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宫女说:“淑妃娘娘已经断食数天,今日精神突然大好。”
赛桃夫人当年酡颜如醉,而肤白似玉,著水仿佛桃花含露,愈增妖美,皇帝赞:“此夭桃女也”。因此被呼为“赛桃夫人”。
高驰见到久病卧床的母妃,不禁感叹,那丝缎般光洁滑腻的皮肤,如今已经失去光泽,不过三十八岁而已,脸色苍白无半丝血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赛桃夫人精神好,见到儿子来了,竟然想坐起来与他聊天。
高驰让宫女们退下,此时不问,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靠近母妃耳边,轻声道:“儿臣上个月跑了趟临安,见到一个与儿臣生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天下之大,这世界上竟然有另一人这么像我,真是很奇妙。”
赛桃夫人看了他半晌,缓缓道:“进宫以前,有位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与我指腹为婚。父亲攀富权贵,见我长得漂亮,提出悔婚后将我送入宫中。宫里曾经派人查我的过往,父亲为了维持我的声誉,用了手段,派人暗中杀了邻家哥哥。”
高驰点点头,这段往事,母亲以前讲过,未婚夫被自己的亲爹派人暗杀,母亲差点与娘家断绝关系,每年那人的祭日,母亲都要在宫里偷偷祭祀。
“入宫后,我先做宫女,有幸被皇上选中临幸,大宫女欺负我,掌事姑姑看不起我,我的日子很难过。”
高驰继续点头,这些细节也常听母亲念叨。
“我怀孕后,她们还派粗活给我干。直到我在下房生了你,你很争气,是个男婴,掌事姑姑不敢隐瞒,才上报此事,皇上看到你生得漂亮,内心欢喜欢,册封我做了才人。”
站在赛桃夫人的角度,是真的感激这个儿子,她常说,若你是女儿,只怕继续跟我做宫女,还好你是男孩,你要记住,是男孩就要做大事,只有你过得好,我才能过得好。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现在我快要死了,想告诉你。”
高驰的眉毛一挑:“……”
“怀胎十月是假的,你并非足月生产。我偷偷喝了崔产草煎的药,八个多月就将你生下来了。”
高驰的神情大动:“母妃的意思是?”
赛桃夫人点点头,意思是你别说话,“要想脱离宫女的身份,被皇上宠幸几次是不够的,还要有子嗣,女儿都不算,必须得生儿子。那次得到皇上临幸,第二月来红,我便知道没怀孕,但又不甘心,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我必须立即怀上孩子,才有机会做主子。”
高驰立即按住她,“母亲等等……”起身转了两圈,确定屋内无人,再坐回来。
“如今繁华落尽,平淡归真。我已时日无多,不告诉你真相,我走得也不安心。你不要说,听我说。”
高驰:“……”
“侍卫与宫女厮混有之,太监与宫女对食也有之。我不敢找侍卫,担心将来穿帮。那日有戏班演奏,皇上与后妃坐台下观赏,我端茶递水忙前忙后,正巧有位乐师问我茅房在哪里?我带路,将他引到茅房,他进去后,我查看四下无人,也躲进茅房……我跪地求他,说喜欢他……”
高驰闭上眼睛,听不下去了,这些话,竟然是从母亲口中讲叙出来。
他双眼通红,欲哭无泪。
能怨母亲吗?
不能。
后宫的生存法则,宫女要想出头除了貌美还要有机会,母亲没有拿得出手的娘家外戚,又是汉人,汉人宫女要想上位更难。
赛桃夫人没有继续说了,因为说到这里,已经不需要再往下说了。
高驰深吸两口气问:“母亲可有问过那人姓名?是哪里人士?”
