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现在的情况明显更适合待在医院里,但他还不能回到城市中去。张起灵需要让他远离那些干扰因素,保证他能在一个脱离围剿的环境中恢复。
他们沿着谷底走了两天,海拔逐渐开始往上爬升,周围覆盖的植被也多了起来。张起灵背着吴邪来到一条溪流边,流水夹着尚未融化的冰雪从远处流淌而下,更远的地方是染着白雪的群山,被周围环绕着的层层雾气笼罩在其中。
张起灵看了看天,近些日子天气不佳,阴沉的云越压越低。他皱了皱眉,仿佛这是什么不太好的预兆。
他将昏睡着的吴邪往上轻微地抬了抬,稍微加快了脚步。为了照顾吴邪,他走得并不快,好在此时这个谷底已经快到尽头,周围的地势也缓和了很多。
又往前走了一截,张起灵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那是一座废弃的土房,砖泥材质。他推开挂在门口摇摇欲坠的木板门,里面很空,只有几件陈旧的家具,灰尘累积了厚厚一层。这似乎是当地放牧人歇脚用的住所,只是从如今的情况来看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这里比起那条裂缝或者帐篷,条件已经好了很多。当天晚上张起灵在此处扎了营,半夜时,风声在屋外响起。张起灵在风声变大的一刻睁开了眼睛,他掀开门口挡风的防水布,借着室内炭火微弱的光,看到外面开始飘雪。
外面漆黑一片,唯有从缝隙中透出的光染黄了近处一小片粗糙的地面。风呜咽着,打着旋卷起纷飞的雪沫刮向更深处的黑暗。
张起灵很快合上了门板,同时将防水布罩得更严实,尽量堵住漏风的缝隙。当他做完这些后,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转过头,就看到吴邪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沉默地注视着他。
吴邪被张起灵严严实实地裹在睡袋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此时炭火的光打到他的脸上,映出一丝暖意,甚至于使他清瘦脸庞的棱角都柔和了一些。
他直直地看着张起灵,眼神有一种初醒时的迟钝,但很快就恢复了清明。吴邪张嘴,却只发出了几个很含糊的音节,马上他就意识到是脖子上的伤口导致了喉头水肿,使他的声带受到了影响,短时间内无法说话。
于是吴邪放弃了发声,改用眼神询问面前的人。张起灵走到他身边,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架在火上的饭盒取下来,把烧热的水倒进杯子里,又添了些冷水进去。他试了下温度,随后将吴邪扶起来,把水凑到了他嘴边。
吴邪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几秒之后抿了抿嘴唇,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喝起水来。
虽然这几天张起灵都有帮他喂水和润唇,但初醒的人往往都会有强烈的饥渴感。吴邪喝得极其缓慢,他似乎很清楚干渴带来的急迫会使他呛到,努力控制着自己,使得自己的行动尽量冷静。
张起灵垂着眼,配合他的速度倾斜着杯子,同时简洁地叙述了他们此时的情况。除了刀伤,吴邪身上还有不少摔伤,虽然他似乎在掉下悬崖前做了一些准备,也刚好落到了一片松软的雪地上,摔伤并不致命。
即便如此,这些摔伤也使得他短期内无法做出大动作,所以眼下他们仍要在这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
吴邪安静地听完,没有其他反应,只是就着张起灵的手又吃了一点东西。张起灵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他现在身体状态一切平稳,又让他躺了下去,同时将火光拨小。
这房子年久失修,墙上多少有些缝隙,冷风从缝隙刮进来,本就不多的热量又被带走一些。张起灵调整了一下位置,将吴邪放到更里面,自己坐到了风刮过来的方向。
做这些的时候他感觉吴邪依旧在注视着他,但当他把视线投过去时,对方已经合上了眼。张起灵沉默着帮他把睡袋盖好,侧身将风挡得更严实一些,随后也闭上了眼睛。
外面持续飘雪,他们一连在这里待了好几天。吴邪清醒的时间开始逐渐变长,张起灵确认他的状况是彻底稳定了,恢复只是时间的问题,不由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里吴邪非常沉默。并不是因为无法发出声音,他似乎是有很多东西想要询问,但好像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所以一直在沉默中整理自己的思绪。
人皮面具下的张起灵也继续扮演一个沉默寡言的负责伙计,直到有一天睁开眼睛发现吴邪并没有在房间里。
他知道吴邪是在门口。吴邪已经恢复了不少,但依旧行动不便。当他艰难且缓慢地往门口挪动时,张起灵就已经察觉到了。吴邪虽然移动得非常慢,动作却放得很轻,张起灵明白他是不想惊动自己,于是依旧闭着眼睛。
直到吴邪在门口坐了半个小时,张起灵觉得外面太冷他待得过久,这才如同刚睡醒一般,睁开眼睛起了身,走出房门。
今日雪已经停了,难得放晴了一些。之前连续下了一段时间的雪,此时外面是一片苍茫茫的白色。吴邪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抽烟,裹着张起灵给他换上的大衣,这件外套颜色不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鲜艳。
