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梦卿头也不抬的道:“一大早便出宫去了。”
“作甚?”于孟人凝眉。
颜梦卿哎哟一声,锤了锤腰杆子。一旁伺候的小侍童赶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水壶,搀扶着颜梦卿到飞榭亭坐下。
“我说你俩怎么总有事儿瞒着我?”于孟人立在亭中,不满道。
颜梦卿撇了他一眼,笑道:“前几日温大人又给你送了帖《龙门二十品》残笺,你以为我不知道呢?就算我不知道,你也应当知道老蔡知道。”
于孟人轮了圈胳膊,意图岔开话锋:“少跟我扯些没用的玩意儿,知道不知道又如何,我问你老蔡出宫作甚?”
颜梦卿弹了弹下摆,慢悠悠的道:“平日里也不见你如何关心蔡大家,今个儿怎的这般上心?”
于孟人斜眼看过去,狐疑道:“老颜你可别跟我装疯卖傻,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一丁点儿都不知晓?”
颜梦卿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恍然大悟:“你说的可是陈孤月回京一事?”
于孟人立即把头伸过来几分,细声问道:“老蔡是不是出宫见他去了?可知所谓何事?”
颜梦卿也把头凑了过去,低声道:“我多嘴一句,孟大家可莫要见怪。您这是好奇心使然,还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儿?”于孟人坐直了身子,双目微瞪,颜梦卿缓缓抽回身,边道:“告诉你也无妨,可若是受人之托……”他猛然话锋一转,“你那帖《龙门二十品》临完了没?借我几日鉴赏鉴赏?”
于孟人一口气憋在喉间,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最终他败下阵来,不耐烦的挥手道:“拿去拿去!”
颜梦卿达成目的,心满意足欲离去。于孟人急眼了,赶忙拦住他道:“上哪儿去?话还没说完呢!”
颜梦卿伸手在于孟人的胸口上戳了几下,笑道:“话已至此,何必非要说出口,您心里不是早已一清二楚?”
于孟人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气得跳脚,大骂道:“嘿!好你个颜梦卿!竟敢戏耍老夫!那字帖我半分半豪都不会叫你看了去!”可人已走远,于孟人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劝慰自个儿与这等小人置气不值当。他恍然间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艳阳此刻已乌云遮半。
于孟人愣了愣,低头就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往雅间去:“呸!劳什子陈孤月,生来就带着晦气,好不容易过上几年好日子,这老妖怪又回来搅局……”
皇城东面宫墙,靠近正南门有一里青砖瓦道无商铺无门户,唯有两旁杏树林立。墙跟儿下此时蹲着个衣衫还算整洁的老者,面前摆了一墩十九纵棋盘,盘上黑白分明,显然是一残局。老者双手揣在袖兜里,背靠在墙根儿上,闭目养神,似在等解棋人。
不知过了多久,棋盘上已落下几片杏叶,只听一声脆响,老者暮然睁开双眼。面前的棋局已风云变幻,白子起死回生,黑子深陷泥沼。老者抬头望向执棋之人,浑浊的双目霎时精光大盛,嘴角噙着笑意:“晚了三刻,赎我三年。”
风尘仆仆的破局人也不嫌弃,撩起后摆便学着老者席地而坐,悠哉道:“想的美,若不是因你出山,我何苦摊上这么大个破篓子?你我当年说好,一人独占一峰,互不打搅,可到最后变卦的也是你。这会儿你想拍拍屁股走人,门儿都没有!”
老者捻起黑子,毫不迟疑的落下。棋局再次暗涛汹涌,波澜起伏,老者嘿嘿一笑:“去过龙马寺了?几输几赢?”
破局人皱眉摇头,落下白子,看似波澜不惊,无奈道:“那个八戒和尚啊,依我看几十年后也难升大乘,能把香火传下去就不错了,一个和尚成日想着复国复仇,像话吗?”
老者半阖着眼,截住了白子半壁江山,淡然道:“怪不得他,也不是他想而是那丫头太过执着,这出家人呐就是一根筋儿,半生悟不得一朝踏云西,可惜咯!”
“诶,等等,我说你这老道怎的耍无赖?方才这里明明是黑子!”破局人忽然囔囔道。
老者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黑子洒在棋盘上,“陈孤月,大势已去,他是黑子又如何?你还真能力挽狂澜不成?”
一袭麻灰长袍的破局人理了理额前落下的几缕垂发,不再看棋盘一眼,笑起来眉眼的褶皱叠成了山峦,“蔡老道,你与我较劲了半辈子怎还执迷不悟?你观你的人面,我测我的人心,你不信六道有轮回,我便顺应天道而为之。三十三重天外皆凡人,天子江山自有命数。何需你我操心?”
“也就赵宗谦信你的鬼话。”蔡寻拍了拍尘土,起身道。
陈孤月跟着站起身,只拂了拂两袖,斜了一眼蔡寻,笑道:“这几年陛下可是听你的鬼话更多些。”
蔡寻冷哼一声:“他若听我的,早就该将宋家姐弟送到北莽去。”
陈孤月但笑不语,与蔡寻并肩而行,二人各怀心思的走了一小段儿青砖路,陈孤月忽然道:“你就不想知道我那三刻去做了甚?”
“作甚?”蔡寻瞪眼过来,心起戒备。
陈孤月投来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啧啧道:“你那唤作沈妉心的徒儿名气可不小,我途径崇文街时那的墨客雅士张口闭口都是她,好奇使然下我当街拟了一卦,这女娃娃可与那宋家小娘子缘分不浅呐。”
蔡寻吹胡子瞪眼,没好气的道:“谁稀罕!”
