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笑笑,想这些做人文学术的果然不爱听这个老总那个经理的称呼,莫名一股铜臭气。沈瑜伸手同他轻轻一握,指尖有些凉,墨水似的衬衫袖口下,手是大理石浮雕似的的苍白,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他心里忽然动了一动。
“沈老师,我们吃个便饭?”话说出口他才发觉有被拒绝的可能,学者嘉宾和商务赞助方,就算同龄,也是两个世界格格不入,他有种想把自己腕上的积家手表偷偷摘下来的冲动。
“嗳,好的。”
他有些惊讶。一束黄昏的微光透过穹顶的磨砂玻璃,像个罩子把他们两个人笼在中间,沈瑜仍是微微笑着。
说是便饭,也究竟没法真的“便”,活动各方七八个人围坐一桌,活生生吃成个商务宴席,点了红酒,在挖空心思找话题的礼貌尴尬之间觥筹交错。地方他倒熟,是常来的改良淮扬菜馆子,租界时期的建筑,五层洋楼的第四层,包厢里自带露台,低头便可看见苏州河。当然十几年前这样不行,那时候苏州河脏得不堪入眼,气味也难闻。
这种场合只有到了后半程他才轻松一些,该敬的敬过,该回的回掉,开始有人找借口去洗手间躲酒,大家心照不宣。席间他有几次留意沈瑜。沈瑜喝得很少,但两颊已经绯红,起身到露台上去,他便也跟着出来。
这种老派西式建筑,露台的门是高耸但狭窄的两扇,棕色杨木,漆是修缮时候后补的,固然合叶还算顺滑,一开一关仍然觉得十分沉重。露台上相当狭窄,只能站下两个人,春夜里暖风吹得人脖颈温热,河道上两串杏黄霓虹在粼粼流水里颤抖,再远处可以看见正在堵塞的车道,满满的一条红色尾灯的河流。
沈瑜回头看见他,问:“杨先生抽烟么?”说着便要进去。杨渊连忙摆摆手,“不会不会,沈老师留步。”
一时间并肩立着都不说话,这样狭小的空间只能容人站立,略一弯腰身后就要撞到门,使他们像一个“两只装”玩具盒子里盛着的木偶。杨渊找话说:“苏州河现在好多了。”沈瑜点点头,“以前是很不堪的。”杨渊又说:“你不奇怪它为什么叫苏州河?”沈瑜一挑眉,说:“其实它的官方名字是吴淞江,上海开埠后外国人发现溯流而上可以一路走到苏州府城,才改叫它苏州河。”
杨渊笑起来,“是我不对,你是历史学者,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沈老师哪里人?”
“苏州。”沈瑜说。
他忽然不知道应该答什么。离得近,沈瑜身上混杂着葡萄酒和湿润的柑橘调香水的气味,在一个做学术的人而言已经细致得令人惊诧。或许也因为这个女孩子们喜欢他,不过更主要的原因当然是他的那些研究课题,少有的悲悯视角,如同今天下午的讲座。实际上他在演讲区外面隔着展板听了半天,最终让他走进去的是沈瑜的一句“女性在历史上是被噤声的,但在男性创作的文艺作品中,往往她们又是反抗精神的主体”。
他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嘉安,他的嘉安,受尽苦难却温柔得可以和一切苦难者共情的嘉安。每次念起这名字,在久远的记忆里令他有点慌张,像隔着几个世纪去回头抓一个根本碰不到的人。他死了以后嘉安是怎样活着?他几乎可以断定嘉安是一个人过完那辈子的,孤伶伶地走过那以后的生老病死,其实他没陪过嘉安多少时候。
站在沈瑜面前想到嘉安,他丝毫不觉得奇怪,细看下来连神情都有些微妙的相似,只是沈瑜更灵动活泼。杨渊立刻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简直无耻,不但拿别人跟他比,还要跨着时间去比,也不想想嘉安是从什么地方挣扎出来的。
“所以杨先生常常跟博物馆合作?”沈瑜适时转了话题。
