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狠到孤身赴这单刀会,要像个断线风筝在这城里飘。他挑开系扣绕了几绕,随手丢落便发力去埋,恨意里掺着不清不楚的怒火。
甲胄是个冲着旁人的壳,剥尽了剖作两半了,里面的身子竟然滚得像正煮沸的水。
这滚水由着他推,由着他弄,卧得坦荡,但也并不敞开。像守着道门也守着道心防,摩擦间火烧得烈,总还有一线绷着的理智。
商衍之撑在上面,要缓慢地看进榻上人汗湿的鬓发,再发狠地擦过,最后带着无从说起的复杂心意抵落上他的额头。
罢了,他在静默但热切的又一轮拉锯里想,总要依他。手掌攀在他肩背上,累极了也不曾放下,像捉着块浮木。
上了岸的周檀两条腿捣不直,撞到平凉侯眼里又成了一段百口莫辩的故事。
亦真亦假的故事传得快,口不择言的赫连聿再度被他掂着长棍一路逐。
北地的战事停了许久,久到「箭平凉州」的传言都被人忘。
凉州熙熙攘攘地立在血肉之上换妆点,春风一过,诸事皆新。
驿馆里鸡飞狗跳成了常事,赫连允立在廊下,拨弄未拆封的邸报。
耳中只听见人叫马也叫,庭院不窄但总是不宽,打马球的人在逼仄的转不开弯里,撞得人仰马翻。
周檀驭的是矮马,一身傲骨的白马至今不肯挨人骑,却还要每天缠着人打滚,眼馋得周檀心中愤懑。
马矮好在人高,彩毬被击打得四处飞散,在墙外都瞄得见一片兵荒马乱。
赫连聿抓刀的手劲使不好细窄的画杖,挥得像是擀面。周檀抓着佩剑作球杖,剑穗抖抖索索地动。
剑头撞上木杖,一触即分。两匹马慢腾腾地跳,又慢腾腾地停。
过不多时,平凉侯连人带马被抛出了门,周檀束起发蹲回箱上,他在带了一路的箱笼里翻拣,似乎没摸到新的有趣话本,旧的一沓子被喜新厌旧地随手扔下。
他又仰起脸看人:“凉州城里,总该有些新鲜事,去街上一看?”
“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并期待。
第8章 、鬼女面
——寂寞泉台呼君遍——
寻摸城里的鲜事拖到了黄昏时分,一场午休睡得人身子瘫软。
周檀越出门,在廊下握住了鹰,勾着头戏弄它,两绺鬓发掉下来遮住眼:“雪色海东青最为难寻,这可是传闻里的玉爪?”
低笑随之落进耳侧:“赫连聿抵了自己的赤金臂钏,换了一筐鸡崽,若是玉爪,也算值当。”
凉州的茶肆不同南郡,端的是陶碗,饮的是粗茶,煮沸的水里滚着葱姜薄荷,颇有些东混西混的风味。
周檀翻翻匣子里的薄荷碎,夹着几片往水里丢,他砸着茶沫,眉眼一时隐没在蒸腾的热气间。赫连允抬手旋着尚热的风炉,半身隐在窗影下。
脚夫在前店搁了担子去挑手巾,大汗淋漓地坐下:“吓死个人啰。”
正生无趣的店家抛了客也要快走几步出门去问:“何事?”
“大白日里见鬼了。”
青天金轮昭昭挂着,嗤笑先在店中响作一片。北地风土有趣,鬼神之说似有似无,信者多,信的杂,嘲弄的声也不小。
煨酒的小郎挥着巾帕讽笑道:“胡扯什么?天火一过,神魂皆散,那叫个干净,哪来的鬼?”
“这便是你不知了。凉州城外,不兴火葬的风俗不是没有。喏……”
人往山外一指:“那坟岗上,可是墓叠着墓。再说这城墙头上,几年前还战过,人头都堆成了堆。我看你是胎毛还没掉完,连平凉君侯那一箭都不晓得。”
“嚯。”脚夫要伸着头挤进重围:“箭平凉州封侯平凉,这满街话本里讲的都有,年轻人怎么半点都不长进。”
“嚯。”小郎学他呛声:“那话本里,大阏君还和南郡国主有私情纠葛,那能作数吗?”
他拖了酒炉越下阶,扬起少年嗓音掐腰质问:“就算平凉侯有九个头,还长了三条腿,南郡那狗国主也入不得大阏君的眼。”
附和声竟开始四面八方地起。周檀的笑险些抑不住,他捧住杯,又露出些疑惑:“只这大阏君,是何人?”
