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眠耸耸肩:“来吧,周捕头,没下毒。”
周持知道自己有个毛病,格外心软,对方硬刀软剑他不怕,随便放马过来。
他都招架得住,但就是受不了软软和和的态度,对方一收敛他就端不住,俗称吃软不吃硬。
谢见眠此时好声好气,又是煮面又是邀请,周持几乎是立刻就松懈了,打起的十二分警惕散了个一干二净,晕晕乎乎地就跟着谢见眠走进了隔壁。
直到坐到木凳上,面前被放了一碗面和一双竹筷,周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祸国殃民的妖姬来迷惑他了?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没有立场地就忘了「新仇旧恨」?
谢大公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吃不准,谨慎地拿起筷子,抬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对面,正对上谢见眠的目光。
谢见眠觉得好笑,他没杀人没放火,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不就口头上调侃了两句,连攻击都算不上,周持这一看见他就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是毫无根据。
“怎么了?”
偷看被抓包,周持讪讪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面,复又抬起头:“想不到你还会煮面?”
谢见眠没想到他酝酿了半天,就酝酿出这么一句,轻轻一笑:“小时候无聊,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要干什么,杂七杂八学了点,凑合着能吃。”
周持点点头表示理解,富贵人家出身的孩子,从小不愁吃穿,操心的事少了,闲心就开始疯长,什么都觉得好奇,而家里人多半也愿意纵容,这样长出来的孩子其实反而会技艺更多一些,不像穷苦百姓家苦命拉扯大的孩子,目光所及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多余的机会根本不可能有。
谢见眠说凑合着能吃大概是谦虚,也或许是谢公子真的觉得这种口味只能勉强果腹。
反正周持平日里糙惯了,此时能一大早吃上一碗泛着热气的汤面,面的味道还意外地好,他已经心满意足,甚至无端生出了一丝久违的家的感觉。
多久没有人在他辛劳忙碌的时候给过他温情了,他看着对面被热气氤氲得有些朦胧的面孔,心弦仿佛被什么拨动,倏的乱了一瞬。
“我吃完了。”周持错开视线,端起碗洗了,这才将内心泛起的激荡平复下来。
“走吧,去府衙。”
谢见眠点点头跟上,一路上两人除了交流两句案子外,几乎没怎么开口,衬得气氛有些古怪。
周持在心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爱心软的毛病大概又严重了,不过一碗面而已,何至于让他心神不宁了一路。
“哎,周持。”徐嘉从停尸房出来,正看到周持和谢见眠并肩而行,他面色凝重地叫住周持,看了谢见眠一眼又补充道,“小谢,你也来吧。”
“有发现?”
周持跟着徐嘉进了停尸房,高义丘和付千的尸体都在这停放着,虽然天气不算很热,但毕竟已过了几天,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息,呼吸间不可避免带了些腐臭。
谢见眠皱了皱眉,他第一次进停尸房,不太习惯,但到底没说什么,没注意到周持略带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看,我发现了这个。”徐嘉走上前,停在付千的尸体面前,微俯下身揭开了覆在尸体上的白布,他拉起付千的裤腿,指了指脚踝处,只见那赫然有两点细小的红痕。
周持向前,凝神看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问道:“这是……被蛇咬伤的?”
“嗯。”徐嘉点头道。
“什么时候的事?”
“伤口很新鲜,大概在昨日。”
昨日……付千死于昨日,这伤口显然不可能是死后被咬的,那就只能是在付千生前最后的一两个时辰内,付千是个柴夫,多半一大早要出门砍柴。
所以极有可能就是砍柴时被咬伤的,这是他生前受的最后的伤……
“而且。”徐嘉目光变得幽深,意有所指地说道,“这蛇有毒。”
“有毒?那他不是被勒死的,是死于蛇毒?”
徐嘉摇摇头:“不。他是被毒蛇咬伤,但蛇毒蔓延前,毒性就散了,到他死时已经残留无几。”
所以付千更不可能是自缢,一个下定决心想死的人,哪里还会挑剔死法。
如果付千真的不想活了,那被毒蛇咬伤对他来说反而是幸运的,不用挑选手段,不用自己动手,只要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等死就行了,省时又省力。
但蛇毒被解了,无论是用什么方法解的,这都代表了付千的求生欲,他不想死,又怎么会在辛辛苦苦解毒后再用一根麻绳吊死自己呢。
“能看出是什么解的毒吗?”