“是这几年才有,”他们约好了似的都望着斜对面商务楼玻璃外立面上不断变换的灯光墙,“我前些年刚从国外回来,帮家里公司做做pr和传播。”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又补了一句,“我叫杨渊,你叫我杨渊。”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喝多了。
❈ 作者有话说:
我没想到一个番外会给我写成这么长,现在估计第一个番外可能就要3万字……现代文我写得有点别扭,可能我行文思维还在古风里。如果不喜欢,就当我没写过好了(哭了
第112章 番外:找到你了(2)
饭局散后开始有一段各自叫代驾的时间,一桌人低头对着手机白惨惨的屏幕,皱着眉,眯着眼睛,场面冷清。杨渊想了想,起身走到沈瑜身侧去,“沈老师留个联系方式吧。”
沈瑜开一辆英菲尼迪Q50,沪牌,在他这个年纪,还是人文学科,算是相当不清贫。杨渊替他挡着头顶把他塞进后座,从座椅缝隙间瞥见副驾驶位置厚厚一摞书,灰色电脑包。其实沈瑜酒早醒了,他一转头就看见沈瑜正盯着他的偷窥行径,不觉有些赧然,说:“到家了发个消息。”
但他一上车就忍不住点开沈瑜的对话框,关掉,再打开,斟酌半天,再打出一句,“沈老师平时在哪里办公?”
车子在高架上开始减速,走走停停,桥下是座50年代的俄罗斯古典主义建筑,塔尖高高耸起,黄色射灯打得整座楼金碧辉煌。手机屏幕始终没亮,他按下车窗,一股油气味道,发动机的声音一霎此起彼伏地哄哄做响,满眼红色尾灯,鲜活地在眼前一明一灭。
过了总有十几分钟才收到回应,“邯郸路。我带课,有空可以来听。”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得到一种怎样的回复,或者沈瑜压根不回复,也算是一种回复,日后见面——如果还有见面——大可以当成社交上的礼貌一问,随口道歉说“忘记了”。真给他这么一句回答,立刻又觉得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憋闷,像对方有意豁翎子给他,下一句就该问是几点钟在哪的课,简直要顺理成章地长谈起来。杨渊愣了一会儿,终于把整条对话都删除,按灭了屏幕。
直到车下了地库也没再收到回复,沈瑜索性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轮毂在下坡减震带上咯噔咯噔抖个没完没了。跟车窗上的另一个自己面面相觑,在玻璃里面,他的面孔是模糊的一轮影子,酒意散退后颧骨更加没有血色,伸出手来看看,掌心也是苍白的。有时候他睡醒了需要摸摸自己的喉咙,听着嘶嘶的呼吸声,感觉有凉风从脖颈中间撕了个口子。
十八岁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看心理医生。问诊像审讯,一旦提到身体触感上的异状,就势必要说到有这种幻觉的原因,两三轮下来就不得不触及他不愿意示人的东西,总不能跟对方说他认为自己上辈子是个太监。那可能就不是心理咨询,而是精神医学的范畴,于是不再去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心理医生也有良莠,当然医生也觉得病人不行,甚至不能做到最基本的坦诚。好在除了偶然发作的噩梦之外也并没什么其他困扰。
起初觉得是假的,随着阅历渐长,他意识到那些的确在他的生命里发生过。而这就涉及到了生命的区间问题——前一世算不算他的过去?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记得自己上辈子的事,即便想探讨也不知道同谁说。
那以后好几年他都在留意着和景承相像的人,其实不啻大海捞针,而且隔着翻天覆地的世界,压根也不能推测一个当下的景承是什么样,甚至在不在当下也很难讲,令他和别人的交往常带着茫然的空虚之感。将近十年以后他终于意识到他们很可能永远找不到对方,他想,这一辈子,反正在感情上,也就是这样了。
