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仰头把那口剩酒喝尽,睨着他说:“五千年的历史,真正留下姓名能被你知道的充其量两三百人。历史对普通人是残酷的,像杨先生和我这样的人,甚至不必百年之后,五十年以内就没人记得了。”杨渊心底震了一震,不由又想起嘉安来,嘉安那样好,死了也就死了,此后没人再记得他,除了自己,那假如自己也死了呢?沈瑜又笑起来,说:“可是有没有谁记得又怎么样,这个很重要么?”
他们并排坐在靠角落的吧台上,注意力都被酒保稀里哗啦调酒的声音吸引过去,所以杨渊这会儿才发现沈瑜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手边,于是问:“沈老师怎么不戴眼镜了?”沈瑜说:“我度数不深,人家离我近的时候我就不爱戴。”他突然扳过沈瑜的肩要他转过来看着他,凑近前去直直地看进沈瑜眼睛里去,“这样算近吗?”
沈瑜面不改色,道:“杨先生,虽然我是一切性少数群体的坚定支持者,但我本人对男人并没什么兴趣。”
杨渊点点头,像早有准备会听到这么一句回答似的。直到他把沈瑜压在墙上,一粒粒剥开衬衫纽扣,吻着他的脖颈和锁骨,听见沈瑜急促的喘息和细微的呻吟,杨渊想起这句话,忍不住低声一笑:“沈老师,你真的对我没什么兴趣?”
第114章 番外:找到你了(4)(限)
沈瑜闭着眼睛,把一段修长的颈子仰着展露出来给他舔吻,但小声说:“不要太过……我周一还有课。”不是恳求,而是告知,在衣衫不整的混乱中有一丝冷静的,残酷的理智。杨渊立刻把他右侧衬衫一扯,半脱未脱,露出光裸圆润的肩膀和挺立着一粒小小的乳尖的胸膛,埋下头吮咬。沈瑜肩头吃痛,忍不住“嗯”一声,侧过头看见一小块洇了血的吻痕。这偏着脸向下微微耷眼的情态,却有种柔软羞涩的美,杨渊得逞似的笑起来,“沈老师,你这人真有意思。”
猫因为怕生,他们一进门就逃窜到沙发底下不出来了。墙上挂着一个半人高的画框,像双年展上才会有的不明所以的风格,细看下才知道是一张现代摄影,被裁成等宽的一条一条,再打乱顺序重新拼贴。杨渊用膝盖顶着他的腿缝,沈瑜顺势将双腿微微张开,容纳对方挤进来,在无言中一瞬完成了默契的询问和回答。杨渊搂着他的腰,手掌抚到臀尖,呼吸声沉重,问:“这个画框是沈老师自己做的?”
沈瑜懒得回答,那几根灵巧的手指暖和并充满探索的兴趣,沿着他的髋骨划到前面来,皮带的金属扣微妙地“喀哒”一响。他睁开眼,在朦朦醉意里看着面前的男人,初来乍到,似乎对他的一切都在发生兴趣,他的身体,他的房间布局,他书架上的书,墙上的装饰品和床垫的牌子。
在不疾不徐的拥吻里,杨渊摘掉他的眼镜扔在地毯上。他引着杨渊退进卧室,一路解开对方的衬衫和西裤,倒在床上时他从枕头底下摸出空调遥控器,“嘀——”按下制冷,松手往地下一丢。两人皆是礼貌而清醒。杨渊有良好的教养和足够的尊重,这种尊重使他在进入卧室以后目光就没再从沈瑜身上挪开,以一种温柔不失挑逗的力度轻吮暴露在凉风下的乳尖、小腹和髋骨,用余光确认他是否喜欢这样的触碰。