赛桃夫人摇头:“没有,我既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甚至我都没看清楚他的模样。”
高驰:“……”
赛桃夫人的脸色泛起微光,那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她的语气放缓:“我没有遗憾,幸好有你,我才能安稳过完这后半辈子。”又抓住儿子的手:“人生一世,吃想吃的饭,见想见的人,去做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然后她长长的睫毛半闭,轻不可闻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高驰:“……”
这竟然是母妃临终前留下最后的话……
……
金贵听完高驰的讲叙,静默许久……
认真想了想,金贵轻声道:“当初我想把二妹嫁给你,你拒绝的时候,我就猜想过此事。但后来我查看过你的后颈发根处,那里并没有痣。”
高驰:“……”
“是这样,我爷爷,后颈发根处有颗很大的肉瘤一样的黑痣,平时被头发遮挡,是看不到的。我爹发根处也有颗很明显的黑痣,我和三个妹妹,我们四兄弟妹发根处都有小黑痣,而你却没有,我专门留意看过。我也曾经怀疑过你可能我爹在外面花花生的孩子。”
高驰:“黑痣能证明什么?”
金贵道:“我爹爱吹牛,尤其是喝了酒以后,什么话都敢说,他说跟一位宫女……那什么什么的时候……就有叔伯当众骂他,说他这辈子迟早栽在这张嘴上。从此以后,他收敛了许多……”
高驰:“……”
金贵伸手抱着他的脑袋:“你是不是可怜我?见我亲人都死了,无依无靠的,于是讲了这段故事给我听。你是想告诉我,你是我亲哥,我现在还有家人对不对?”
高驰:“……”
金贵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这个故事很好听,我早就当你是亲人,你不做我妹夫可惜了,其实做我亲哥哥,也挺好的。”
“……”
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金贵说:“你干嘛跟我讲这些?你不是说,这附近都是眼睛和耳朵吗?你不怕这件事被别人偷听了去吗?”
高驰看着他,正色道:“将计就计。”
金贵:“理解不了。”
高驰打趣他:“菜刀大侠连‘取你狗命’四个字都理解不了,当然理解不了‘将计就计’这四个字咯。”
又提起丑事,场面一度尴尬。
缓了缓,金贵又说:“我觉得,既然太子不放人,咱们偷偷跑嘛。”
“偷跑?怎么个偷跑?”
“就是不告而别呗,寻一天夜黑风高,你安排些人假装值守,咱们背上钱财远走高飞。”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能往哪里跑?”
“难道可天下之大怎能没有容声之处?”
“你总是想得天真,跑不掉的。”
“跑得掉。”
“那你说说,跑去哪里?”
“去找善长叔。”
高驰的嗓子都提高了:“你还在想李善长和朱元璋?硬要去投奔他们吗?”
金贵见他有点生气,气势顿减:“那个,这几天我都在啄磨此事,投奔他们难道不好吗?”
“不好。”
“为什么?”
“我这么跟你说吧,朱元璋只是自封的草头王,历史上这么多草头王,几个有好下场的?大多死于朝庭派兵的围剿,钱没挣多少,还留下臭名声。退一万步说,如果朱元璋不一样,他能出头,能成功,我更不会去投靠。”
“为什么?”
高驰冷哼一声:“我做个假设,如果朱元璋能做个成功的草头王,那就成王败寇。他身边那些人,徐达、常遇春、李善长和刘伯温,他们将来没一个有好下场。”
“不会吧,我不相信,这只是你个人的猜测,你的心思太阴暗了,你怎么不多看看阳光呢?”
“我今把话放这里,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相信历史。”
“历史是什么?”
“历史就是一台戏,重复的戏,翻来覆去同样的剧情,只是演戏的人不同摆了。”
“听不懂。”
“听不懂就硬记下来,如果朱元璋能成大事,现在跟他身边的人将来会与我的下场一样,逃不了兔死狗烹的命运。”
“……”
“我才不愿意刚离狼群又入虎穴。所以你要去投奔李善长和朱元璋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我绝不去,也不会让你去。”
好吧,俩人商量了几个回合,也没有结果。
高驰的意见是要离开就光明正大的离开。
……
天色渐亮,听到有脚步声,有人来地窖了,俩人都不在说话。
十二的仪容整洁,随从打着灯笼。
“唉哟!”十二看到床上的俩人低声唤道:“我的十三弟,你整晚没回房,竟然是跑这里来了?殿下到处找你。”
高驰:“这么早?”
“废话,你昨天跟殿下说了那些话,谁还能安稳睡大觉。快快快,跟我走,先梳洗一下。”
就被十二拉走了。
……
太子没睡好,神色不佳,五更刚过,就让人去将十三找来。
侍从却回报说十三爷不在房里。
十二听闻此事,立即赶来了,又有随从来报,悄悄说了刚才在酒窖里听到的消息。
太子瞪眼,怒道:“什么?他当真这么说?”