沈瑜掏出钥匙开门,猫已经坐在地垫上等他,客厅装猫粮的储藏箱倒了,地上却干净,猫跟着走过来伸出舌头舔舔嘴巴。猫是有一年冬天在车轮上捡的,因为实在小得可怜,抓在掌心里一动不动,但在稀疏的绒毛下骨肉瑟瑟发抖,于是沈瑜用一只外带咖啡的牛皮纸袋把猫装回家去。
他把外套脱掉,躺在地毯上,猫立刻熟稔地跳上他的肚子,伸展前爪趴下来贴着他,压得胸口十分沉重。这猫总有三岁了,沈瑜叫它“摇风”,他记得“过去”他们也养过一只猫叫这个名字。
现在看时间都是用手机了,很多人家里仍然有在客厅保留一只挂钟的习惯,沈瑜特地买一只走起来会发出“喀喀”声的,否则实在显得周围过于安静,暗示地提醒自己的孤独。现在,在这种微弱的,规律的时间流逝的声音里,他想到露台上站在他旁边的男人,他们有一小段沉默不响的时候,但意外地不使人感到尴尬,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似的,那时候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苏州河。
他知道杨渊很快就会找他,倒也没想到这样快,他颇迟疑了片刻。对这种事他似乎天生有一种敏感。望三十的人了,其实理应对潜在的暧昧来者不拒,跟爱不爱的没关系,还远谈不到。他特地留个话口给对方,但杨渊没接,他也无所谓,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两个人,都并不是一定要发生长久的联系。
公寓的隔音不好,隔壁的女人大声打喷嚏,“啊!嚏——”像看了恐怖片的尖叫。楼上住户的小孩子三岁多,光着脚“咚咚咚”从客厅一头跑到另一头,慢吞吞使劲拖拉椅子,使人听着替他有一种焦急。挂钟的声音被掩盖了一会儿之后重新挣扎着有了存在感,在这微弱的“喀喀”的深夜里,沈瑜躺在地毯上睡着了。
第113章 番外:找到你了(3)
过了两个月,入夏以后的一天晚上,沈瑜到剧院来听昆曲。从一个路口外就有中年男女徘徊,攥着一沓纸头,警觉地对每个路过的人念念有词:“买票退票,买票退票……”机械地重复着,似乎也并不对别人的回应抱有什么期待。沈瑜叫住其中一个,还没开口,就听见旁边一个人说:“欸,沈老师也来看这一场。”
沈瑜一抬头,倒微微有些吃惊,笑着打招呼:“杨先生。”
杨渊穿着一件浅蓝色棉布衬衫,恰到好处地覆着骨骼和肌肉的线条,又留有一些宽松的余地,是那种没有压迫性的东方男人的身材,精炼但不健壮;在三十度的天气仍然坚持着长袖,但是袖口卷起来挽到小臂半截,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杨渊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两张票向他晃晃,解释道:“我这里因为多出一张赞助方的赠票,又不知道请谁来看……其实很少有人听昆曲了,可能换成音乐剧还好一些。这样,正好把它送给沈老师。”
票贩子翻了个白眼走开了,沈瑜微笑着说:“嗳,这很不好意思的,我回头转给你。”杨渊连忙拒绝,“不要不要,这样一点东西,下次再说。”
他们顺着梧桐树下的人行道慢慢往剧院走过去,只有一个路口,但是意外长。杨渊因为怕堵车,停得远,所以走了一段路过来,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沈瑜,不免在意外里有些冥冥之中的欣喜。剧场四周通明,亮着许多银白色的射灯,在青绿色的夜空下有一种肃穆之感,整座楼被高而长的台阶顶起,像给捧在半空似的,那长阶的最顶上竖着生旦两位主角的水袖剧照,红粉大字写着剧名《牡丹亭》,在几十步以外仍然非常醒目。杨渊说:“石小梅的版本也不错,沈老师看过没有?”沈瑜却十分意外,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说:“曾经在苏州看过。”而后再并肩走着,手臂碰在一起,就莫名令他觉得有点异样,好像挨着杨渊那一侧的半边身子都僵得不太自然。
