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仿佛没有察觉,双手用力一拔,溅起一道泛腥的血花,浓郁的鲜红糊了满脸,他混不在意地甩甩头,斧头高高举起,再次向一动不动的人砍去。
“说了住手!”谢见眠终于赶至面前,一掌劈向那持利刃的手臂,他此时心脏恨不得要跳出来,沉重的愧疚与恐惧让他声音都有些不稳,这些情绪在阻挡陈安的那一刻化作愤怒,他第一次如此不受控地大吼,“你还想干什么!”
陈安胳膊一抖,转头看向阻拦他的人,他眼中血色一片,不见半分清明,似是被触怒,手中的斧头直直向着谢见眠劈下。
“够了!”
周持飞身向前,对着陈安肩头使劲一掰,斧头终于落地,发出一声闷响,肩膀传来的尖锐痛楚刺激得陈安一下瘫倒在地上,他恍惚地低头,看向满地的鲜血,又缓缓把目光移到被黏腻糊满的双手上,神智逐渐回笼,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瘫坐在地上,看着一旁乱成一团的几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爬走着到趴在血泊中的人身前。
周持没管陈安,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救人,他轻轻翻过小海身上的人,把被吓傻的小海拉了出来,这才看清那救人者的脸。
这张脸很熟悉,前几天才见过,还是个不怎么愉悦的碰面,这人……竟然是郑大年。
郑大年躺在地上,意识模糊不清,他能感觉到有人在帮他止血,同时他也能感觉到生命在渐渐远去,他抬手想阻止那人,告诉他别白费力气了,他怕是就要交待在这了。
但用尽了全身力气,只是指尖轻微动了动,轻微得没有任何人察觉。
他这个人,偷盗前科,一生凶名,没想到在最后还能救了个孩子。
阿云,你看到了吗,我终于不用再被人指指点点了,我终于能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死,这下,再也不会有人把他当成罪大恶极的凶手了。
真好……
他恍惚想起那日,他的结发妻子得了重病,家中积蓄已然花光,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得铤而走险,妄想偷得一钱半两来换取阿云的一线生路。
那是个大户,这些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对他的妻子来说却是一条命啊。他想,等阿云的病好了,他做牛做马把钱还上,不会亏欠他人一分。
大概是偷盗终究罪大恶极,苍天没有开眼,没给他留一丝纵容,他被扭送进官府。一个大汉哭得像个孩子,跪在地上死命磕头,没人为他说一句求情的话。
等他再出来时,他的阿云早已没了气息,僵硬地如一块冷铁,孤独地躺在草席铺就的床板上,死得无声无息。
连遗愿都没有人听。
这次,他终于有机会问问他的阿云,最后一刻弥留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恨不恨我,你都没来得及说出你最后的愿望,可有后悔?
别恨我,我来陪你了。
“后山……求你……和我的妻子一起……”
周持不断撕下身上的衣角,试图堵住那不断往外冒血的可怖伤口,郑大年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周持心惊胆战地忙活时突然感到袖口被轻轻扯住,郑大年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但周持听懂了。
他想让郑大年撑住,千万别闭眼,却明白这些都是徒劳,动了动嘴没有出声,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承诺,郑大年似是终于卸下了负担,紧绷的弦一断,吊着的那口气就散了,他扯出一个笑,再没了动静。
周持跪在地上,手上沾满郑大年的血,那血还是温热的。就在刚刚,这还是一个鲜活的人,此时只留下一具尚未冰冷的尸体。
谢见眠一手搭上周持的肩,一手紧紧攥住拳头。
这就是穷凶极恶之人吗,这就是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吗。
这是他做捕快的第二天,他承认,当时到府衙一半是为了看周持有趣的反应,一半是好玩,从没想过真正的案子是什么样的。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是真的会发生在眼前的,目睹这一切一点都不好玩。
他尚且如此,做为捕头的周持会更难受吧……
“啊……啊!”
一声压抑的嘶吼将谢见眠的思绪拉回来,陈安跌跌撞撞地向前,不敢置信一般,颤抖着抬起手试图去探郑大年的鼻息,却在中途硬生生停下,不敢再向前。
明明刚才还是毫无人性的杀人狂魔,此时却连触碰都不敢。
周持嫌恶地看向陈安,一把拽下他的手,将他推到一边,然后站起身将地上晕过去的小海抱起递给谢见眠:“这孩子没受伤,就是受了惊吓,你把他送回去吧,那大娘还在家中等呢。”
谢见眠接过小海,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你……”
“我没事。”周持挥挥手,“陈安交给我,我押去府衙,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谢见眠还是不太放心,深深看了周持一眼,张了张嘴没有开口,转身向外走去。
待谢见眠走远,周持才将目光移到仍瘫坐在地上的陈安身上,刚才外露的情绪一扫而光,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自己走还是我押着你走?”
