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怔住,随即释然般笑了起来。
“是,师尊,我并不知这些东西从哪里来,一场大病后,这些东西便装在红镯中,放在我的枕边。”
那就可能是家人偷偷给的,虽然这理由听起来实在很蹩脚。
随后他觉得自己也有必要解释一下:“你以前看过那把别长亭的图画吧,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把剑的剑魂为什么在我这里,这应该不是我的剑。”
……这解释也很像假的。
沈折雪无奈地想。
“算了,你先休息,我去应付下太清含山的人。”沈折雪摸摸时渊的发顶。
他并未说假话。
那时候他确实非常想要一把剑,可当别长亭的魂身被他握在手里时,又不是能供他驱使的兵器。
别长亭的灵气温柔而强大,倒像一位兵器界的长辈,见小辈闹脾气不出来,只得无奈又慈爱地摸着胡须亲自出场。
但沈峰主的壳子平白无故召唤出昔日含山掌门的本命剑,这其中必有缘故,只是如今却无暇去查。
*
时渊见沈折雪回来后就若有所思,以为他在太清含山那里吃了亏,焦急道:“可是照影琉璃出了岔子?”
沈折雪示意无事,“可能捏造记忆这档子事,总难免要头疼一会儿吧。”
搜魂术毕竟还是以外力强行读取记忆,即便是假,多少还是对他有些影响。
沈折雪总觉得在被点住眉心的那一瞬间,一些零碎的片段在识海中闪过。
那也许是被保护在照影琉璃假象后,潜藏的属于沈峰主的过往。
他寄居在沈峰主的身躯里,记忆呈现也是第一视角。
识海回忆中,他似乎身处在一处山巅。
那山高耸入云,山下云雾翻滚,一轮刺目的红日自东方升起,穿破云海升入半空。
霞光未明,怪相横生。
红日中心竟慢慢变成深黑色,如被溅上大点墨汁。
即便是天狗食月的天象,也没有这般古怪的食法。
沈峰主似乎受了重伤,在沈折雪的眼里,撑在地上的那双手没有一块好皮,关节处甚至已经见骨,伤口缝间尽是砂砾细石。
血滴滴答答地浸湿地面,也许是他呕了血,一口血喷下去,便将右手握着的剑柄染地鲜红。
可还没等沈折雪看清那剑的样子,画面由此变暗。
再一转,地点变成了一处湖心亭,亭中浮动着浅淡的冷香,四周皆是雪白。
深冬寒湖,雪花落在亭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反倒衬地天地间愈发的安静了。
沈峰主在用灵气温着茶,似是在等什么人。
这一画面持续了许久,久到好像那要等的人,永远也会不来。
这两个片段前者血腥无比,后者又静谧悠远,实在叫沈折雪摸不着头脑。
这些记忆必然刻骨铭心,但目前沈折雪有再多疑惑也得不到解答。
眼下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如何走出这个廊风城。
时渊有意与他说话帮他分心,“师尊,昨夜天空异变后,映在天空中的廊风城,似乎与我们经过的廊风有所不同。”
沈折雪果真被他吸引,“何处不同?”
时渊面颊微红,指了指沈折雪的袖袋。
沈折雪向里一摸,摸出团白纸,展开便见纸上潦草画了张地形图。
“什么时候放进来的?”沈折雪奇道。
彼时时渊刚刚将所见描画在纸上,便被余庭推了出去,挣扎间他将纸团塞进了沈折雪的袖袋。
时渊答非所问,慢慢坐起身,解释起这张图的含义。
“当时距离太远,我并未看得太清楚,但当我们经过一处高台时,恍然一眼,天空中倒映出的廊风城没有活动的影子,也没有被那些怪物破坏过的建筑。”
“而后我便留心去看,这是我看见的天幕中廊风城的大体布局……”
当时众人满心都是保命要紧,血色天幕相比于城中的混乱已不值一提,时渊却分辨出其间异样,还强记下天空中城池的建筑分布。
沈折雪对这孩子实在是刮目相看。
仔细看过时渊图中建筑物的位置,乍一眼似乎与白日并无差别。
但似乎有哪里不对。
“……左右相反。”沈折雪将纸透光,“所有建筑都是反的。”
他们客栈右边是家酒楼,在时渊的图中却位于左方。
时渊紧接从储物镯中拿出一本南界版图详考。
两相对比后,他们发现除了主要干道未变,地图上的廊风城,与他们所处的这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这本详考编订于八十年前小天劫后,小天劫使廊风城几乎被夷为平地。”
他们都并非廊风城的居民,太清含山更是从未造访过这座城。
修士灵法探道,几乎不存在迷路的可能,他们外出也就不会随身携带地图。
只要是熟悉廊风的人,一眼就能发现这问题。
偏偏为难的就是他们这些新人。
至于白日黑夜左右的变化……
沈折雪脑中闪过一种可能。
“大规模的幻术无非是水月镜花和画地为牢,其余变化无非在这两种基础上改造,核心却不会发生突变。”
时渊明白了他的意思,“排除了画地为牢,师尊讲过水月镜花以真实的场景为依据。”
像这种夜里大杀四方,白天安然无恙的幻境,本身就有违阵术幻法中“因果相扣”的原理。
昨夜他们遇到的东西实在古怪。
更奇怪的是,在发生那么大动静前,城中人都凭空消失,毫无理由没有过程。
这个幕后人是如何逃避因果的?