杨渊忽然笑起来了,低低说一句:“我想到个事,讲出来你别生气。”沈瑜道:“嗯?”杨渊说:“我们这样让一张票子,完全就是张爱玲小说里的情节。”沈瑜轻声问:“是什么小说,我没有看过。”但他直觉也知道那一定是部讲男女恋爱的故事,不觉脸上热起来微笑着。
一边登上台阶,杨渊便缓缓地开口讲给他,最一开始是虞家茵在国泰电影院门口等人,她等的人没有来,夏宗豫来了,买走了她多余的那张票子。在剧院门口他们被拦下来检票,沈瑜说:“我没看出杨先生一直在国外,也喜欢这样的文学。”杨渊含混地道:“我这个人是很中式的,而且喜欢的东西都有一点年代感……可能别人看来是有一些混乱。”
坐下来离开场还有十五分钟,四周嗡嗡地喧闹着,但看看上座情况并不很理想,头顶的日光灯躲在水泥浆样苍白的弧形罩子后面沉默地照着他们。舞台上有一张巨大的幕布,隐约能够看见另一侧的布景,翘角楼的亭台,朦胧的假山石,都是泡沫塑料上色的道具。他们怔怔地向前望着那幕布,它在中央空调出风口下面微微晃动着。杨渊压低声音继续讲虞家茵,说到她和那个男人其实有许多理由不应当牵扯上关系,仍然忍不住暧昧着,后来终于在一起了,她给对方削了一只梨,自己却不肯吃,因为“不能分梨”。剧院放了提醒入场的广播,那青白的场灯一瞬全部熄灭,在黑暗中,沈瑜轻声问:“那么,后来他们分离了么?”
杨渊不响,其实他讲到一半就记起这故事是个悲剧,宛如一种预示,但话已经说出来了,不得不继续说下去。现在曲笛吹起来了,幽幽地,空洞悲凉,仿佛通往过去某个时候的雕花隔扇门吱吱哑哑地推开来。他仗着昏暗,扭头看着沈瑜,在台上映出的那一点光亮里,沈瑜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种哀愁的、怀旧的神气。
大约这几折戏唱得过于漫长,间歇的时候开始有人陆续退场。两个人都坐着不动,但是里面有人要出来,一路连声说“让一让好伐,勿好意思,让一让”。杨渊向右边一侧身,看见沈瑜的眼圈像是红了,连忙掉过头去假作没看见,在他们的关系,实在也不方便直接开口问什么。他低头翻了两下场刊,笑着说:“散场总归要十点半以后了,明天周末,我请沈老师喝杯酒?”沈瑜像怔了怔,“……嗳,也好。”喉咙有些暗哑。
沈瑜坐在他车里,使他有种异样的奇妙感觉,好像早就知道他们之间要发生一点什么。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前面看的戏,杨渊说:“可能今天这个版本的确差一些,下一次有石小梅的,我们去看那个。”他已经完全当他们是很相熟的朋友了,却完全忘了不久前他才逃避过和对方产生亲密关系的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觉得他们天生就应该很熟的。沈瑜说:“《牡丹亭》这样的戏,一代代传下来其实是有无数个版本了,唱词发音也在沿革。譬如明朝讲江淮官话,跟今天南京扬州这些地方的语言也不一样。”顿了顿,又笑起来说:“我干嘛说这些,好像给人上课似的。”杨渊立刻接过话茬道:“那下次我去杨浦听你的课——她们说你的讲座很难抢。”
车内有一种隐秘而愉悦的气氛,在满街的灯火通明下,商场广告屏里五光十色变幻的灯,一望无尽的交通灯,临检查酒驾的警车顶上不断闪烁的红蓝灯,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反而昏暗暧昧。沈瑜不再说话,这种暧昧泡在荔枝红与杏子黄的鸡尾酒里,又膨胀了无数倍。杨渊问:“沈老师是研究历史的,你怎么看待历史?”沈瑜显然酒量不佳,一杯喝下去就已经有微醺的醉意,把杯底的一口酒擎在半空里摇着。“历史……历史不过是少数人研究少数人的学科。”杨渊说:“这话怎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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