沈瑜低声呻吟着拧身颤抖。他不是第一次和人上床,无论哪个生命区间里都不是,但像杨渊这么有耐心的男人的确少,所以他总是没法把自己置于稳定的关系里,要么做人无趣,要么做爱无趣。而现在他甚至想到,或许他们是可以长期保持一种这样的交往,约着看看戏喝喝酒,也可以坐下来一起读书——能打发时间的事太多,反倒越少人安定下来一页页翻书——然后规律而克制地做爱。他看得出杨渊是这样的人。
但这不就近乎于情侣?沈瑜一瞬面红耳赤起来。他们今天才算见第二次。
正式地交往则是另一回事,倘若要长久地维持一段灵魂与肉体并存的关系,那一定不是从做爱开始。他“有过”这样一段,更知道开端的重要。傅嘉安,或说曾作为傅嘉安活过的他自己,因为实在卑微,又傻得可怜,才会觉得身体的交缠多了也能够换来一点真心。从当下这人间回头审视,除了唏嘘,也只有恨自己没骨气。
杨渊脱下他的内裤,性器已经挺立着,沈瑜一霎有些汗涔涔,大约是有段时间没跟人做过这事了,身体上的反应过于轻易直白,而且在性事里想到上辈子,就不得不记起被阉割的耻辱,令他从头到脚发凉。他呆呆地看着杨渊俯身在他腿间,张口含住了那根东西,突然坐起来把人一推,“不行,”他急促地喘息,“我们不能这样。”
男人抬起脸来看他,眉心一拢,“沈老师说什么呢。”
“杨渊,我们不应该如此草率地发生这种关系。”
他尽量不触及更多的意思表示。对方也许并不想产生什么感情上的纠葛,不见得他冒冒失失地提正式交往——太认真了反倒可笑。两人在这尴尬的姿势下面面相觑片刻,杨渊终于坐了起来。
“可以,如果你不愿意……但或许你需要我帮你解决一下。”对方的视线赤裸地往下移,沈瑜顿时羞愧难当,脸上腾腾地发热,站起来把衬衫一裹。杨渊连忙去拉他的手,“我没别的意思,沈老师别生气。”沈瑜吞了下口水,低声说:“我去拿点喝的。”
冰箱里黄澄澄的灯透过雾气打过来,斜倚着拉门,有一种湿凉的空气像蛇慢慢地缠裹住他,从脚踝到腿间,胸膛,面颊,顺着皮肤往上游,带着苹果与桃子混合的甜丝丝的香气,冰凉的易拉罐贴着额头。他平复了些,又在这冷冰冰里觉出些安心来。他拿了两听苏打水回到卧室,杨渊竟还没穿衣服,衬衫半开,拥被坐着翻他床头柜上的一本《台北人》,枕头塞在背后。
“沈老师,你真行。”杨渊看了一眼他下面,说:“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做事做到一半叫停是怎么想的?”
“对不起。”沈瑜把苏打水扔在被子上。杨渊合上书,拉开环扣喝了两口,说:“沈老师真的很有意思……你特别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沈瑜哂笑两声,掀开另外半边被子,找了只抱枕靠着。杨渊仍然自顾说下去,道:“那时候我自己也年轻,他年纪还要小,第一次就是给我,做到一半他也说他不行。”沈瑜“啪”地打开罐子,随口问:“后来呢?”
“我没理他,”杨渊轻声说,“在法律的意义上,你可以认为我是……”沈瑜打断他:“你不用说了。”杨渊仍然接下去道:“后来第二次也是这样。”沈瑜沉默了一会儿,咕咚咕咚地把半罐苏打水吞下去,喉咙里冷得发紧。杨渊又说:“但你不能想象后来我爱他到什么地步。沈老师呢,你以前谈过的人是什么样的?”沈瑜笑笑,说:“干什么在床上聊这种话题?”
