉笑打趣。衣衫未整的男女在唇舌间交换烟土,口津混着碎屑流,她阖了三分眼,只回头接着走路,把浪声浪语全抛身后。
“玉姑……”卷起窗扇,她冲着灶火里的佝偻背影唤:“你这里可有些南地产的樱桃?”
“自然是有。”人影深深浅浅地向外踱,皱纹微显的面上还沾着半丝烟灰。
她推来半筐润着水的樱桃,指上隐隐约约落着蔻丹,斑斑驳驳不见旧色。
接过筐的人轻言轻语地谢,又掠过门框回首:“玉姑,你,要和我一起走么?”
玉萧只缓缓摇头,疲累地拂上她的袖:“姑娘此去,莫要回头。”
郎君多情,她望着走得已远的人影想,只这多余的情分,又能留多久?
奔总是妾不是妻,妾是掌上一时的玩意儿,哪有什么天长地久。
菩萨蛮听着了微末人声,从阴影中拔出身,他像个泼进黑影中的松墨点子,凑近了也分不出这一堵是墙还是人,宋青菏骤然看见个人从墙中跳下来,被惊得上身后仰,柳眉斜飞又倒竖,脚底踩着滑着要撞进江上去。
斥候忙不迭越过围栏牵走食盒:“姑娘放手便是。”一手端稳了盒,才又匆慌拖住她腰,将人从摇晃的栏杆一畔隔着袖子拉回。
越过落门过珠帘,一双人竟在桌前靠得歪斜。
周檀伏在案上,侧脸下枕着半道臂,两手垂在桌下,捧握住冒烟的手炉。
撞进门的斥候不知所措地探头,搅破了私密心头一震,慌里慌张踏上身后姑娘的青罗裙。
连波起的响声打破了满堂的寂色,赫连允只用一双眼动着扫视,右臂还放得稳当。
宋青菏挂着轻笑铺桌,又轻轻巧巧落了座。她片刻便认出北地的主君,却也稳得连额上的珠钗都不曾颤:“周郎君总好去琅玉坊逛,满城姑娘都想着去玉馆候着您,想着说不定哪日能偶遇,结果啊,没曾想,满街的玉石您不看,要去小铺找樱桃煎。”
她似有似无地瞟上赫连允,看见那人有些松懈的神色,终究落了半分心。
拈酸贪甜似乎是本性,周檀搅着果肉,连眼睫都张得慢了些:“宋文敬若是供那位驱策,只怕宋先生也不安稳。”
“宋文敬那厮心眼大,脑袋却不过是个空葫芦。堂兄在太学生中也算有望,在家中也是说得上话,他暂且动不得。只是宫里那位,为何要这般磋磨陆家将军?”
宋青菏张手去斟茶:“郎君若在玉川江上有个三长两短,先不说陆家要在明面上吃挂落,这南北界河都未必能稳当地流。”
“若是昌州的箭伤了我,陆家同周家或许得争上一争。我那舅父,念着南北的约,总归是不舍得容我去死。”
他张着唇吮,薄唇上浸了一线红:“坐宫观虎斗,总比墙里的戏本子好看。”
而这陆上行舟,虽也艰险,总比帝王心稳当。
玉京宫里刚落了些雨,花叶坠得凄凄切切,台上唱着折《打金枝》。
周槿途偎着金线氅,听得似乎正起兴致,一柄玉如意不声不响被塞进指缝,抵住她血色褪去的掌心。
丽华贵人七八岁的独子举着小绢过,童言童语念得肆无忌惮:“有我在,以后定然没人敢这么待郡主姐姐。”
她掩着巾帕笑得颤,连耳下的半点明月珠都几乎落下地:“九王爷,省省吧。”
一派天真的美人笑似乎总是薄淡,这美人张狂地掀掉了半丝皮囊笑,竟有些像停在宫禁里的一枝海棠,沤烂了都还遮不住的艳烈。
陆承言遥遥看她,神色自若。
世家婚约,父辈的骰子帝王的棋,京城里谣言只多不少。周郎君前脚上了北,郡主的名字便开始在高门风浪里左右滚动,像个披红挂绿的窈窕棋子。
孤身一人的高门女,花落谁家被谁折,金枝玉叶往谁家院子里摆着做妆点,在赌坊里都能热火朝天开上几局。
赌桌上风向日日变,近几日却成了骠骑将军与清河郡主的二三事,不是月上柳梢人相会,便是君主授意定终身。
陆承言合上街头话本,在摊贩惊疑不定的眼神里披衣朝烟阁走,烟阁独占两条街,朱漆大柱比皇宫也只矮上个一两分。
他绕过正门,沿后院一路兜转,悄无声息闯入飘着温泉烟的院落。
半只脚踩在门槛上了,却倚门磨着不进去,他在大漆槛上踩靴底的泥,不防被卡住一把腰,拖了个踉跄。
商衍之倾身看他,发梢还流水,连中衣都敞得坦荡。毫无收敛的欲念混着近在咫尺的鼻息扑了人满头满脸,甚至有些呛人。
这帷帐后打着算盘掐算心机的商人,站直了竟然要压过将军几厘。
他用一只手擦过肩又握上喉,声音压得极沉:“你倒是敢。”
陆承言被一把掂起,甲衣还在的沉重身子,被颇有余裕地抬。
他无意闪避,也自知避不得,商衍之那一双狐狸眼张开仰视他,些微温存浮了上来,打破了一池精于算计的邃色,手上的力却是一点没减。
他默默垂下头,不戴冠的鬓发垂了几分,鸦黑羽毛一般扫到人脸上,又像往火上浇了油。
两双眼对上了片刻,陆承言微微错开:“你该去辎重部抬车,不该在这儿,卖你的金玉南红。”
“将军肯坐,自然要抬。”
商衍之架着人往屏风后走,白玉墙在后头立着,玉川的脆白玉不要钱样地堆砌成墙,几乎顶到房梁,白花花晃成一片,镂着雕些纹路。
人被一把抵了进去,露出的胸腹在白玉里颤,托着两珠隐隐约约的红。
陆承言拿背抵披玉的墙面,后脊发凉。重力叫人吃痛,痛感伴生的却是难得的松垮。
一线喉咙始终毫无警戒地散着,鼻息缠着鼻息绕,意乱神也迷,四只相对的眼都盛着烧起来的狠,像盏子要烧不烧的酒。
春江花月嗅起来有些湿淋淋,连串水珠顺着商家主的额上滑,没进缓缓相撞的鼻尖里。
是对峙里难得的缠绵。
但将军犯了阵前惯病,又要践踏这半刻温和,不知轻重地去争高下。
他踮了脚,先发制人去捉那片忽远忽近的薄唇。走了半道反击突发,一时丢盔卸甲不提,连鼻尖都撞得翻起酸意。
烈火自下而上烧,摩擦也开始毫无间隙。
“我要,送承芝回昌州。”陆承言在唇齿交击的间隙里断断续续轻声言语,下一瞬便被舌尖上的疼痛绞到蹙眉。
“陆将军……”商衍之折掉半挂的腰甲,东海的生铁在他掌上像不护主的轻巧玩意儿,他顺着一线脊骨向下滑,是片被常年遮得隐秘的温软,生涩又紧绷得很:“够心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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