吴邪坐在一片白雪之中,就如同白纸中一点显眼的颜料晕染。
他叼着烟,微垂着眼看向不远处的溪流,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有光穿过他的睫毛缝隙,打下很淡的一点影子,偶然呼出的热气和烟气让他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
吴邪的衣服裹得并不严实,从张起灵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露出来的脖颈,修长且线条极其优美,只是此时一条狰狞的伤口从其间穿过,上面缝着并不整齐的线,创口处已经隐隐开始结出较深颜色的血痂。
张起灵走到吴邪身边。听到脚步声,吴邪转身朝他扬了下手里的烟,然后冲着屋内的背包努了努嘴。他是从装备包里面翻出来的,张起灵并不多说什么,只是走近了一些,垂头看吴邪脖子上的伤口。
吴邪看着他,眯了眯眼,抽完一根收起了烟盒,然后拍了拍旁边的石头,示意对方坐下。
张起灵坐到他旁边,吴邪拂了拂面前的积雪,隐隐露出其下深色的地面,开始写字。
吴邪写得一手漂亮的瘦金体,此时字迹落在积雪上倒有了一种别样的韵味。吴邪写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张起灵问道。
吴邪转了转眼珠,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然后他继续写道:我在想,有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存在着突然发生的可能性。
写到这里,他好像是觉得在雪上写字有些凉,缩了缩手指。张起灵看到他的动作,冲他摊开自己的手掌。这些日子吴邪躺着养伤时,很多时候都是直接在张起灵手掌上写字交流。
吴邪的视线似乎又在张起灵的手指上扫了一眼,随后开始在那摊开的掌上写字。他的指尖刚碰过雪,触到张起灵的掌心时带着一丝凉意。
吴邪不再继续刚才那个话题,非常缓慢地用手指划着张起灵的手掌,写下一句话: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他抬头瞥了一眼张起灵,眼神若有所指,停顿几秒,又继续写道:但老实说,你们又不太像。
张起灵投去询问的眼神,吴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音,似乎是在笑,然后张起灵感觉他的手指用了些力,带来了一点发痒的触感。
吴邪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大概你是一个尽职又耐心的护理工,看起来比较有人情味。
张起灵沉默片刻,他知道这个话题此时已经可以结束了,但还是抬头继续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吴邪。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吴邪突然勾起嘴角,笑了起来,随后把张起灵的手往他那边扯了扯,勾着嘴继续写道:
我认识的那人,跟头万,和你一样,都姓张。
他停下来抬头看张起灵,嘴角弧度又往上抬了抬,带上了调侃的味道和毫不掩饰的刻意感。
吴邪写道:那人是个秃子。犯了点事,进去了。现在这王八蛋还在关禁闭。
好像是突然心情好了很多,他从鼻子里笑出了声音,继续道:当然了,他是张秃子,你头发现在比我还多,你是张不秃。你们两个,能一样吗。
写到这里,吴邪收回手,似乎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他拍了拍袖子上的烟灰和积雪,打算撑起身回到屋子里去。看他一副步履不稳的样子,张起灵摇了摇头,起身将他的胳膊架在了自己肩膀上,几乎是扛着他往屋子里走去。
吴邪又看了张起灵一眼,手好像无意般地拂过对方的侧脸,最终安静地搭在了下面的肩膀上。
第五章 边界
这场无声的对话仿佛是什么的开端,张起灵感觉吴邪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变化。但这种变化非常细微,吴邪也不打算过多表述这种态度的转变。
张起灵很快将重点转移回吴邪伤势的恢复上。吴邪恢复得很快,正如张起灵所想,他是一个极其顽强的人,只要在沙漠中给予一些水源,他一定会将根深深扎进去。不过如今虽然进展顺利,一些其他问题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显现了出来。
几天之后,他们的补给告急了。
这是迟早会出现的问题,张起灵清点了剩余的数量,非常短暂地犹豫了几秒。这里出现放牧人遗弃的建筑,表明再往前走,他们会有很大可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他并不是没有思考过前往附近寻找补给,但眼下是很关键的时刻,他放不下吴邪一个人。
但若是两人一同离开,回归到有人迹的地方,代表着吴邪会重新暴露在遍布暗流的各种视线下。
张起灵站了起来,走向吴邪,叫了一声:“吴老板。”
吴邪还是坐在门口的那块石头上,那里成了他的专属座,就如同一些人饭后习惯性遛弯一样,他一天总有个固定时间会坐在那里想事情,或者拿刀削一些小物件打发时间。
张起灵依旧不阻止他的行为,只是把一些多余的衣物叠起来垫到石头上,并计算着他在外面待的时间,以一个负责伙计的身份提醒他几句。
近期吴邪的声带恢复了不少,开始时不时地在嘴里哼一些曲子。虽然他并没有完全恢复,发出来的声音沙哑难听得要命,哼出来的曲也不完全在调子上,但他并不在意,多数情况下都是一副轻松自得的神色。