沈折雪勾画着图上的地形,“这也许是一个叠加的阵法,如同一个沙漏,沙漏里装了一面镜子,把廊风城复刻了一遍。”
只是他们在不知不觉间掉进了沙漏的下半部分,以入夜为沙漏翻转的信号。
他们在这边九死一生,沙漏另一边的百姓依然安睡。
双重幻境必有呼应,沈折雪立即联通周二,将他们的这个推测告知了裴荆。
他们要先确认,此时的廊风城所处于什么样的时间点上。
很快,外出调查的太清含山修士带回了不同的消息
裴荆走进客房,面色严肃地对他们二人道:“现今的廊风城,是修真纪年的平清三十三年岁终的最后一天。”
“平清三十三年冬。”
沈折雪心下一跳。
难怪他们没察觉时间上的异样,阵外季节也是冬天,季度吻合,掩盖了年岁的问题。
而裴荆口中的这个日子,对所有修真者们都不会陌生。
修者界向来以大事件为更变年号的分水岭。
平清三十三年十二月,是这一年的尾声,也是“平清”这个修真年号的尾声。
因为在这一日,仙庭未能泄空的邪流再度倒向了人间。
魔界、妖界、人族南界为其流落口,无数生灵淹没于滚滚邪流中。
——是为“小天劫”。
“所以昨天我们的经历,很可能就是小天劫那天发生的状况?”时渊凝神,“但由于我们又掉进了叠加的幻境中,那个小天劫就只针对我们几个?”
“这是不是一个‘阵’?”冷文烟疑道。
她哥哥冷文疏就是个阵修,在兄长的耳濡目染下,冷文烟多少也知道些基本原理。
幻术辅以阵术,威力会几倍增长。
含山等人还是一头雾水,冷文烟便飞快地和他们讲清,听罢这番推测,连余庭都脸色微变。
“所以,我们在一个精通阵法幻象的阵修手里?”
这么庞大的幻象所匹配的大型阵法,那该如何可怖。
而含山也分享了他们的发现。
他们走街串巷询问了当地志怪,都听得了一个大同小异的传说。
“传闻,此地有一邪修,名为山鬼,还颇有名气。”
“山鬼?”沈折雪下意识看向帝子降兮出身的秦姑真,太清宗的诸位也同样朝她看去。
在修仙者的概念里,山鬼是一套帝子降兮的法术。
“不是。”秦姑真摇头,“这个山鬼,是一个廊风的传说。”
她嗓音清冷,“帝子降兮曾因讳派人查过,在宗门记录中,山鬼是一个人、妖、鬼的混血修士,大乘修为,在小天劫前,他曾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后来城破人亡,此人便不知所踪。”
此时裴荆看了眼外面的天,道:“快入夜了。”
听到将要入夜,修士们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昨夜的经历,实在是过于刻骨铭心。
好在吃一堑长一智,众人早已有了准备。
就连沈折雪捏碎了那一袋灵息石,因灵气过载而浑身发热。
裴荆布置起今夜的行动。
走魑本身战斗力不强,他们需要随机应变的是最后黑旋涡,不至于沦落到昨夜逃跑不及的困境。
“诸位可曾留意昨夜廊风城的地形,或是邪流倾倒的范围?”