徐嘉伸出手隔空虚点了下那两点蛇牙咬出的红痕:“如果是内服就麻烦了,怕是要剖尸,所幸不是内服,我在伤口附近发现了用药后残留的汁液,但具体是什么还不知道。”
他拿出一个包裹得严实的布包,递给周持:“这里面是我从付千伤口上擦下来的药汁,早就蒸干了,还好粉末保存了下来,你找个人拿去药铺中问一下,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周持接过布包,本想随手打发给谢见眠,想了想还是算了,手伸到一半又转了个弯,他叫来何泗,嘱咐了几句,何泗便拿着布包出了门。
“算了,你先出去吧。”谢公子能忍这么久已经很了不得了,周持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窒息,吃人嘴短,刚刚才吃了人家的面,此时照顾一点也说得通。
谢见眠这才抬起眼皮看了周持一眼,他眼皮很薄,在昏暗的室内更是显得如翼,这一抬眼间长密的睫毛在眼睑划下一道阴影,清淡地像是一纸白宣。
周持喉咙莫名有些干涩发紧。
第13章
谢见眠脸色不太好,但也没那么矫情,他是没在这样的环境里待过,但不代表不能适应,他从小是被保护着长大的,身在江湖却从未见过江湖,逃避不是办法,总有一日他得独自面对天高海阔。
所以他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绝地离了家,走出将他密封了二十年的山庄,踏入万丈红尘纷乱。
刺鼻的气息在鼻端萦绕,谢见眠早就没了调侃的心思,开口的声音便带了七分冷淡:“不用了,总要习惯的。”
周持没想到他肯坚持,以为当捕快不过是为了膈应他外加一时心血来潮,大概过不了几天就会受不了,此时才算是真正对谢见眠有了些许改观。
罢了罢了,留着这么个赏心悦目的美人,每天看看也挺好的。
一个时辰后,何泗回来了。
他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进来,手里攥着布包,边喘气边说道:“查到了!是山荷叶!”
“山荷叶?”周持和谢见眠同时开口,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徐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山荷叶」这三个字怎么会引起他们两个这么大的反应,疑惑地问道:“山荷叶怎么了?”
“等下。”周持没理会徐嘉的疑问,向何泗问道,“山荷叶不是治疗筋骨疼痛的吗,还能治蛇毒?”
“我问了,那药铺掌柜说山荷叶功效很多,既能活血化瘀,又能解毒消肿,被毒蛇咬过之后,将山荷叶捣烂冲酒服,碎渣敷在伤口周围,效果特别好。”
一瞬间,渡河村山脚小院中开得满满当当的素净白花涌入了周持脑海,那个不会说话的温和男子弯腰仔细地浇灌每一寸枝叶,本应该是一派平和安宁景象的,周持此刻却觉得有些发冷。
“这花不常见,只有大山深处才有。”
“这是我从山中移来养的,村中其他人有需要都会来我这取。”
是巧合吗?
高义丘死前找过陈安,付千用山荷叶解毒也必然会去找陈安,两名死者生前的最后光阴中都见过同一个人。
会是巧合吗?
周持看向谢见眠,眉头间一片浓重的阴影:“走,去陈安家。”
渡河村……
“陈安啊,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我家小海。”
王大娘是村中的寡妇,孩子两岁时丈夫便去世了,八年来她一直没有改嫁,独自一人拉扯着儿子小海,这天,她临时有事,不放心把儿子一人放在家中,便想着委托给陈安照看一天。
陈安是村里有名的好脾气,其他人有事求助他多半乐意帮忙,把孩子交给陈安,王大娘自觉十放心。
陈安点点头,比了个「放心」的手势,轻柔地摸了摸小海的头。
王大娘将小海推过去,嘱咐道:“小海,娘过了晌午便回来,你要听陈安哥哥的话,不能惹麻烦,知道吗?”
小海乖巧地点头,趁他娘没有注意到偷偷冲陈安做了个鬼脸。
“那娘走了。”王大娘冲小海挥挥手,“一定要听哥哥的话。”
小海也笑眯眯地和王大娘挥手告别,待王大娘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他收了脸上的笑,转过身不耐烦地撇撇嘴,仰起下巴打量陈安:“喂,哑巴!”
陈安茫然地看向小海,不大能接受他前后转变如此之快的态度,微微蹙起了眉头。
见陈安不理他,小海一下子冒起了火星,这个哑巴竟然不搭他的话!
“你不是哑巴吗,耳朵也聋了?我渴了,要喝水!”小海大声嚷嚷道,“你去给我端过来!”