陈安似是还没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愣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勉力站起来,他面色霎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半晌才打手势示意:“我自己走。”
第16章
周持点头,示意陈安走在前面,他紧紧跟在身后,微眯着眼睛打量这个瘦弱的背影,酝酿出一个讥诮的笑,冷眼看着这必然会发生的困兽之斗。
他可不相信,这个人真的能乖乖地束手就擒。
一,二,三,四,五……
周持还没默数到十,身前的人果然如预想中一般闪身向一侧跑去,若是他毫无防备只怕真的就让人跑了。
只是他可还没蠢到相信黄鼠狼真的能给鸡拜年的地步!
陈安刚才的表现看似是一时被冲动迷了神智,幡然醒悟时真心悔过,痛楚的真情实感,真是合情合理的一段表演。
但此人既然之前就用柔和无害的表现骗过了所有人,此时又怎么可能真的会毫无反抗。
他若是只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杀人,只能解释高义丘和郑大年的死。
但付千这般有预谋有陷害的手段,怎么可能出自一个失去控制能力和清醒意识的人之手。
周持早在看到陈安那般痛悔时便已起疑,给他选择的机会是想看看这人究竟能坚持到何时。
这人伪装天分如此之高,耐心却差得很,狐狸尾巴这么快就藏不住了。
因为早就做了准备,周持几步便追上了陈安,一脚踹向他的膝弯,将人狠狠撂倒在地。
“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安没预料到计划能被识破,被按在地上使不上力气,只能徒劳地挣动,转头死死盯住上方捕快的脸。
“看什么看?”周持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绳子,三下两下将陈安死死捆住,这才将人从地上提起来,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按压住陈安的脖颈,咬牙道,“你老实点,不然我可不敢保证能让你活着到府衙。”
陈安说不出话来,手又被绑住无法动弹,只急促地喘着气,半晌才安静下来,似是终于认清自己无法逃脱的现实,不甘不愿地踉跄向前。
到达府衙时,谢见眠已经等在门口,他走时小海已经醒了,只是受得惊吓实在是大,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来,问他什么也只是摇头,呜呜呜地哭个不停。
谢见眠没逼他,简单地把来龙去脉告知王大娘,王大娘得知村中命案都是出自陈安之手时,着实后怕不已,喃喃念叨着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发现陈安的真面目。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世间的人都被自负蒙了眼睛,殊不知,自己才是最大的误导者。
他们以为身在山中亦能识得真面目,只是有时候,所见的好未必是好,所见的恶未必是恶,所见的情未必有三分真心。
但人多半只肯相信他们看到的表象。
或许表象之下,揭开皮肉,五脏六腑移了位,骨骼血脉成了灰。
平日温和良善的爱笑邻居忽然就成了杀人泄愤的魔头,而不言不语满脸狠戾的盗贼混混却摇身一变成了孤胆英雄。
多么可悲可笑。
周持冲谢见眠点了点头,让他放心,这才把陈安交给戚飞,让他将人压入府衙。
至此,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接下来的事便不是他一个小小捕快能做主的了。
但他相信,做错事的人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无论缘由是何,总不该让无辜之人枉死来承担。
只是还有另外一件事。
周持看向谢见眠,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谢见眠就极有默契地抢先开口:“我知道,走吧。”
再次回到方才惊心动魄的山荷叶花田中时,一切都静了下来,没有杀戮,没有奔逃,没有惊慌者与亡命徒,仿佛刚才发生的罪恶都是幻象,只有满地的鲜血昭示着事情是真实存在过的。
还有郑大年的尸体。
那个脸上刺着「盗」字凶悍外露的男子,最后的心愿是和他葬在后山的妻子邻棺而眠。
周持和谢见眠找了很久才在后山一处僻静所在寻到郑大年妻子的墓碑,简陋而精致,每个字都是被饱含深情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郑大年被安葬在紧紧挨着那墓碑的地方。从此以后,他会在这里陪着他的妻子,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二人肃立在墓前,烧了把纸钱,直到一阵风吹来打着旋将纸灰卷走,四下静谧无声,谁都没有说话,某些压抑的情绪散在心头,并不是那么容易纾解的。
一直到山脚下,周持才率先打破沉寂:“看到了?这就是捕快,什么都得见,什么都得不在乎,罪轻的,罪重的,小到丢了一个包子,大到杀人放火,只要有人报官,知府大人吩咐下来,就什么都得管。”
谢见眠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单纯有感而发想跟他抱怨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他拿不准,疑惑地看过去。
周持没看他,自顾自向前走:“这样也还想当捕快?”
