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路过银柜时贴心地停下,周檀在满堂的银钗环里迷了眼,管事端着盘匆匆地出来迎客,还要热切地用不南不北的口音连声叫唤着:“大公主。”
赫连聿叼着根草茎死不回头,耳聋一样高傲地踞坐在马背上。
周檀终于在她满是难言之隐的神色里快活起来,伸手从银色堆中拨捡到齐活的一套茶匙。
凉州银确实重些,花纹也不精细,多的是飞禽走兽,草木雅饰少之又少,但被他握在手中,温凉得刚刚好。
凉州军遣了些辎重部的吃喝闲人护着姑娘们南下,靠岸的商会货船伸出接人上船的板,又托着人群过界河。
宋青菏在拂过的风中裹上了风帽,牵着依然无家归的女孩一路折返往北回:“玉姑,你当真不回昌州去么?”
圆脸女孩举着根浇好的糖人,小心地用另一只手接着已经融化的浆汁,仰头看着两人。
“看看就行。”玉箫扯下幂篱想,昌州府的头牌花娘,脸面都已经只剩半张了:“姑娘接下来,要做什么?”
“总该找到这掐算的人,借着天道满口胡吣,也不怕来日下了油锅鬼都不吃。”
“那管事,只说指派他做事的信是音州寄来的。人海茫茫,描摹了人像,也未必有多大的用处。”
“那我们,就去音州,是人是鬼,总逃不脱。”
三教九流处,天皇老子也敢议。菩萨蛮隔着条街看她二人相互搀着走,驱驰的瀚海马朱色里透着些紫,甚至比大君的乌金坐骑都引人注目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努力充一波细节。
第11章 、音州音
众生善恶在一处,一处饮,一处战,一处混成一团灰。
周檀在音州界上一路跟着白马捡马毛,柔顺的白毛在绸面袋子里聚成堆,眼看着能凑凑做把毛笔。
赫连允的高马伏在一旁,乖顺得眯起圆眼在日色下晒,毛皮刷了油一样,卧着像一轮落日熔金。
日色总是好,宽容厚道地往人间洒,晒着晒着就要困,他在马身一侧裹成一团,把头落着放上马匹凹下的脊背,眼看又要像把水流得收不起来,最后被厚衣兜起来走。
传言不如亲见,北地的草木薄,长不高也长不厚,但长势算好,千里草场自南烟关铺开,裹着凉州绿往音州卷。耕田虽难也有破开的冻土,春风不过竟成了一句虚言。
道路两侧有零散的歪扭耕地,工夫们扛着锄头凿着地下碎冰,去试探冰雪消融的微末可能。
有冰被击碎了,激起一串欢呼。来来回回的人群扛着锹拎着框,面上泛着热汗,热火朝天地喊号子。
南音北音掺在一处,居然也听不出杂声。
这音州里作弄音律的人多,穿堂过巷能收一耳朵的弦管声,已经分不清楚是这州府因此得名,还是借着这州府名,刮起了这阵子此起彼伏的风雅气。
周檀倚在阁上听风月,扇上的铃摘下换了长条的朱紫流苏,披了件短便的袍,衣袖上依然走着青竹纹。
话本里故事纷杂,从战场事扯到江湖谜,响板混着唱曲儿的弦声,糟糟杂杂各自响成一派。
有江湖做派的僧人在台下饮酒,南佛门禁忌虽然算是多,江湖却是个泥水混摊子,裹着众生善恶在一处,一处饮,一处战。
又在一处混成一团灰,你一堆我一堆,哪还管得上什么清规戒律戒色戒财。
“云老禅,又来喝酒?”