陈安叹了口气,不想和小孩子计较,转身到里屋倒了杯水出来。
小海接过来「咕咚咕咚」喝完,把瓷杯往桌子上大力一放,瓷杯碰撞到桌面发出「咚」的一声,小海恍若未闻,推开门跑到了院子里。
“咦,你一个大男人养这么多花干什么?”小海瞥了一眼陈安,穿长袍的男人一脸文弱,一点也不像村子里其他健硕的叔叔哥哥们,鄙夷的翻了个白眼,“娘里娘气的!”
陈安站在屋门口,竭力压抑住内心翻涌上来的情绪,他要控制住,他不能计较,不能了,那样的事再不能发生了。
小海没注意到陈安眼底忽明忽暗的晦涩情绪,他以前没见过这些开了满院的花,觉得很新奇,随手揪了一把,十岁左右孩子力气不小,一把下去整棵花秃了一片,只剩几缕残枝败叶随动作晃动着。
“这花怎么全是白的,丧气死了!我帮你拔了吧!”
小海边说边伸手摧残着身边的一枝枝花束,活像个撒皮打滚的耗子,烦闹地陈安越发焦躁。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拽住小海的胳膊,平日里温和良善的脸上罕见地挂了怒气,死死地瞪着那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
小海被骄纵惯了,哪里被人这么怒视过,对方还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他不服气,狠狠地挣扎起来。
但陈安的力气太大了,他的胳膊被死死攥着,一分都挪动不出:“你凭什么瞪我!你是不是想打我!你一个臭哑巴,就只能欺负小孩子,你就是个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废物!”
废物!废物……
这些针一样的话刺进陈安鼓鼓躁动的耳膜,他嘴唇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身体牢牢钉在原地,意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
他有个哥哥,比他大六岁,哥哥出生时他们家还是当地数得上名的富贵人家。
但他出生那年,不知是祖上积累的福报用光了,还是气运如此,原本不愁吃穿的人家迅速没落下去,周围曾经眼红巴结的人此刻变了脸,纷纷换了一幅趾高气扬的面孔。
大家都说,他是个扫把星,出世就带着晦气。
本就生得不讨喜,偏偏他还是个天生的哑巴,就没张口喊过一句「爹娘」,比不得嘴甜如蜜的大哥,他从小就知道,这个家里没人喜欢他,明明也是他的爹娘,却只会对着大哥微笑哄逗,对他则是冷言冷语。
不,冷言冷语都是奢侈,大多时候他们是懒得和他说话的,因为他是哑巴,跟他说再多的话,也不会得到一句回应。
一个家里,连生他养他的爹娘都不待见,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无疑就失去了最后的屏障,所有人都可以欺负他,尤其是他那个含着金汤勺长大的大哥。
“娘,你看,陈安又把碗打碎了!”
“爹,你给我买的书被陈安扔了!”
“陈安撕了我的字帖!”
“陈安偷我的木鸟!”
“陈安就是个废物,连话都不会说,还能干什么!”
“陈安……”
陈安,陈安。
那段时间,他无比憎恨自己的名字,每当有人唤起这个本该寓意美好的字眼时,后面跟的都是刺耳又尖酸的恶毒。
一开始,他反抗,他抗争,可他不会说话,那么多激烈的辩解全都堵在心口,可再怎么急迫他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吼,稚嫩的手语打得七零八落,常常是他比划完一句话,他那大哥已经吐出一大串的控告。
爹娘不信他,无论大哥说了什么,无论他怎么解释,无论那拙劣的谎言听起来有多么不可信,他们从来没相信过陈安一次,也或许,谁对谁错谁真谁假他们根本不在乎。
反正在他们心中,从来没装下过一个叫陈安的孩子,即使那也是他们的儿子,是和大哥一样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儿子。
后来他便不再解释,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想法,没有人会想扒开他的内心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伤痕,他生下来就是个错误,注定是得不到爱的。
那么美好又奢侈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落到他一个废物的身上。
他一天天长大,明明幼年时期是很短暂的,他却总觉得漫长,太长了,每一天都是煎熬,他下定了决心,等他长大,等他羽翼丰满,他就离开这里,离开那些讨厌他的人,再也不回来,这对于彼此都是解脱。
毕竟,他们也不想再看到他的吧。
他十五岁那年,终于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离开了曾带给他无尽伤痛的地方,他想,他终于可以摆脱所有伤痕和血迹,真正抬起头来过他想过的人生。
那一刻,他的确是充满了期待的。
后来,他来到渡河村,这个村子里的人很淳朴,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没有人说他是扫把星,也没有人因为他是哑巴就嘲笑他,他是真的疲惫了,他想,这个地方可能是他的归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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