“中帐的权位交迭并未昭告于众,来日你。”赫连允不再继续讲起,只是垂眼去取他掌中半扣的银茶匙。
银茶匙铸得讲究,使的是玉川银,色泽比凉州银轻盈,纹路也走得巧,只是看着莫名生嫌,赫连允的思绪一时扯远。
等了一时半刻,大阏君的拥趸停下了满口胡话,言论终于从「容色甚美」转向了「白日见鬼」,周檀倾身去听,眉眼罩着一片宁色。
“昨夜的坟岗上有人听见鬼女哭嚎,一边哭还一边叫人名字,吓人得紧。我这大晴天里打那过,都还能听见声儿。”
“怕是风声,那山上,风大得很。”
“风声人声差大了去,再说了,那鬼灯,又红又黄地闪,还能有假。”
周檀拨着碎茶望人,似乎起了些兴致:“寂寞泉台呼君遍,倒不知是哪家薄命女。”
把戏不鲜也是把戏,错过也遗憾,他持起碗在指上饮,悄无声息同人对上眼神。
好戏总得入夜看,今夜应景得很,连星月都半遮半掩不露面。黄昏时起了些风,穿林打叶啸声不断。
赫连允着了轻衣借了灯火,停在半山候着悠悠披着外裳的人。
依然是雪色的氅玉色的人,发冠也懒得去佩戴,鬓发一路走一路散,泼水似的。
赫连允虚虚握住那一头散落的发:“怎么不戴冠?”
“冠发齐整,不好见鬼。”他回个笑。
走近了些,山头铺满的坟冢便看得清些,石碑不是家家供得起,香炉也不是每家都搁,有心些的剖木做碑,用朱砂涂上往人名姓,多得是无名坟头,一抔黄土。
墓地总像是阴阳相交的地界,生死之隔,生人和死人名字挨着写,倒不知道是未亡人泪流得多,还是泉下人怨恨得重些。
潮湿的土里泥水沾袜,周檀避着走,眼微微闭上一瞬,一时身上有些冷,连骨头缝里都吹风,好在身后人的热气伴着风来,张狂得压倒凉夜,他蹙起的眉慢慢伸展,再次去探听远处的杂声。
坟冢里当真有女声唤,啜泣声四面八方地来。
周檀侧耳去辨认方位,踱着林叶穿行。掌上的灯火时亮时暗,风声也要捧场地吹,细丝入脑一样地缠紧了人的神经。
他不觉紧张,更不忧虑,只是嫌风冷,去捉背上的衣。
厚重的雾从地下浮起,像幕布架得更高,重棺的响也开始接连着来,嘎吱嘎吱连作一片,像雷又像狂风作。
“前戏倒足。”周檀瞥着身侧人,从怀中滑出绘着柳色的扇。扇上缀金铃,他唯恐不乱一般,在风里摇起了三寸铃。
赫连允一时会意,只钳住腰间的短刀,侧耳也听。
鬼灯乍起。
晦暗的光闪得快,伴着风声便如刀似箭。周檀的左脚落上了枝叶,竟听石碑炸裂,他收脚翻身,持扇做刀,带出道劲风。腰弓一折宛如开弓,他白衣不沾地,轻盈落进战圈外。
石块蹦得碎裂,朦朦胧胧里泥土也破,一线桃花面缓慢浮起。他持扇默然,将那鬼女的面容收进眼中。
称得上艳如桃李,只是烟灰落了半面,另半面还红艳艳挂着去不尽的血痂。像是素绢泼了血,人只看得见脏,看不见原先的素。
女子在雾气里张手要扑,喉中压着尖利的喘叫,却被扇骨扣住了喉。
“引我来此,做甚?”
鬼女不言语,只轻声啜泣:“本是良家女,求郎君怜惜,代我手刃负心郎。”
“何人负你,你自寻他去,装神弄鬼总是无用。”
她捉着银簪仰着面,发丝散了满头,只在抽泣间垂头念着句:“二十四桥明月夜。”
念到后半时,竟嗬出些血,颤巍巍地蜷作一团:“玉人何处,教吹箫。”
周檀在熟悉的江南音里看她,略微叹气:“罢了,带路便是。”
一处摊子一处血,他擦过赫连允的掌,莫名厌倦起掌中的玉川银,索性一把抛进泥地:“无一处干净的。”
“明日换凉州银。”那人低声说:“去赫连聿银柜上挑便是。”
周檀又笑,连氅衣都散了大半,被人熨帖地扯起。这颗痣被掩得严实,半点风也都不透。
鬼女拖着红裙在前引路,转了山间有三两白面女子接续而来,面上白得凄惨,眼珠也像黑洞挂着,眼下垂着红痕,不声不响一路跟。连灯笼都用白纸糊成,泼着血一样的朱砂。
左边灯笼写「大宴在即」,右边灯笼写「皮肉入锅」。
周檀同赫连允并肩走,步子都放得有些一致。
去义庄的路不远,挨得近得甚至叫人想抛句「得天独厚」。
这凄凄惨惨一把氛围,火候烧得正好,叫人感叹起幕后人的一把心思。
这精工巧思,不去南郡里筹办花朝会月朝节,算是亏。
宋青菏挽着裙立在门前等他,眼底不再云遮雾障,她不穿鞋靴,袜上沾满了新鲜的血,淋淋漓漓撒了一道。
周槿途在熏风里醒,香匣子里囚着的春江花月正烧到旺盛,浓香像只地下的手拖着人浸入梦境。
