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的时间,风平浪静,他逐渐将自己融入这个村子,那些灰暗的过往遥远得似是前生,他以为自己忘了,终于摆脱了过去,能在青天白日下堂堂正正地生活。
直到那天,高义丘来找他,问他那处账目为什么对不上,他知道那句问话其实并没有诘责的成分,他也知道高大哥是个好人,但偏偏就是那样一句简单的话头点燃了深埋在岁月里的引线。
第14章
他听到「轰」地一声,脆弱的壁垒坍塌了,恶魔探出头肆意狞笑,他的灵魂仿佛被割裂成两半,一半理智地劝说,告诉自己这没什么,高大哥没有恶意,另一半张开血盆大口,邪恶地引诱他,高义丘就是不相信你,你长大了怎么样,离开了怎么样。
无论你到哪都不会有人相信你,你永远都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血液倏而滚烫倏而冰凉,黑色和白色互相拉扯,他觉得自己像一根被左右牵引的线,飘忽着游离着,「啪」地一声,线断了,温和冷静坠入寒潭。
他有片刻的失神,等意识恢复的时候,高义丘躺在地上不停抽搐,他手里赫然是一把淌血的斧头。
血流了一地。
那一刻他才醒悟,原来他从来就没有摆脱过去,他永远是那个被指指点点的孩子,再也长不大了。
他仓皇窜出,强作镇定到了村长家,任那个老实热心的大哥躺在坚硬冰冷的地上血尽而亡。
此时那种喧嚣又在血液四肢中沸腾,陈安忽的笑了,依旧温和无害,眼中却染上了一丝血色。
他打着手势。
“小海,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好玩,哥哥带你去玩好不好?”
这个哑巴知道什么好玩的地方?
小海将信将疑地点头,没看到上方那人勾起唇角下的阴鹜和眼中的冰冷。
周持意识到事情不妙,初次见面的陈安掩饰得太好,在得知高义丘死讯时的悲痛真切得让他生不出一丝怀疑之心。
这样的人,太可怕。
他不敢耽搁,怕中途生出什么变故,虽说替罪羊已经找到,没有理由再去杀人,但如果真的是陈安……周持忽然就不敢确定了。
越是平和温顺的人,撕开面具后越是歇斯底里得让人恐惧。
“你说,会不会是陈安?”
周持走得飞快,沉默良久这才第一次开了口。
谢见眠紧紧跟着他,周捕快走路带风,丝毫没考虑到旁人能不能跟得上,还好谢见眠腿长底子好,倒也不显得吃力。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不好妄下定论,但按我个人看法,多半就是他。”
的确,所有线索都指向陈安,凶手昭然若揭,周持心中却不得平静,他们第一次与陈安接触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发现疑点呢。
没想到他竟然也陷入了以貌取人的沟壑,忽略了真凶往往精于伪装。
若陈安真的是凶手,他那次探访无异于打草惊蛇,或许没有那次,付千不会被当做替罪羊拖出来送死……
谢见眠猜到周持心中所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用自责,罪过是杀人者的,你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避免,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和陈安并不相识,不了解他很正常,即使和他熟悉的人不也没有看到他带的面具吗?”
周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安慰我?”
“是啊。”谢见眠轻轻叹了口气,“我这么巴结周捕头,周捕头却只把我当做十恶不赦的混蛋,好没道理。”
是我过分了?
周持反省了一下自己这些天的所做所说,着实没发现什么不当的举动,不禁有些怀疑地看向谢见眠,乍一对上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眸,又突然心虚起来。
周捕头无法理解这莫名其妙的心虚来自何处,体现在行动上就是步伐越发得快了起来。
谢见眠没看懂周持复杂的内心历程,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跟栓了匹马似的,就差长对翅膀飞出去了。
他跟得没有那么游刃有余了,轻喘着气拉住了周持的袖口:“喂,你等我一下。”
似是团火勾住衣袖,周持反应极大地抽出手臂,「刺啦」一声,一截衣袖顺着他剧烈的动作逃脱了桎梏——谢见眠手中捏着那块布料,呆在了原地。
周持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那双「罪魁祸手」。
他这是……
断袖了?
