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前沈折雪亦多多少少猜中这里的大阵会有所异变,然而当他亲眼看见眼前这扇血色高门时,还是不由得心生诧异。
不同于含山有云下的清圣恢弘,眼前的封印大门覆了一层浓重的血气,虽还是印刻着银花图腾,但血光灵力流动于花枝藤蔓间,端的是一片沉闷死气。
“是血锁封印。”沈折雪对在红镯中的时渊道:“只是没有煞气,这个封印连通于三宗大门,若能突破此处,怕这三扇单行门就要变得能自行出入了。”
严远寒自然也看到了这扇红光妖异的阵门,但他似乎并不惊讶,而是转而去寻甚么东西,并对沈折雪道:“你能否感知到此处邪流的残息?”
于是沈折雪便知晓他在寻找何物。
湘君曾放置了半面镜子用以呼应廊风城。
沈折雪闭目感知,半晌后绕过一块落石,道:“这里有一个石台。”
周二见了那台子,道:“看来是被拿走了,就是不知以后会整出什么花样。”
沈折雪听他口气貌似是知晓内情。
而且他在严远寒面前也口无遮拦,沈折雪更是想不透其中缘由。
严远寒重新走到那阵门前,沉默许久,忽而道:“当年——”
他竟是停了片刻,才接道:“当年三宗阵眼,三十名守阵人,真正算是活下来的只有两人。”
沈折雪眉头一跳。
严远寒确实是当年建立大阵的那批修士,上修界修者的寿命本就漫长,不过这些人不知为何都默契地选择对当年之事缄口不言。
此刻提起不知何故。
沈折雪屏息,他看了看周二,突然意识到这人是走火入魔废了灵脉,而究竟是因何入魔,从前也并未提及。
再联系严远寒这话,沈折雪心跳逐渐加快。
三十三人活二,而大阵又是个半成品,这活下来的两人就未免嫌疑太重。
要命。
沈折雪想,沈峰主这邪流身本就来的离奇,该不会也是那两人之一?
难不成严远寒把他们带到阵下,是要兴师问罪?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周二居然还笑了一声,“君如镜不再是薄紫衣,我也不似当年喽。”
他居然真的是护阵人。沈折雪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决定先静观其变。
听周二的意思,当年大阵跑出来的是君如镜和他自己,只是他俩如今早已不复当年。
君如镜是尊贵的镜君司命,他却是跑买卖的潦倒凡人。
“君如镜为何能活着出来?”严远寒目光如剑,直刺向周二,“你又为何能活着出来?”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沈折雪卡在中间,听得严远寒追问道:“太清宗三百二十名守山,血流成河时只有你执剑在场,帝子降兮血锁在前,君如镜立了天下的威名,你和薄紫衣并非真的是萍水相逢。”
严远寒化出一把冰刃,“当年阵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面上宛若凝了一层寒霜,怒目道:“你一句物是人非便当罢了,那谁来还我太清弟子周凌,谁在还饮离的弟子辜春?!”
辜春二字一出,沈折雪的心漏跳一拍,灵脉忽而泛起一股疏异的寒意。
那是严远寒在触发他的太古封邪印。
沈折雪算是知道严远寒为什么要带上自己了。
假如周二真的与当年大阵的纰漏有关,那他以残躯苟活这般年,又去向不明,日日忍受灵脉凝结之苦,躲藏于民间,实在教人怀疑。
而依严远寒所言,周二与曾经名叫薄紫衣的君如镜关系匪浅,至今君如镜阵门都可依靠他的血来开启。
那么或许只有一种可能,二人关系亲密,即便是后来状如不死不休,也还是藕断丝连。
三宗对于抬上修界一事显然产生了分歧,眼前的周二到底向着哪方并不明确。
帝子降兮与邪修勾结,邪修便与邪流脱不了干系。
沈折雪眯眼看去,周二并不与严远寒对峙,而是低头摸索着腰间的缘木剑。
“师尊,周二与我为邻,是后来搬来的。”时渊在红镯中道。
沈折雪向前一步,同时提防着两人。
若是周二真的与邪流有关,严远寒带上沈折雪便是为了抵御邪流,他如今有一道封印拿捏在严远寒手中,该摆出的态度还是要摆。
周二哂笑一声,却道:“那您又是在做什么呢?”
说这话时,沈折雪察觉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这里。
严远寒眉峰耸起,向前一步挡住沈折雪,寒剑冷光凌凌,道:“容你分辩。”
周二肩膀微微下塌,浑浊的吐息散在烟尘中。
“我无可分辩,师尊。”
——师尊?!