她按着头轻揉动,有侍子揭开帏帘垂头唤:“郡主,丽华贵人正候在门外,请您一见。”
她拨着掌上的棋子,黑的用墨玉琢,白的用白玉雕,玲玲珑珑透着水相。
“请贵人进来。”长指拂开面上垂下的鬓发,露出慵懒之余依旧清冽上挑的眼尾。
贵人虽只是贵人,宠冠六宫也称得上,年岁不大的九皇子年初便封了王,虽不出宫别住,封号也足够。
既丽且华,这名号搁在旁人耳中,像是帝王满心偏私的一点柔肠。
又羡又馋。
周槿途遥遥望她,望着她披霓裳,踱莲步,再过朱门。
丽华贵人冲她施礼,佩了凤钗的发髻漠黑似云。
宫禁大宴,柴火架得是,愈发高了。周槿途不做声,心上冷然。却不知该轮到谁被蒸煮个透。
千里外水天连着混成一道色,昌州的夜终于散了雾,陆承芝抚着船栏望烟水。
她穿医者袍,身上一水素色,面上也不施粉,打眼一看却白得面目模糊。
煌煌灯火在江上游,商船板上九重楼,踩在僭越的死线上大言不惭地飘。
中州商会的商船极稳,甲板也平整,虽是商用,却像海上楼船,一路避风也避雨,穿了玉川江往昌州陆府去。
药炉悬在她身前,用长明烛煨着几片将近腐朽的菩提叶,她拍下指尖上的药息,捻着腕上的佛珠轻转。
菩提子穿起的串,伴着细软的金丝线,在夜风里轻微作响。
“小姐早些歇息,明日便要靠岸了。”
“我知。”她轻声冲着商船上的随侍回应,竟没什么船近家门的喜悦面色。
这人像是一滩夜雪散在船头,背影柔婉也薄淡,她举手将披散的鬓发束起,再用润透的闺阁玉簪缓缓穿,露出了伤痕未愈的额角。
疤痕显眼,美玉里生了线红。反而像有了道缝隙,鲜活的诱人气息渐渐透了几丝出来。
是个活人了。
作者有话说:
转场还是很生疏,要继续练习哈哈哈。
第9章 、白骨香
——棺材里赶集似的——
义庄里棺材叠着棺材,女子熏香搁在腐肉堆里,熏出一片诡异的糜烂气息。
宋青菏踩着片血泊,也不动,绣着金丝的长袜已经染得斑红淋漓。
于是她弓身扯下长袜,甩手抛成一团,避也不避地踩着血一路走。
细窄的脚腕像是敷上了艳粉,方寸大的两片玉色在一地红里刺眼得很。
“请郎君进来说话。”这双脚停在阶下,粘腻湿滑。
两盏白灯笼落在门前,在风里被吹到半破。一路踏着月色来的郎君把嫌弃直白地挂上了脸,周檀侧身立着:“不如此处讲话,沾血总是不必。”
她轻声笑:“死人总比活人香。”
红衣的鬼女,白面的灯女,要么立着要么坐着,一众人都不作声,一片死地静得只听见棺椁缝隙里的风声,那风声里似乎还掺着别的声响,细碎的一片,刺楞楞好似有人拉把破锯正唱丧歌。
“郎君莫怪,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虽仰慕公主,也不敢仓促地把底牌亮给您看。”
她不再上前,黑衣的尸首落在她的裙摆一侧,头颅被浅浅刺入的伤口糊成一团,鼻尖都削掉半个。
下手的人显然气力不大,周檀挑着扇看她,刀也不利,他接着想,却也够狠。
“敢下杀手。”他终于开口道,似乎有些惊诧。
“妾这一把蒲柳身。”宋青菏故意捏细了嗓子,句子念得像唱花词,凄凄缠缠地入耳来:“若不再心狠些,何来生路?”
“但不止是你。”周檀将眼光从尸身上收回,凝视着裙衫半落的宋青菏,折扇在手里敲得缓:“如果我,今日不肯去那间茶肆,抑或是不肯上山一探,你要如何?”
“斥候。”她轻轻巧巧地念,仰起削尖的巴掌小脸,乍一看颇有些楚楚可怜招人疼:“大君驾下斥候无数,总会把这一丝讯息递上案头,我观您分量颇重,总该在金帐里有些眼线。更何况,那位名叫菩萨蛮的郎君,也是菩萨心肠。”
“你既是宋先生亲属,便能在我处有几分薄面,这样做赌。”
周檀牵着身侧人的衣袖,轻飘飘地使着力,懒散地出声应答她,掺着几丝叹息。
“郎君之名,我自然信,只这惶惶世道,谁敢称,心若磐石。”
宋青菏望着他,眼底的云又渐次地起,拢成沾着雨的雾:“至亲尚且信不得,我如何敢,抱着数条人命去泼天地赌?”
鬼女拽着红纱衣近前来,摘了一头鬓发,头顶竟是光洁一片,有戒疤。她托出药罐,只垂头向周檀眼前递。
“郎君不该心不设防,更不该贪那一口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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