修者们面面相觑,时渊便道:“我还记得。”
话罢他在地图中圈出了一个范围,同时点出其对角最远的地方。
——西城门。
“那就出发西城门!”
两宗弟子就要快步离开客栈。
含山的厨修看了看大家,一捏拳,似乎想要挤到前面和余庭说话。
孙凉心烦意乱,反手推搡了厨修一把,还斥他冒失。
谁知几句过后,那生得人高马大的厨修竟是当场哭了出来。
“你怎么回事!”孙凉见他嚎啕大哭太过丢人,刚要用禁言术让他停下,冷文烟出面阻止道:“等等,这位道友,你要说什么?”
厨修哭的狼狈,简直泣不成声了。
“我……刚才我进来,那个站外头的客栈小二对我说、说‘客官里面请,想吃什么要什么,吩咐着就是,我们的房还多,几位仙长上去’。”
孙凉觉得好笑,“你疯了?这不是每个小二都会说的话?”
“可是——”
厨修哭得打嗝,“可是我那时候是一个人进来的,哪里来的‘几位’?”
此时厨修身后的另一名修士也怯怯说:“我、我可能是看错了……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何安师兄了。”
“何安是谁?”孙凉不耐地问。
“是……”那小修士有些结巴。
“快说!”
含山的小修士哆嗦道:“是昨天那个死掉的阵修啊!”
第11章 阵修
“胡、胡言乱语!”
孙凉厉声反驳,却没了方才的底气。
“那个何安在哪,你让他出来!”
就像在回应他的质问,客栈外传来重物坠地的一声巨响。
“砰——”
纠缠着木柱篷布倒塌的声音,熟悉地令修士们心尖发寒。
余庭嫌孙凉聒噪,抬眼望向楼顶,“那你去看看啊。”
孙凉当即就软了腿。
“不中用。”余庭淡然道:“先去西城门,此事明日再议。”
有太清宗弟子要来带上时渊,却被沈折雪婉拒了。
自己的徒弟果然还是要自己带,昨夜事态突然,如今他这当师尊的灵气足够,便不会再让危机重演。
他将时渊背在背上,随修士们一同奔去西城门。
时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稍贴近了他耳边,轻声问:“师尊,太清三十三年的十二月末,此人反复轮回这一天,究竟想要什么?”
客栈小二重复的邀客,复活又再度跌落的阵修,循环往复的太清三十三年的这一天……
这个疑问环绕在所有人心中。
不论这个幕后黑手是谁,他的意图到底为何?
妖物设下幻境陷阱是为吸收修为灵气,心魔幻境是为淬炼心智或借欲念杀人。
但凡设阵化幻,皆是为了针对入阵者。
可是这个幻阵与众不同。
如果是针对外来修士,且不说被丢进来的修者熟不熟悉廊风城,只要活过了第一夜,这些讯息轻而易举都能获得。
“此人冒这么大的险,甚至可能泄露‘虚像’踪迹,到底想要做什么?”
按照阵法原理,幕后阵修不论身处何地,一旦阵法灵力负荷过大,这人的神魂虚像都会随之进入灵阵中,充当阵法转化的枢纽。
这般大的阵,若是有元婴阵修误入,以阵对阵,甚至可能直接让对方显形。
然而对方依然一次次在幻阵中,固执地再现毁天灭地的场景。
“算了,先看看夜里有什么线索。”沈折雪颠了颠时渊,让他抱紧。
西城门近在眼前。
天空再度铺满血色,通体漆黑的走魑在街道上拥挤行走。
“这些东西好像并不是只把我们当攻击对象。”沈折雪站上城墙,向下眺望。
走魑们早已发现他们的踪迹,也是追了一段路,被高耸的城墙堵住前路后,在下面茫然地爬了几次,游荡他处去了。
时渊忽而对太清宗的乐修道:“仙长,可否请您吹奏一曲?”
乐修一愣,裴荆立即明了时渊的用意,颔首道:“吹,用灵力吹!”
乐修不明所以,还是听师兄的照做了。
已沦为普通仙器的玉笛横在乐修唇边,清乐悠扬,蕴纳灵力的曲调向四面传开。
这玉笛是上品法器,可惜灵气全无,一曲下来,也仅有声音大这个特点。
曲毕,那乐修羞的满面通红。
旁的曲绕梁三日,威慑邪氛,他的曲子声大如钟,要不是城中没人,老百姓都得跳起来骂他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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