“须当醉,须当醉。”云殊逆着人流往里走,含糊不清地扬声念叨。半旧的僧袍潦潦草草地挂着,夹携的酒气层层地起。
周檀在风里细嗅一波,先敏锐捉到了破月酒的半丝余味,不夜侯的香下一瞬就云一样缠上来。他晃着杯底的残茶,默默慨叹起:“真是同名不同命。”
酿酒是个门道,节候配料都重要。周郎君懂得不少,只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不许饮酒,仗着一身傲骨也不敢作乱。
平凉侯在窗下偷摸埋过半坛陈年桂酒,隐秘的计谋吹得天花乱坠,这人拍着胸脯号称中帐藏酒十几年,从来没被逮住过。
可没等接头的去如约地挖,便被踢去了音州营做苦力。
周檀带着清明凿遍了整个宅院,只翻出经久都快风化的一堆碎瓷片。
他迎着一脸漠然的大君,撑着累急了的腰,脚下踩着无根无依的花木一堆:“人说北地挖井难,我想,试上一试。”
赫连允一时只想,这头风估摸都怕了眼前这人,要改成大白日来。
破睡当封不夜侯。这浓茶破睡,浓酒却让人睡。不夜侯酒带着不清不楚的名号,走南闯北上酒桌,揣着好奇追着喝的人总归不少。
王公贵族的案头,堆起的风雅靠的是真金白银,饮的是酒,讲的是风月与招人眼红的排场。
只这僧人,竟然财力够厚。周檀转着银匙,在茶饼上凿出连串的洞口,神思转的也快。
“小二。”他唤道:“劳烦邀那位高僧,上前一见。”
“哎,您且等着。”银票金珠被随手抛,甩着汗巾的小二接住了,喜不自胜应着声,飞一般腾着脚越下楼,挤入熙熙攘攘的酒桌里,他抄着汗巾往人光头上甩:“云老禅,上头的公子,叫你呢。”
云殊甩着脸皮慢慢仰头看,口中含着未曾咽下的不夜侯,隔过满堂人声怔住了半晌。
“色即是空,色即是空。”他张口便开始念,颠倒不清地从脑中刮出了只怕十几年都吝啬一看的南佛清文。
那是个男人的影,隔着垂帘,筋骨也立得直挺,却叫人想用活色生香来形容。
面色清透连瞳仁都清透,该是块干净到里子里的白玉,却在怔神的撕扯里,被倏忽灵光捉住过一瞬流淌成河的蔽日血污。
音州营里也有乐声响。菩提抛了糖人摊子改换去拨琵琶,五弦铮鸣得撕破天幕,想说是鬼哭,怕都要玷污了鬼。
赫连允封着右耳用左耳去听帐中的言语,阿胡台拨帐而入,搁下沉铁刀冲着他拜叩。
他右臂不挂甲胄,赤坦的强健肌理上用刺笔落过纹样,几乎长进肉里。
十二部的缰绳握在赫连钧手里数年,人去了余威尚在,舆图上绘着原初尚未分裂的北十三部,赫连聿持着灯烛去映犄角里蜷缩的穷发一部,朱紫的软披衬得她流出些不同寻常的温热气。
来人还蓄着怒火,劈头盖脸是质问:“大君为何如此宽容。那群嗅着血味会疯会咬的秃鹫,不是宽仁能牵套的。二十年前,十二部割分出了那么些草场,喂饱了他们,可眼下呢?”
他咽下口恶气,犹觉不够:“不说眼下,五年前的凉州血,可都还没干透。”
“燕山口一贯是底线,若是过火,自然该回击。”赫连聿先出声应他,神色平淡:“凉州的血,我比将军记得清。只这休养生息不过数年,将军是要饭都吃不饱的少年人们,去举战旗么。”
阿胡台登时梗住,一把直心肠有些酸涩:“只这欺辱,君侯心宽,我受不住。”
“面子上的欺辱,算什么东西。狗吠听久了,是个乐子。”她嗤笑着去挑烛火,一线侧颜归于沉寂,朱紫的帛被缓慢地拢起:“二十年前的十二部,是被打散了踩碎了的十二部,要挂着脑袋去搏一条生路,风吹草动都得听清楚,但那不是眼下的中帐。将军站直些,也不妨事。”
她拖着一身火色去拂过嵌军衔的硬挺肩背,耳下的紫髓串珠被缀成刀柄的形状,行走间波荡着:“赫连氏的血还没干,燕山口的碑也没塌,怕什么。”
赫连允落了王刀在身侧,看她的神色难得温软了些:“下战书是个常事,军防不懈,不必要过分挂念。将军此来,还有何事?”
“大君可记得破月部?当年流亡的共有两支。一支南下,一支则滞留在北地,散得沙子一样。”
“南下的是眼下的破月商氏,另一支被父君收拢了些许,余下的便散在境线上。”他沉声应着,已然捉出了些沉没的细线。
破月部弓法威名颇盛,只这贵精贵专学艺不广,刀法弱得可怜,若是近战刺杀,几乎要死得潦草,挣扎都是一则奢侈。
世上言辞纷扰扰,却也都认燕云楼主的一句:“论剑,要看清河府,论刀,昌州陆氏该有一席之地,论弓,则不得不看破月商氏。”
“破虏弩是军械部二十年前的旧产,除了叛逃的穷发人带走过一批,余下的几乎全被销毁,整个十二部都翻不出几件,我部斥候跟着那群沙子在界河上晃,竟然还看见有人使那杀人的劳什子。”
阿胡台在粗喘的间隙含糊出声,一双手在赫连允眼前晃着招,引他注意:“破虏弩暂且不提,那里面竟还有昌州陆氏的箭。”
一室沉寂,只剩帐外的琵琶鬼哭个不休不止,连阿胡台都蹙眉掏了掏耳朵,绷紧了问话:“陆家人,为何,忍得下?”