但事实是,要了解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聊他的过去。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在他的情况实在过于复杂,于是只模糊地说:“他死了。”杨渊一时倒噎住了,没想过会听见这种答案,只低声追问:“是生病还是意外?”沈瑜简略地说:“是中毒。”杨渊怔了怔,方才恍然大悟似的道:“哦,食物中毒会致死的情况,那很少见。”沈瑜听见这一句,忽然觉得十分疲倦,于是都静默下来。
杨渊伸手调暗了壁灯,两个人在昏黄的光圈里并排卧着。杨渊伸手拍拍那本《台北人》,说道:“生离死别是必然,早一点晚一点的问题。白先勇怎么说?‘人生是虚无,一场梦,一个记忆’。”沈瑜突然问:“所以你信不信一个人能够记得上辈子的事?”杨渊讶异地侧头看着他,一时有许多话说不出来似的,最终只是道:“那也未必是好事,因为物是人非了。”
沈瑜不做声,那一团光圈在深夜中像突然凄哀了起来。他默然地向旁边靠了靠,杨渊伸开手臂揽着他睡下,姿势亲昵,像电视广告里那种最体面的模范夫妻,同床异梦,寂寞疏离。
❈ 作者有话说:
我想说……神他妈中毒理解成食物中毒!我怎么想得出这种烂梗的!
第115章 番外:找到你了(5)
沈瑜开了一门课,专门给大四学生选修补绩点,所以不讲太深的内容。系里系外都知道有这么一尊菩萨高抬贵手,选课的学生趋之若鹜,最初是30人的小课,后来渐渐讲成200人的大课。地点也挪到阶梯教室,地上铺着几何印花地毯,四壁隔音墙,一排排弧形座位绕着讲台,如同不灭灯的戏院。暑假前的期末大考,沈瑜大方散发资料供“复习参考”,大家心知肚明。
都知道沈老师课讲得好,这样一门枯燥晦涩的学科,一个人洋洋洒洒说上四十分钟,下面如听评书,也有不少专慕他名气而来围观的人,杨渊混在其中并不突兀,穿着没有印花的白T恤,像高校里最常见的顿穷但自傲的男学生,坐在最后两排的角落。
大学教室的第一排从来是不坐人的,沈瑜的课也不能例外。课程过半,沈瑜从圆弧中央走到窗子那侧去,倚坐在第一排桌上,踩着椅子,一条腿直直地伸下来,纤细而修长。窗外一道紫藤花廊,盛夏里雪青色郁郁葱葱,是人像背后虚化了的布景板,沈瑜的头颅凸现在那雪青水印上,杨渊从高处远远望着他,因为说的是千百年前的事,有一种茫远的,沉静的,带着沧桑感的美,是一种具像化了的历史本身。
那天他几乎已经剥开了“历史”的全貌,到现在也能记起被压着舔吮身体时沈瑜泣诉般的呻吟。越回味他越觉得自己已经对沈瑜产生了想要独占的情感。倘若能够发展出一段长期持续的关系,那沈瑜诱人的那一面就将只属于他一个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参与对方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静克制地旁观。很难想象安静温柔的沈老师在床上的样子。沈瑜被弄到情动时也会哭吗?那天以后他总在浅眠里看见嘉安的面孔,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羞怯,委屈,眷恋。但他知道沈瑜一定不会这样看他,他们离“爱”这件事还远着,充其量各取所需。
沈瑜那句提起前世的话,他当时吓得无言以对,先是惊异于竟还有别人与他一样,后来仔细回想才琢磨出不对来。沈瑜可会是嘉安?他很信直觉,毕竟性格也相仿,光是这样想想,胸膛里就一浪浪翻着血潮,但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他们的关系还够不上问这些。
非要在沈瑜的课上幻想人家裸裎的样子,也怪不得他下流,这会儿沈瑜正在讲历史上的性少数群体。隔着太平洋,今年的Pride上周刚结束,这时候讲古老东方的龙阳断袖,未始不算一种含蓄的价值观表达。他才不信学院真敢让沈瑜开一堂课聊这个,今天的讲义多半没报系里,反正嘴长在他身上。杨渊手心里一霎汗浸浸的——简直越来越像。
还有五分钟下课,有前排的学生提问,不知在说什么。但沈瑜的回答透过话筒扩出来,打到最后排也毫无睡意。
“我大概不止一次跟你们说,普通人的轶事很难在史书上留下字句。绝大多数人一生对历史的了解都只局限在帝王将相,包括我们今天说到的,龙阳、断袖、分桃,都是主君的典故。实际上,有大量平凡的性少数群体并没有机会发出声音,但并不等于他们不存在。希望你们明白。”
“还有齐帝贺景承。”那女学生说。这一次杨渊听见了,屋子里发出窃窃的笑声。沈瑜愣了愣,“谁?”
