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敢掀翻这艘纵贯南北的商船,却未必不能找他们的麻烦,何况软肋被掐在手里,到底受限。
周檀听全了早上诡异的事情,猜到穷发部的骑兵是在测验望楼的反应速度,他指尖微微按在桌面上,最后冲着塞思朵说:“只举红旗。”
但这事情到底说不通,测试望楼的反应速度,哪怕能得到准确结果,并不能给他们抢来多少先机,这短短不过几息的时间,足够他们来,做些什么?
桌上的铜锅还在咕噜咕噜地叫唤,塞思朵揣着空碗来,带着装满的碗离开。
表面的油水捞去,露出熟透的肉汤,软烂浓香,缀着一把绿意。
玉爪从他手腕上跳下来,小碎步子转移到锅边去,豆大的眼珠从东转到西。
——
转给金明卫的案子尚未告破,从早到晚,人人在街上找拐棍,这案子离奇得叫人无语,阎霄辰仰倒在御苑水亭的软椅上,在将入冬的抽筋风里依然敞开三分领口。
他颈侧有一枚痣,是极少见的朱砂颜色,恰在筋脉流动的血液旁,快要破皮而出的一星红。
太招摇了。
郡主穿红,两个人整天对着「大红大紫」,深秋的宫里花叶半凋零,移了一批新草木,重新修饰得万紫千红。
宫里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位,只能放他招摇过街,而出了宫门,阎统领相当知道低调做人的道理,宅在院中整日不出,出了门,转眼便进宫。
这御苑里的书楼几乎被当成了他阎家自家的院子,午后的光晕降落在身上,柔和的一层波光。
“拐杖……真的是拐杖么?”他微微眯眼,暗自沉吟。听见了站在身后的宫侍,小声轻唤道:“泊州王到了。”
泊州亲王早被皇帝扔到了脑后,他在玉京城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泊州又是个穷得出名的穷乡僻壤,搁在搅弄风云的人眼里,这位啊,是个连造反都没资本的主儿。
能翻出什么滔天大浪来。
“王爷……”阎霄辰依然未起身,散漫地问候了一句,继续支颐看水池子里的胖头锦鲤:“稀客。”
皇帝不待见纪泊明,更不待见他整日吊丧似的板着一张脸,穿一身无聊的皂色。
他好像天生就喜欢看风流招摇的人,看大红大紫的物件,连锦鲤都要应景地挑最红的。
纪泊明果然黑黢黢地站在门口,过于宽的身架子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泊州靠海,亲王身上好像沾了几丝似有似无的海风气息,潮湿,压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路过……”纪泊明说道,上下打量他一眼:“宫里的案子怎么说?”
“一条贱命……”阎霄辰浑不吝地回答道:“查无可查,便放手了。”
纪泊明的眉登时蹙起,阎霄辰给他的感觉太诡异,像是两块迥异的拼图活生生对接在一起。他并不上前,眼神扫过,藏住一丝复杂的深意。
“听说是个拐杖。”
“是……”阎霄辰答道:“头顶那样的一枚坑,只会是拐杖。”
纪泊明一怔,意外他居然愿意分享消息,但阎霄辰转过脸去,脖子上的筋崩出了细细的一道,指头上还捏着喂鱼的碎屑,轻轻一抖,成群的大胖锦鲤跃出水面来,争相抢夺吃食。
这些鱼有着红艳艳的鱼背,胖得离奇也不影响跳出水面的迅速程度,「拐杖」在纪泊明的脑子里盘桓一二,他拱手,一步步退出御苑,朝着皇帝宫中去。
他生母早逝,宫里也……没什么牵绊了。
阎霄辰垂下的手指微微停顿,宫侍识相地从远处凑近,手持银壶为他添茶,茶罐精致,绘制芙蓉,一派富贵气,是沄州出了名的雕工和味道。
他那眉毛没再向上挑,耳背被风吹得一阵凉,他抚摸怀中揣着的小炉,一阵浅淡的香气从中飘出。
到底除了拐杖,还会是什么东西?但看那泊州的亲王,能不能查出什么不一样的新东西。
这案子拖下水的,早不知道有几家人了。这位王爷,事事都要踩着皇帝的痛脚做,似乎皇帝喜好什么,他便要一身反骨地,反其道而行之。
果然这宫中,心里没带点筹画的,才是命不长久的异类。
——
燕山口下。
雪地上战马长嘶,陆承芝一手端手炉,一手拎汤锅,缰绳系在腰上,那对她而言过于庞大的战马居然就这么被她一路驱策。
战马奔跑的速度极快,雪片从地上溅起,她远远扔出炉子,正中周檀怀里,喘息着说道:“春庭月。”
不谋而合。
“不管香方是怎样做的……”陆承芝跃下马背,缓口气又飞快说道:“道理都是一个道理,香是毒,毒是香,万家之毒同出一源,你不是懂得么?”
“所以?”