赫连允念起那人晚夜里抛下的言语:“小人嫌英雄,倒也是真。”
——
公子正啜着茶,口中滚着早年记得的南佛文。玉京城里念过的书早丢给了教书师傅,好在两个人半吊子不相上下,一时谈得居然也畅快。
云殊落坐在他对侧,不敢看人似的拎着袍,似乎多扫一眼,便要把没剩多少的操守再度抛个干净。
他垂头只转珠子:“公子厚意,在下心领,只是公子若想论经,该去清凉山上寻正经佛寺。”
因桃寺里尽是奔逃人,丧家之犬能容得下,悖世之徒也容得下,被甩出家门的疯癫客都有一席之地,酒色财气沾染个透,正经自然是称不上正经,两人也都心知肚明得很。
“论经不必……”周檀倾身凝视:“好酒该同饮。”
他招手去唤,邀来连串的酒壶,摆出不醉不休的把式当头迎上。云殊在扑面的酒香里朗笑出声,出掌如电劈碎壶盖。
七八只酒壶接连滚在桌案上,连桌巾也湿了半透,周檀抿唇拨风炉,银匙在掌上上下地转。
他不与人对饮,只是正襟开眼去看,玉杯掌在手里,倒是指尖更显得通明几分,压倒了杯上的一片莹润玉色。
“公子邀我饮酒,实在有心。不妨直问,知无不言。”
“阁下敞亮,这音州城里因桃寺,可有善于掐算命术的高僧?”
云殊一愣,眼前的光影扯得视线也模糊,他摩挲着杯口回应他,鼻尖贴着嗅闻酒气:“不知公子,想算些什么,这鬼神之事勘算不得,若要问南北苍生,公子也,问错了人。”
“天道没甚意思。”周檀转了转掌上的扇,刷地一声展开:“想问个姻缘。”
僧人瞪眼吐不出话,手上先一步松了力道,一双玉著落在地上,在灰尘里滚了个透。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十天前的节奏,今天都不太适应了,心态真是个容易变化的东西。
感谢观阅。
第12章 、因桃昙
酒色财气四堵墙,色字头上一把刀。因桃寺里春风不来,也要开上些浓情蜜意的假桃花。
玉京城里佛寺多,没有百座也有几十,楼楼台台同披一方烟雨,遥遥相呼应。
纪青礼佛礼的勤,每月月初必往山上走一趟,皇家寺院立在半山腰,琉璃瓦穿起的檐头,隔过数里,都还隐约看得着上头的细碎金光。
佛阁里焚了昙香,佛钟沾着沉香敲,落了雨的苔黏得几乎粘住贵女的罗袜。
“将军躲什么?怕我生吞了你么。”清河郡主撑着伞不疾不徐地走,裙角拎在手里,罗袜微微下滑,看得到脚腕上的红绳,素雪里一丝澄红。
碎雨珠在这一张海棠面容前串成道帘,惟独一线朱唇,红得几乎泛紫。
那唇开得缓合得慢:“与我走得近了,不正是陛下想看到的么?他可正,盘算着将我许给将军。”
老套的穿线搭桥,拿宫中一支贵海棠,再给功高震主的门扉,挂一重绯色的无解锁。
这一把绯伞上还敷着朱红的薄透绢纱,每支伞骨都垂下一道金银相间的长珠流苏,碰撞里缠成一团,富丽堂皇衬住她眉眼如画。
艳得甚至有些引人发怵。
陆承言退后半步,腰身照旧挺着:“中州闺誉被看得重,郡主不该自行放出消息诱导。”
“闺誉算个什么玩意儿?”她挑起声,珠钗簌簌地响:“将军是世家操守君子心性,那位想拈着我做棋子,我不似将军,忍不得。”
陆承言在钟声间无话一瞬,他数着敲落的钟,雨水在足下混了些涟漪:“陛下终归是文渊帝子,我陆氏有诺扶持在先,违诺亦非本心。”
“先帝是我外祖,我自然知他心胸,若他知晓将军打断骨头也要咽进去不喊上一声疼,先打的该是我那无德无能的舅父。
君已不君,臣还要臣,将军不妨多思量些,要不要在这烂摊子里,寻些干净事情做。”
“郡主意欲如何?”
“我要中州商会,助我在清河邑,设个铺子。商家主是个难寻也难求的神人,除了将军,我也没甚法子敲上门去。”
她走进些许,将伞面向后倾斜,露出张艳脸不留余地去看人:“我观那商家小姐,对将军都百依百顺,想必此事,不算难。”
陆承言的眼尾垂,似乎还带着些残余的红潮,他今日不挂甲衣,腰封摸没摸到,四处都找也不见,宽袍松垮洒着,在身侧风里卷得响,他避开眼前的一张脸,有意无意擦过指上色泽过分耀眼的南红扳指。
扳指宽了些,当在指背上,半滑不滑,戴得不顺畅,宽窄也不合适。
周槿途意有所指,跟着眼神看过去,在揶揄的神色里歪头,一派天真娇痴:“将军这南红成色当真妙,比宫中的强上许多。”
世人尽说月老牵红线,红尘漠漠有因缘。
周檀认真看人,虔诚的神色不似作伪。那双眼磨人得很,哪怕是轻浅的不掺杂质的神情,都让人读出几丝深切委婉的旁门左道来。
“情爱之事,更是难算。”云殊低头,拿指头蘸着酒水划,模模糊糊像是摆算筹。
“比苍生还难?”周檀挑起玉著,在醋花生里捡出几颗饱满圆润的放进口中,他的折扇合起,随手丢在一旁的椅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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