此时听到有人叫他,他停了下来,侧身看向张起灵,冲对方轻轻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张起灵简洁说明完情况,便不再言语。
这是需要吴邪做出的选择,他能做的,只是等待吴邪的选择。
吴邪听后,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但张起灵看着他,很快就知道了他的决定是什么。吴邪一直都在思考后续的发展,他的计划仍旧在强大的推力下缓慢进行。他从很早开始就进行了一系列缜密的演算,现在只是在计算着以自己如今的身体情况,是否能够面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他在思考一些行为的改变会不会影响计划的长远性。
片刻之后,吴邪开了口。但他并没有回答张起灵的问题,只是似笑非笑地说:
“看你也就比我大个几岁,叫吴老板多生分,叫名字就行。”
他的视线很缓慢地在对方脸上扫了一圈,最后与其四目相对。
吴邪微眯起眼:“我这人,喜欢随性一点,咱俩这些天没睡过一张床,好歹躺过同一块地板。”
他顿了几秒,最后笑了一声,直直地看着眼前人道:
“对吧,老张。”
吴邪的声音依旧沙哑,他似乎是刻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一种若有所指。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在称呼这件事上多做纠结,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答应,转过头继续漫不经心地拿刀削他的木头块。
削了几下,吴邪停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又道:“给你唱首歌吧,你们藏族同胞文化普及行不行,听没听过小小鸟?”
张起灵没回答,有些无奈地挨着吴邪坐下,借着动作的遮掩飞快挨了一下吴邪放在旁边的手背,估摸对方现在的体温暂时不需要回屋。
吴邪如今的思维十分跳脱,说话经常不着逻辑。他似乎是习惯了时刻处在一个高速运转的状态,将一些看似散漫的言行变为自己的伪装,哪怕这让他有些时候显得很神经质。
但张起灵却明白这是他过度理智的表象,他也很快习惯了吴邪的这种说话方式。吴邪对于他触碰自己手背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大概觉得对方不是故意的。他哼哼了几句“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摸起旁边的一块石头,朝着远处丢了过去。
他们面对那条清澈的溪流而坐,此时岸边停着几只饮水的白鸟。飞过去的石头惊动了它们,鸟振翅扑棱棱地飞走,石头扑通一声砸进了溪水里。
吴邪说:“我之前一直在想,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会不会突然发生。有些选择的产生,只是因为没有选择。可如今突然有了新的可选项。”
他转身面对张起灵:“知道分界线吗?”
张起灵安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半晌才轻声说:“你选择跨过分界线?”
吴邪耸了耸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狗日的,不跨留着过年?”
他又斜了张起灵一眼,补充道:“你关禁闭的那位大兄弟,还等我去接他过个好年。”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远处的雪山,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又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对着雪山,还是在对着旁边的人说话:
“到时候出来了,好好做人,别再犯事儿进去了。”
说完他站起来,语气轻松地说道:“我留下了很多东西,包括一个定时炸弹。目前暂时还不需要我出场,如果可以,我希望躺着扮演一具尸体。当活人太累了。”
能让他完美做一个“死人”的地方,理论上说是当前的环境。人迹的出现,代表着不确定因素的增加。
但有时候,嘈杂的环境更能隐匿人的行踪。只是这比当一具尸体要考虑得更多更复杂,还要预判一些轨迹。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死人也得吃饭。吴邪心想,随后说:“明天出发,我们的补给不多了。”
他在这个安逸的边界待得够久了。是时候跨过这条分界线,重新回到人潮中去了。
张起灵看着他,很久才“嗯”了一声。吴邪拍了拍他的肩膀,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但停了一瞬,又说道:
“不过如果再出现一种新的可能,能退回去,大概很多人都会退回去。”
“你呢?”
“谁知道呢。”
吴邪语气很随意,仿佛在回答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问题。他伸伸懒腰,站了起来,看向天空。天只晴了一会儿,现在又阴沉了下来。
他说:“除非老天爷不让我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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