所以天妃造香,为的是控制人心,她用的一直是所谓的「清心丸」,直到她临时之际,才为了一则虚幻的念想,点燃了致死剂量的春庭月,试图在幻境中,见亡夫最后一眼。
这致死剂量的香气,也直接为她解决了苟延残喘的幸存者。
而被稀释的春庭月,却恰恰是那「清心丸」的解药,于是这位——
周檀记起被洗刷完毕带回来的那人,恰恰在两股对撞的毒药中,保住了一丝残命。
而运送祭品的地下暗河,虽然塌陷了一半,却依然能够留出一个通路,供他进出。
毕竟天妃亲信,才能得到一丸「惠及子孙」的「好东西」,天妃自己也没曾想到,会有人在崩塌的山洞里完好无损,躲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劫难,甚至能……重见天日。
这人身上,势必还有秘密!他究竟为什么有路不走,一定要不死不活地呆在那地下?
暗河中,分明有一条逃生的狭窄道路,他明明从那里频繁进出过,却依然要回到这不见天日的神像脚下,过着不人不鬼的离奇生活。
但没等两位喘口气叙叙旧,再说几句话,哨声从望楼处炸响了,马蹄声从远处渐次传来,几乎擂得大地摇晃。周檀几乎没稳住自己的身子,他闻声转头,火光亮堂。
肩膀一矮,扛上了刀柄,周檀顶着疾风快步走远,只冲陆承芝说道:“回去吧。”
沉寂已久的战场重新被唤醒,无数人或翘首以盼或抗拒的大幕就这么骤然揭开,在这个甚至称得上平平无奇的黄昏时刻。
后世将其视之为比肩二十年前的一场大战,但对身临其境的人而言,居然还像是个乏善可陈的黄昏。
塞思朵甚至先舀了碗汤,才一路嚼着半生不熟的肉糜,纵马穿甲,向着城楼直直地闯过去。
周檀登上城墙,这是他第一次撞见穷发部的骑兵,黑压压的一片。
他心下诧异,纪清河到底是在哪里,撞上过他们,还将那些不传于世的军事机密记得那么清晰。
目力上佳,打眼一扫,一眼看见领头的是个熟人。
索克托……
这位本该死在围剿的巷战中,被收殓在破月遗族的墓地中,再或是化成一堆灰。
周檀瞥见塞思朵狠狠咬紧的牙关,她眼里发红,似乎有点难以置信的狠意,周檀与她擦身而过,只是压低声音说道:“下次,不再心软便是了。”
分崩离析的破月部,多少流着一样的血,她是个将军不错,但心软之下,也不会冲着往日的族人多补上几刀,至于这位又是怎样从坟堆中爬出来的,只怕要问问——穷发部的手段了。
豢养鬼兵和他们脱不了干系,驱策不生不死的东西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周檀依然没摸清楚谜团中的谜团,这战场劈头盖脸地就拖人下了水,他拄着刀柄,下巴紧绷。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每天都被文献淹没了,希望没有越写越无聊,今天的风可真的是抽筋拔骨。
泊州王:没钱全靠浪!
第81章 、砂红桨
只谈钱,没人管你来自何处,要做什么掉脑袋的事情;
宫里的宴席开得晚,桌上坐着各揣心思的几方人马,阎霄辰握着腰刀从廊前经过,被皇帝轻声叫住,他躬身答话,并不上桌,领口的衣衫泻下,露出那点眼熟的朱砂红。
紫袍外系着束腰的甲衣,窄窄的一道,刀坠在腰上,刀把遮住了半边,他的发梢向后梳,露出干净的额角,宫灯一照,熠熠生辉。
纪泊明坐在皇帝下首,再不受待见也是先皇后的长子,这样的时候一贯有面子,他跟过路的赴宴者招呼示意,依然板着一张脸,连几分不咸不淡的笑意都欠奉。
赐座不能不受,皇帝给「新欢」留了个显眼的好位置,阎霄辰行了礼,规规矩矩落了座,隔几位身影,瞄见了一张生面孔——陆承言。
那人坐得规规矩矩,似乎想要极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指头上那一点红实在显眼,南红在玉京城里并不风行,但这种不风行,偏偏是因为有价无市,京中人人挑剔,能磨出这么一枚精细的鲜艳的,不是将军家的风格。
商家人,他几乎立刻做出了判断,宫里的宴席上人人都在闻风识味,耸着鼻子四处攀交情,陆承言不动,也不怎么搭理人,眉毛微微垂下,蹙起一汪倦意。
月上中天酒到酣,酒场上的人也不敢原形毕露,皇帝先走一步,身后黏着一群莺莺燕燕,姹紫嫣红的一团。
他没带走阎霄辰,但临走时,居然还扔下几句话,授意坐在边角的他往人群中走一走,攀攀闲交情。
实在是不像皇帝平日里顾忌臣子们交头接耳的作风。
“商家……子?”阎霄辰压低嗓音。
陆承言神情微凝,但他不为所动,冷淡的脸上没挂什么意外的表情。
这事情要说是秘密,也确实是,但皇帝也多少知道他跟商家有点交情,毕竟烟阁这种凡人莫近的昂贵地方,对他开起价来,却少得可怜,金明卫里「骗吃骗喝」的,都能在这等地方蹭点新鲜食粮。