沈折雪瞳孔骤缩,严远寒的背影挺直若松柏,肩背绷紧,并未反驳。
满修真界皆知严远寒收裴荆前,座下仅有过一个嫡传弟子。
那弟子姓周名凌字明归。
剑圣周明归。
就在周遭气氛陷入僵持时,一缕灵力波动如石投水,在阵下荡漾开来。
沈折雪心头一凛。
“噗呲”一声,忽有一簇火光自那石台上燃起。
严远寒反应迅速,几道寒气刺去,竟是将那燃烧的火焰冻在了半空。
沈折雪略微感知一二,那石台并无邪气,亦无咒术,只是凭空烧了团火,仿佛要给他们照明。
“师尊,无恙否?”时渊在红镯中焦急地喊了一声,视野内却一阵天旋地转。
那是沈折雪正向前倒去,而不远处严远寒以剑杵地,竟也按住了额头。
时渊登时就想化出魔身跃出红镯,而沈折雪半跪在地,低声道:“等等。”
空气中浮动着似有似无的草药香。
时渊精通药理,如何闻不出来,那都是些寻常养气静心的草药味,稍有特殊的一味他也不是没有闻过。
那是南界十分常见的一种药,名叫“独醒”。
独醒泡水后饮下,可有治疗惊惧失魂症状的作用,他从前还见沈折雪喝过。
但毕竟是陆生灵草,受制于界面影响,对沈折雪而言并无太大的影响。
后来沈折雪甚至拿它当过花茶泡着喝,也没见喝出个好歹来。
时渊眼前闪过奇异的画面,他来不及细看,却见周二的缘木剑中袅袅升起一团青光,那鬼团子盘旋几周,似乎是受火光影响,飘飘乎向那石台而去。
严远寒勉力撑着神志,欲杀那鬼团了事,谁知那鬼团子竟生吞下严长老的冰凌,光华暗淡,生生缩小了一圈,依然扑向那石台。
时渊一道风刃甩出,鬼团依然全数受下。
时渊眼前如走马观花般掠过一幕幕画面,视野的尽头,是那火焰再度燃起,照亮了一室凌乱。
沈折雪只觉一扇虚空大门在眼前轰然打开。
那是千年前的修真界。
邪流下涌,界面开裂,因果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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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篇开启!
第67章 浮光
千年前。
熙熙攘攘的长街两道挤满了小商小贩,支起个勉强遮日头的伞棚便叫卖起来,卖什么的都有,从灵石剑佩到发糕糖水,你一句我一嗓,俨然是一派早市的热闹景象。
周凌靠在片巷口拐角的青石墙上,头戴顶破斗笠,嘴里叼着根不知哪摘来的狗尾巴草,咬着秆尾将脸隐在阴影中。
他脚边是个破落乞丐,衣裳就剩了布条,勉强遮住身子,一腿屈盘一腿架着,脚跟前是个豁去了半边的瓷碗。
叮当两声响,两枚灵石落在碗中,滴溜溜打着转。
那乞丐不为所动,挠了挠脖子,连姿势都没换个,懒洋洋说:“多谢爷。”
周凌双臂交叠,歪着脑袋看过来,“上修界长定门掌门家的小幺儿,这下修界的太阳晒得可舒坦?”
那乞丐手上一顿,脊背微微挺直,旋即又破皮袋似得往后一靠,也不顾墙根的乱草青苔,随意道:“哪里来的仙僚,还谈甚么上修界下修界呢。”
又撇嘴道:“天塌了你我都是红尘客,不过你们还能拉帮结派,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那你为何迟迟不肯与我们同去,虚步太清或含山有云,哪个不比在这里窝着要强?”周凌话里也不客气,“相掌门召集散落于下修界的修士,欲重立大道,以对抗邪流天灾,不论何种出身,去你去了便有个落脚的地方。”
“算了罢。”长定门的小少爷抬手虚晃了晃,“和邪流斗,谁来斗?没人斗得过。”
周凌剑眉一皱,刚要开口,那乞丐修士抢话道:“你们要斗就去斗,我一身修为已废,在邪息下能侥幸不死,也不过贼老天要多磨我几年,过几年死就死了,不劳烦你们埋。”
他伸了胳膊出去,朦胧的光束从脏污的手指间漏下来,投来一抹嘲讽神色,“这灵屏银光又是哪个真仙的一身灵骨?”
“罢了。”周凌解下腰间的钱袋,走几步蹲到乞丐跟前,将那一袋子灵石放在他碗中,“你要如何便如何罢,我且问你,对面那座春祁楼里,是否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乞丐眯了眼,“那可就多了,您想知道些什么?”
*
周二从街角转出,特意压低了帽檐,单手捏了个化形诀,再走在大街上时已换了副模样。
他一身锦衣华服,手里一把玉骨折扇,腰带挂满了叮当串饰,活脱从哪家跑出来的富家公子哥。
再从上到下打量了这一番幻化,他昂首阔步,走进了春祁楼。
春祁里跑腿的堂倌正在大堂的角落打瞌睡,听得一声“嗯咳!”猛地怵了一下,人还不怎么清醒,却慌张地喊道:“天塌了,天又塌了?!”