周持神游一般地抬起目光,没什么意识地扫过谢见眠的眉目,落在那双因惊讶微微张开的绯色嘴唇上。
他嘴唇怎么这么红,若是触碰起来,一定是柔软的吧……
“对……对不住……”
谢见眠头一次这般局促,他慌张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把丢了魂的周捕头拉回人间。
周持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刚才怎么会想到……他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太龌龊了!
简直是……都怪小毛贼拉他衣袖!
“你干什……”周持对上谢见眠略带不安的眼神,心不受控制地软了一软,这一软出口的话就转了个弯,“没……没事……”
他不敢再看谢见眠,低着头匆匆赶路,两个人心中各自有鬼,一路上出奇地安静。
到了陈安家时,气氛还是有些微妙的尴尬,周持轻咳一声,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上前敲了敲院门。
“陈安,在家吗?”
院中寂静无声,没有人应答,一只麻雀被惊动,振起翅膀飞了出来。
周持轻轻一推,院门开了。
他一眼扫过去,院子中依旧是熟悉的景象,山荷叶静静地开着,既朴实又纯洁,和上次所见仿佛并没有不同。
等等,那是……
只见庭院中间,几棵山荷叶被摧残得不成样子,花叶零散得堆在地上,要折不折的枝丫上只残存了几瓣零星的白。
看陈安先前对这花珍惜的样子,纵然大变性情,也不至于会对这不会说话不能动的花无端泄愤吧,那就是之前有什么人来过,还多半和陈安起了冲突。
真要命,什么时候不好,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招惹那个深藏不露的老实人!
此时陈安不知所踪,到底是单纯的有事出去,还是得到消息潜逃了?
“陈安!小海!”
周持思索间,听见一声呼唤,回头看去,一道身影走进院门,王大娘回来了。
她伸头张望,见到周持和谢见眠有些微疑惑,犹豫着向前走了几步,嗫嚅着问道:“你们是……陈安和小海呢?”
“我是府衙的捕快周持,他……”周持看了谢见眠一眼,又补充道,“他也是。你是来找陈安的?”
王大娘点点头:“我儿子在陈安这,我来接他回家。”
她向前探了探头,没看到其他人影,疑惑问道:“陈安呢?”
那拔花的人是这人的儿子?他和陈安在一起,此时二人却不知所踪……
坏了!
“大娘,你先在这休息会儿。”周持嘱咐完王大娘,一把拉住谢见眠的胳膊,“来不及了,走!”
山路弯弯曲曲,幽深的路径掩藏在茂密的灌木草丛中,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周持走在前面,他个头比谢见眠高一些,不时得弯腰躲过头顶垂下来的枝叶。
谢见眠打量着周持的背影,表情是难得的严肃,他偏头躲过一片掉落的绿叶,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山上?”
“陈安家在山脚,虽然没什么住户,但也不算隐蔽,况且刚才那大娘说陈安知道她过了晌午就会回来,在家附近动手太不保险,而离他家最近的僻静之所就是这座山。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山荷叶就是从这座山中移下去的,陈安对此处必定很熟,我们只要找到山荷叶所在就能找到陈安和小海了。”
“只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潮湿的沟谷中,有丝丝水汽充盈在空气里,沟谷旁的空地上是大片大片的山荷叶,比陈安院子中要高得多,花开得也极其茂盛,点点绽放在阴暗土地上,是唯一洁白的所在。
陈安拉着小海在山荷叶丛中站定,微风吹起他鬓间的发,是似有若无的温柔缠绵,他望着这满丛花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小海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喂!这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陈安还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这笑不知怎么让小海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慌乱起来,猛然发现四周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两个连只鸟都没有,安静得近乎诡异。
“我不玩了,我要回家!你放开我!”