“不。”陆承言答道,遥遥举杯,不再讲话。
阎霄辰扑扑棱棱地混进人群,成了人群里晃眼的一道颜色,他平日秉行低调做人少说话的原则,真和人讲起话来,却也密不透风,圆滑得不落人话柄。
这颜色,实在难以叫人忽视,陆承言抿起唇来,酒液虽是上好的,入了口却没什么滋味,他孤身站在风吹门帘的角落里,身影被灯火的阴影照得分割为两半。
奏乐未停,宴席依旧,皇帝人是走了,场子里的氛围还松懈了一些,饮酒的插科打诨的放浪形骸,歌伎舞姬香粉乱飞,连带着通明的灯火,揉成一团化不开的浓稠。
「啪嗒」一声,一枚石子落进檐下的水池中,荡起一圈涟漪来。
纪泊明不知何时晃了出门,无所事事,手里一小堆御苑里撬来的红色石子。
“处处都精巧……”纪泊明说:“这宫中年年翻修,不少心思。”
他似乎意有所指,下巴扬起,不着痕迹地指向摘星楼的方向去,摘星楼的四角都飞出一道弯弯弧线,垂下长长的铜质錾刻花纹的风铃,夜风不起没什么声响,若是风大些,直接叮叮当当吵得四邻不宁,难为皇帝睡在离它不远的望仙楼上。
这位亲王整日里神出鬼没,长满了脚满地乱窜,真要找他时却抓不住半道影子。
陆承言听见他的话散在风里,垂头看向他盘在掌心中的红色石子,一颗颗磨得尚算圆润,红得发紫,一股朱砂的味道扑面而来。
井中填朱砂,什么离奇的由头?
——
「死人」复活,重新骑马上前线。山原上的号角声一波又一波地起,周檀放下手中的千里望,因为肉眼已经能看到,那奔驰在雪地上的成群的黑色战马。
战马低矮,速度却不差,汇集在一起,也是一道黑色的漫漫洪流。
每匹战马只载一位武士,通身上下都黑得发亮,但这人数确实称不上多,每人也只背一枚长弓,携带一个细细的,并不能装载多少箭羽的箭篓子。
周檀的手腕搭上了肩膀上的弓,他逃荒似的装了一铺盖的武器,喜新厌旧地搁下了赫连允的刀,揣着那把新入荷的短剑,在城墙上拉紧了弦。
望楼如约地加快了反应的速度,只有表示敌袭的红旗高高举起,在风里卷成个卷儿。
每人不过几枝箭,面对的却是军械部花费许多时日铸造的铜墙铁壁,但他们来势汹汹,像是别有计划。
——
烟阁下三层,是商家的私灶,按照他们日思夜想都是赚钱的德性,这锅灶必须要物尽其用地开放,有几把闲钱的都能来尝尝少得可怜的份量。
毕竟物以稀为贵,越是吝啬的份量越有人来尝,添茶倒水都有讲究,凉风挂得门帘乱吹,今日大堂上,只停了一口錾刻花纹的铜锅。
屋里四角飘香,混着纯净而清淡的春江花月。余晴和自打进门就薅秃了自己的脑门,疯狂捶打于锦岩的胳臂,吊着一对眉毛,搞得表情十分诡异:“行啊,有闲钱啊,哪里来的私房钱啊?”
没人搭她的话,说来也是有意思,京城的显贵们,都爱在这里谈私事,谈多了不敢为别人知晓的私事,自然而然就造出了个密不透风的壁垒,连皇帝的耳目都受掣肘,这里似乎通行另一套灰色的规则,是个隐埋在玉京城池之下的——另一重世界。
只谈钱,没人管你来自何处,要做什么掉脑袋的事情,简直是个谋逆的不二之选。
陆承言折叠堆在案头的案卷,按道理这玩意不该出金明卫的大院,但皇帝忙着筹办什么「寻仙宴」,捞了一堆术士在宫廷中昏天黑地地搅事儿,这事情早已没什么人管,又一桩案子,即将被埋在故纸堆中,积上厚厚一层灰。
他心里依然盘算着一桩事情,那圆形的伤口,究竟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找拐杖的事情是告一段落了,金明卫里,现在是人人都见不得圆形的东西,门口的耍棍都被翻来覆去看过几遍,但仵作振振有词:“这样的伤痕,只有拐杖的形状近似。”
任他被询问几次,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描绘伤口的图案摊在桌上,今天的私家菜不对外开放,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几位查案子的。
满地飞着的都是惨烈的凶案记录,那术士躺在摘星楼前的玉阶上,血从门口流到了玉阶尽头,脸找地,身上香气扑鼻。
商蘅芝被遣送出去看店,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窝在前厅,耳朵一支棱,听着门外的风声人声车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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