那随从赶紧叩头回答:“是真的。”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十二,问:“他什么意思?什么怀胎十月是假的。淑妃偷偷喝了崔产草煎的药,八个多月就将他生下来了?怎么可能?”
十二抓抓脑袋:“把我也绕糊涂了,淑妃已死,乐师也死了,两边都是死无对证,这些阵年往事,根本无处可查。”
太子气得,一把抓住十二的衣襟,将人提过来:“你相信这事吗?”
十二眨巴眨巴眼睛:“什么乐师睡宫女,不过补风捉影的事。相不相信的,有意义吗?”机灵得又把问题推回来了,怎么可能让他回答这种猜想,必须得太子自己下结论。
太子想了想,道:“如果换做是你,这件事是真的,你会说出来吗?只怕烂在肚子里,也永远不会说出来吧。”
十二拍手道:“可不是嘛!十三弟的城府深着呢,若换做是我,不但不会说出来,还会把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杀掉灭口,那他干嘛要说出来呢?”
太子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随从,问:“他还说了什么?”
随从答:“十三爷还说这是将计就计。”
太子和十二:“……”
第21节 终章尾声
俩人啄磨了一下,太子没想明白,“什么意思?什么叫将计就计?你说说看?”
十二想了想,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手:“哎,我晓得了,有人要整他,他就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太子一脸茫然。
十二分晰道:“殿下刚到临安第一天,发现诺海的相貌与他很相似,就有人跳出来说那乐师以前睡过宫女,其实想来,肯定有人背后指使,目标就是他。那首童谣,什么‘嫪毐良种像始皇。’这句可不是就是针对他的吗?明显有人在带方向。”
太子点点头,有道理。
“殿下让他亲手杀掉那乐师,以正视听,但是那乐师最终死在殿下手里,而非死在他手里。估计这事,也让殿下心存疑虑,他就事论事,将殿下心里的疑虑拿到台面上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太子想了想,拍手道:“完全有这可能,他借题发挥,所以说是将计就计。”再拍拍脑袋:“我哪里对他心存疑虑?他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这么相信他,不会怀疑他的。”
“他办事,我放心,我怎么可能怀疑他?”转了几圈,又激动地说:“他这些手段,不拿去对付外人,却拿来对付我?气死我了,我这么护着他,他竟然拿将计就计的手段来对付我?”
十二劝慰道:“殿下想多了,我估计他并不是对付你,而是对付那个一直在暗中对付他的人。”
太子缓缓情绪,说:“对对对,有人要整他,想借他的身世做文章,我自然是一眼看穿的,他为了以正视听,将此事说出来,更证明了他是无辜的。”
然后太子就坚决认定,背后使坏的人才是真的坏,高驰只是为了自证清白,自己一直都相信高驰是清白的。
唯有十二心里在想:十三弟此举,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自证清白,第二种可能是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真亦真。手腕当真高明,不但打消了太子的疑虑,更以某种形式,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心里清楚,但不会说出来,因为太子已经认定了第一种可能,便不会再接受第二种结果。
太子想了许多,光发脾气也没什么效果,不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相信十三会回心转意的。
……
高驰进来后,见太子端坐于床上,赶紧行礼:“儿臣见过殿下。”
太子大度起身,亲自扶起他,让他坐旁边。
“监察御史傅公上疏弹劾朴不花、搠思监弄权,被我们贬到吐蕃。上疏劝谏的御史也通通被外放。”一开始就提朝堂正事。
高驰点点头。
“治书侍御史陈祖仁两度冒死上疏,劝谏我不要专权,我们将他贬到甘肃。”
高驰继续点头。
“然后我们继续清洗父皇身边的近臣,同年嗾使搠思监掀起大狱,以谋反罪逮捕父皇的母舅老的沙、贺惟一之子也先忽都、也先忽都部将脱欢等人。皇父知道他们是无辜的,就颁诏大赦,搠思监却篡改诏书,独不赦老的沙之狱。”
38/40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