小海挣扎着想逃离那只有力的手的禁锢,却怎么也抵挡不过,陈安连动都没动,手掌间细弱的手腕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靠近小海的嘴唇,轻轻「嘘」了一声。
小孩子要听话,不然大人就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你,可是会惩罚你的哦。
他笑得神秘莫测,用手指了指地上一个凸起的土堆,甚至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
小海没看懂他的意思,愣在原地,看着他松开拉着自己手腕的手,兀自走到土堆旁,蹲下身在那挖着什么。
陈安背对着小海,挖了片刻,露出里面所埋的东西——那是一柄斧头,木质的斧柄,铁色的刀刃,刃上带着早已干涸的血液,像是暗色的锈迹,透出令人干呕的气息。
他仿佛什么都没有闻到一般,温柔地摩挲着斧头的木柄,珍而重之地轻轻拿起,站起身看向小海。
小海看清斧头的那一刻蓦得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向着远处跑去。
尖叫声刺穿陈安的耳膜,他冷眼看着前方惊恐奔逃的男孩,有什么东西穿梭了十几年的光阴将他再次纠缠住——是你吗,我的哥哥。
我已经走了,离你们远远的,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记忆中的可怖厌恶与眼前的背影融为一体,陈安神色平静,甚至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看似嘲讽又极其淡漠的笑,他攥紧手中的斧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都结束了,哥哥。
第15章
小海害怕极了,他知道有个怪物在他身后,他甚至出现了可怕的幻听,四周到处都是脚步声,“踏踏——”
他就像是一只陷进蛛网的小虫子,再轻微的动静都无法逃脱被掌控的命运。
但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向前跑。
眼泪流了满脸,连嘴唇都止不住地抖着,他狠命掐住手心,一遍遍告诉自己:快跑啊,跑出这座山,你就得救了,那个哑巴是个疯子,那就是个疯子,你们都被他骗了!
他无助地奔逃,眼泪顺着眼角流下,被用力一把抹去,泪水洇晕过的画面越发模糊,他快看不清前面的路了,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伸出来,他没留意,狠狠地绊倒在地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稳重而有规律,不疾不徐地向着猎物缓缓而行,斧头在手中摩挲,木柄有些发热了,斧刃独自闪着阴森的光。
他越来越近了!
小海能感觉到,他拼命地想挣扎着爬起,但扭伤的脚传来一丝剧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他徒劳地支撑,耗尽力气也爬不起来,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救命!”
一片树叶倏然抖落,周持猛地抬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谢见眠凝重点头,一把拽起周持的胳膊,向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那声音所在并不远,否则也不会穿过丛丛密林到达这里,越往前视野越开阔,目光尽头是层层叠叠的白花,这里赫然是一大片山荷叶花田。
花田深处,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狼狈地趴在地上,正挣扎着想站起来,在他身后几米的地方,一个拿着斧头的男人一步步逼近——正是陈安!
谢见眠放开拉着周持胳膊的手,先他一步施展轻功向前方掠去,但这个距离。
即使是轻功极佳的谢见眠,想赶在陈安动手之前阻止,恐怕也晚了。
周持脑中一边飞速地计算着距离,一边脚下没停地向二人所在狂奔,他清楚得很,就算谢见眠能赶上去,以他那不佳的身手,多半也要跟着受伤。
而此时陈安已经到了小海身后,他神情有些恍惚,嘴角依然挂着笑,只是不同于平日的温和,带了几分嗜血的味道。
若是相熟的村民见到这个模样的陈安,多半会以为他被厉鬼夺了舍。
这个平和好说话的青年摇身一变成了凶狠的豺狼,手中的利刃非要见血才肯罢休。
他有些不清醒,只觉胸中孤愤难鸣,一团一团突兀的血气狠命冲撞着胸腔,那保护着心脏的地方此时脆弱得不堪一击,不然为什么那鼓鼓跳动的东西似是要刺破皮囊冲脱出来。
他是个哑巴,他喊不出,只能借助于手上的东西,有个声音告诉他——
挥下去,挥下去,剁碎地上那个蠕动的东西,你就彻底自由了。
地上的是你的哥哥,就是因为他,你的爹娘不爱你,你的家人不要你,他们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他们用藤条打你,用棍子抽你,你落下了病根,每到阴天下雨骨头疼得恨不得就此死去!
这本不该是你的错,凭什么要你来承担?
挥下去,一切都会结束,你的噩梦就要醒了……
是吗?是吧。这么多年了,早该结束了。
陈安呆愣地看着蜷缩身体向前爬的小海,毫不犹豫地挥起斧头。
“陈安!住手!”
谢见眠和周持几乎同时发出声音,但终究晚了一步,眼看陈安的斧头便要落在那毫无还击之力的孩子身上——
一个人影突然窜了出来,俯身挡在小海前方,“刺啦——”
利刃插入骨肉,牵扯出令人胆寒的声音,血像破布袋里的水一样喷洒,顷刻便流了满地,小海受到惊吓,“啊”地大叫一声,身上的保护者颓然倒下,再没力气支撑温度渐渐流失的身体。
10/44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