还是要赶他走啊……说得这么委婉含蓄,谢见眠觉得好笑,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这么不招周捕快待见。
“周捕头这是想赶我?”
周持停下步伐,严肃而凝重的打量身旁之人,谢见眠那双上挑的眼睛就这么直愣愣盯着他,丝毫不避讳,周持半晌叹了口气,落败一般收回视线,继而问道:“我就是不明白,你到底是看上捕快这行当什么了?你不愁吃不愁穿,不缺这每月少得可怜的补贴,就算不想回家也可以四处游乐,干嘛非得把自己拴在这?”
“而且,你今天也见识到了,做捕快的平日里保不齐会碰到什么,这不是四平八稳的行当,我猜你定是从小金贵养大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周持这一连串问题砸过来,谢见眠有些招架不住,想不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做一个小破捕快,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不有趣还堵心,唯一有吸引力的一点大概就是周捕头的美色。
不过要真这么回答,怕是免不了遭到周捕头的横眉冷对。
谢见眠认真思索片刻,发现不得不承认周持说得对,他的确从小被护着长大,从没缺过什么,很多东西他不用开口都会有人抢着送到面前,他从不需要在意想要什么,在乎什么。
红尘万丈包裹着他,他却抓不到一丝烟火气。
“我不知道。”谢见眠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好诚恳一次,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想」,但大抵确实是想的。”
这算什么回答?
周持笑着摇了摇头,谢公子有时候大胆得很,有时候又像个孩子,竟连自己为何想要都不知道的吗。
“罢了,你爱留就留吧。”
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拦着劝着算什么道理。
“嗯?”谢见眠倏地笑了,几分格格不入的孩子气落在那张妖冶的脸上,“多谢……”
浓重的夜色被点亮,所有明朗不明朗的光都笼罩在那张仰起的脸上,周持的心不可避免地动了一动,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想摸摸这张光洁细腻的脸,和那日醉酒后的红会是一样的触感吧……
眼看周持的手就要触碰上去,谢见眠突然转头有些疑惑地看过来,手顿在半空,不尴不尬地硬生生转了个方向,继而在谢见眠头上拍了拍。
周捕头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气都不喘一下,似乎刚才欲行不轨的手不是自己的。
他直视前方,正气凛然:“好了,回家睡觉吧。”
时光流窜得飞快,眨眼就过了仲春,离清明没剩几天,春日渐暖,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锦州城中男男女女年老年少多三三两两结伴出游,一派和煦日光下,父慈子孝,妻和子美,是难得的平乐安康。
周持休了几天假,春日再好与他无关,不用当值的周捕头只想瘫在家中好好享受和床板的亲密接触,最后一天不知怎么触动了哪根弦,突然想起与谢见眠似乎多日未见了,也不知道谢公子一个人在这过得习不习惯。
这一思索,便翻来覆去不得消停,越想越生出几分同情之心,似乎谢公子还是个没断奶的娃娃,没人在身边就活不下去。
周持把脸埋进枕头,不由得叹了口气,叹自己这操心的命。一口气叹毕,周持半死不活得从床上爬起来,敲开了隔壁院子的门。
谢见眠听见敲门声,打开院门见是周持,着实有些不敢置信,他倚在门框上,挑起一边长眉,不确定地问道:“我不记得我欠过你银两?”
周持:“我也不记得。”
“那周捕头找我是?”谢见眠摩挲着下巴,略一思索,“有新案子?可我记得你今日不当值啊……”
周持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无奈道:“谢公子,不是找你还钱也没新案子,你天天窝在屋里不怕发霉?今个天儿不错,去不去城郊踏青?”
“嗯,踏青?你找我?”谢见眠觉得自己听错了,明明之前还对他避如蛇蝎,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热情,向来有一说一的谢公子心口相符得很,脱口而出,“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我不光今天主动,我明天也主动……嘶,我在说什么玩意儿?你就说去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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