女学生不好意思地笑着,像那两个字本身就令她十分羞耻似的,“有野史说……他爱的其实是一个太监。”
教室里嗡地炸开了,二十岁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却又都忍不住伏在桌上,互相看看,捂着嘴发笑,生怕给人看出自己很想对此发表看法。杨渊抿起嘴唇紧盯着沈瑜,能够听见自己耳鼓中噌噌作响的声音。假如真的是嘉安会怎么样?他几乎立刻就能想象那张脸上难堪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但或许毕竟是上辈子的事了,不至于太敏感?时间停了。沈瑜一瞬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一窝蜂的大四生,其实都没比他小几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神气,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我想,应该没有这样的事。”沈瑜说,“至少在我研究过的史料里,没有这样的证据。现在你们可以下课了。”
杨渊仍然坐在那里盯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沈瑜在那紫藤花廊前静默地又坐了一会儿才看见他,站起来同他打招呼:“杨渊。”
他走下层层阶梯,像一场话剧的观众突然入戏了走进舞台,劈头就问:“为什么要骗你的学生?”沈瑜蹙着眉心不做声,他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又道:“你凭什么替死人否认?”
“是我没说清楚吗?”沈瑜埋头收拾讲义和电脑,微微抬起眼皮睨着他,“学术上没有认定,因为没有任何史料提到过半点证据。”
“证据?”
“杨先生,我们做研究是讲史实的,不能因为谁觉得某个走向比较有浪漫主义色彩就下定论,那是写小说,不是做学术。如果贺景承真的爱一个太监,他能留下无数东西告诉你。
“他姓什么?叫什么?当的什么值?受过什么赏?贺景承死得早,那个太监给他殉葬了吗?如果没有,那后来是死在哪年?在什么地方埋的……
“杨渊,没有,就算你翻遍那一朝所有带字的记录,也根本找不到这么一个人。”
沈瑜茫然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至少在学术上,作为皇帝的贺景承没有爱过那么一个人。”
杨渊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怔怔地道:“那么不做皇帝的贺景承呢?”沈瑜低声说:“那是野史,没有研究的价值。”杨渊突然高声叫了起来道:“所以它就真的不存在了吗?还是说,你觉得这样的两个人之间谈感情,压根就是件丢脸的事?”
他开始觉得自己错了,沈瑜不会是嘉安,不可能会。嘉安不可能这样决绝地否认他自己的存在。沈瑜默默退回到窗下去,正是午休时间,背着包的男女学生三三两两从窗前路过,一束刺目的盛夏的阳光灼灼地照着他的头顶,使得他整个人消融在金光里。“这点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沈瑜低声说,“对于作为皇帝的贺景承而言,给一个太监喜欢,简直是丢脸极了。”
杨渊猛地从中听出点凄凉,声音不禁先软下去,“你还是在替他否认……”沈瑜突然把讲义重重往桌上一摔。“杨渊!”他怒喝,“这是我的课!我不懂你是在用什么立场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也赞助了这门课吗?而且你觉得他们真的想知道真相?他们不过是把历史置于当代视角下面,去探究一些在今天也仍然有爆点的话题罢了……一个孩子都没有过的皇帝,宠爱着一个太监,放在今天是多么刺激!多么有趣!可以拍成电视剧的那种有趣!真相是什么呢?是这两个阶级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爱情!不、可、能!你觉得他们愿意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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