“天没塌。”周凌啪一声合上扇子,在他桌上敲了一敲,“成天嚷嚷不吉利的,也不怕你们家掌柜的怪罪。”
堂倌窘迫地站了起来,起身时有一丝灵波荡开,竟也是个修为不高的小修士。
他满面羞红的看着眼前穿金戴银的来客,磕巴道:“客、客官,您是要听曲还是要住店?”
周凌想了想,“你们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堂倌露了个笑脸,“自然是什么都有。”
“好嘛,口气不小。”周凌眉峰一挑,将扇子在手上挽了个花,“你方才问吾听曲还是住店,那吾要是住最好的店,听最好的曲,你应得来么?”
他这自称一出,堂倌登时眼底放光,谁人不知这吾来吾去的自称只有上修界那些修士才会惯来挂在嘴边。
自从邪流塌了两个境界下来,因果大变,他们这些本不能沾染俗世的修者亦能来走一遭滚滚红尘。
眼下这日子有仙庭真仙顶着,几大宗门也让寻常百姓照常过活。
只是这照常就照常出许多不寻常来,譬如修者也会往秦楼楚馆里跑,喝酒寻仇好一通闹。
也就含山有云的掌门出来管了这事,只是到底不能只手遮天,处处都能探明。
“要不这样,您在此处先坐,小的去叫当家的来,保管给您都上最好的来。”
周凌欣然应允,那堂倌一溜烟跑了,留他随手拎起桌上的茶壶一倒,是极好的茶水。
转而再看这楼内,与从街上看大不相同,真是寸瓦寸金,好大的手笔。
周明归搁了茶,手指在桌面一敲一敲。
他接这个任务已有七日,据传这春祁相见欢分楼内有强行扣留上修界门派遗孤的事发生,且还用的是令人不耻的手段。
但因牵扯到几桩旧日恩怨,也就比较棘手。
这个活儿相对去探查邪流要安全太多,虚步太清自有人愿意接,周明归是怎么也想不到会轮到自己头上。
比起杀邪物,这种细心的任务更耗时间。
但大抵是含山有云的相掌门见他一身带伤,和师尊说了甚么,这才把这任务派给了他这个闲不住的杀神。
查案是一,其实也是要让他养养伤,不至于在下一次的任务中送掉条命。
但这事也不好办,从仙庭真仙以太古灭邪印暂时压制邪流后,下修界似乎进入了一种醉生梦死的状态,半数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半数的人放浪形骸,一度群魔乱舞,无秩序纲常。
而“春祁”字号几度易主,如今背后是曾经上修界的大世家,和其他宗门的关系若即若离,但又凭借春祁捏着大量消息情报,发的是灾难财。
就算虚步太清加上含山有云也不敌他们法宝多,故而不能踏平了事,毕竟修士要是再内斗上几年,那邪流若是真的有灵智,怕不是要活活笑死。
这事周凌要查起来也费劲,好在他耐心倒够,乔装改扮在外面蹲了好几日,这才打听到些门路,如今敢明目张胆的进来,心里也有了底。
堂倌请来的管事的是位气度不差的修士,修为居然也不算低,他察言观色,见周凌器宇不凡,腰间更是配了把一看就是名兵的长剑,朗声道:“仙君,屋子我们已经定下了,是顶头最好的一间,至于曲子,不知您喜听哪种,我们这楼里诸艺具备,皆是上好。”
周凌道:“不必吟歌,吵得慌,要擅琵琶或筝的过来,筝的需会‘御风’,人间那支渔歌也要弹得好,琵琶的定要会‘飞鸿踏雪’第四折 ,其余便随意罢。”
管事的眼中精光一闪,心道这真是上修界懂行的人物。
“御风”是出自上修界的仙曲,难度颇高,而“飞鸿踏雪”的第四折 更是寻常人听不得的曲子,那已是近乎于乐修摄魂的曲目,非得有一定修为或法器才能欣赏。
“小仙君要最好的,那便是咱们相见欢楼里的琵琶了,擅弹者不在少数。”管事的眼神颇深,周凌心领神会,从腰间玉牌中摸出一袋灵石,再取了件宝物,一并扔在桌上,道:“可够了?”
“够够够!”管事的笑弯了眼,扭头对堂倌道:“去,让紫衣来,三楼‘如三秋’那间,让他好好弹。”
又有眉清目秀的堂倌殷勤地引周凌上楼,他以秘法听音,便听到方才那小堂倌对那管事的咬耳朵,“管事的,让薄紫衣来没事么,我看这位爷来头不小,还是个狷狂的主儿,薄紫衣不日便要去师家,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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