陈孤月不以为然道:“你不待见宋徽那个败家子也就罢了,宋家闺女哪儿又招惹你了?就许你宝贝你徒弟,还不许别人觊觎一二?”
蔡寻从宽袖里掏出手,比出三根芹菜般的手指,斜眼道:“甭废话,你再赎我三年,这十年也就没剩几年了,到时候我带着我徒弟去潇洒快活,你去伺候你的宋家闺女这缘分该散还得散。”
陈孤月垂眸浅笑:“你既知晓我并非为此女而来,又何必与我讨价还价?当年龙马寺你输了那和尚三子也怨不得我呀。”
蔡寻抬起下巴,鼻孔出气,道:“你还有脸提当年?当年若不是那和尚偷梁换柱,你还做了帮凶,我岂能输?”
陈孤月眸子一转,避其锐气,好言相劝道:“你我都是一脚已入黄土之人还计较这些作甚,倒不如替你那宝贝徒弟合计合计,倘若任由她如此招摇过市后悔的可还是你这老道。”
“你又起卦了?”蔡寻脚下一顿。
陈孤月跟着停下了步子,侧头望向蔡寻,眼里有一丝琢磨不透,犹豫道:“实话与你讲,你这徒弟运势不稳,挂相不平,乃我平生仅见。”蔡寻闷不吭声,只望着他,陈孤月轻叹一声,又道:“她可能只不过是你道途之中的驻足过客,并非承你衣钵之人,你为何非要孤注一掷?”
蔡寻低头沉吟良久,却是愈思愈闹心,一甩袖袍撒气道:“你没见过她的画,你不懂!”言罢,便径直往前行,可没走两步又转头问道:“话说回来,你不为那丫头而来,究竟为何回京?还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陈孤月一笑置之,举步朝前,又与蔡寻并肩而行,他目光深远,笑意渐敛:“鲁国公世子大婚,我岂能错过?”
蔡寻嗤之以鼻,冷嘲热讽道:“我就知道你这老鬼舍不得劳什子天下苍生,如此不坦率还有脸号称国士无双,我呸!狗屁的无双……”
陈孤月哑然失笑,眼底的灼热一闪而过。
第49章
沈妉心正直风头,名流豪士的崇文街几乎日日都在谈论她的画。从隔壁楼坊寻来的姑娘们几乎要踏破了门槛儿,那风韵犹存的房东趁机涨了一两房钱,还送来了她刚年满八岁的斜眼闺女。
于此,沈妉心丝毫没有年少成名的慌乱,早早订下了规矩,每日只待一位客,每客只待半日。不分富贵贫贱,不论身份高低,只以心仪之物做交换,不做金银买卖。沈妉心不愿抛头露面,曲大老板便在对面街的茶楼给她租下了一个二楼雅阁。沈妉心不愿见客,曲大老板便从水云净挑了个激灵的丫头给她端茶递水。如此这般有求必应,以至于半月后,整个陇城竟无人见过丹心先生的庐山真面目。
沈妉心并非每日都有画可作,大多数时候都躺在曲大老板那张舒服的□□的美人榻上浮想联翩。都说丹心先生心思难测,那些求画若渴屡败屡战之士历经半月的折磨,也多少琢磨出了些道理。普天之下能入先生法眼的物件实在难得,小到一串糖葫芦,大道白玉鎏金飞仙樽,皆有可能被先生青眼,可唯独一样不变,那便是丹心先生的心情。
今个儿先生心情好了,出门买菜带的菜篮子也可换先生一幅美作。可若是心情不佳,递水的丫头才奉了茶上来,转头就一脸慌张的说先生从后门溜了。
可这几日,沈妉心的面色阴云密布,怎么瞧着也不像高兴的模样。前来求画的人也连着吃了几日闭门羹,哀声载道不说,更有甚者扬言要砸了茶楼的雅阁。相貌平平打扮妖娆的茶楼老板娘马不停蹄的就来寻了曲兮兮,再一番看似平谈实则暗地争锋之后,收了五十两银子心满意足的走了。
沈妉心从屏风后出来,往美人榻上一躺,叹气道:“从我收账的银子里扣,甭客气。”
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气的翠脔恶语相向:“先生不管账哪知柴米油盐贵?也不算算总共才卖出几幅画,那五十两可有一半儿都是姑娘倒贴的!先生就只管张张嘴,哪一样不是姑娘张罗着!”
沈妉心转头望来,笑道:“萧公子的五十两黄金还没送来?”
翠脔一愣,不吭声了。沈妉心摆了摆手,转过头望向窗外,道:“若是没钱了,改日再画一幅给那萧公子送去,折半卖给他。”
“一来二去,先生的画岂不自毁身价?”曲兮兮打趣道。她倒是不担心自个儿掉身价,掉了才好,终归不能在窑里呆上一辈子。
沈妉心半死不活的哀叹了一声,双手枕在脑后,懒散道:“反正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不自毁,也自有他人拦路。今早我去茶楼门前瞧过了,本就没几个人求画,那坏心眼儿的老板娘就是看你好欺负。换做我,莫说五十两,一个字儿都不给!”
婢女翠脔再次打抱不平,冷言讥讽:“先生说的好听,让那老板娘扫地出门,日后上哪儿待客去?您又不是算卦先生,摆个小摊就能营生。”
沈妉心哼唧了一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心思剔透的曲大老板终于听出了话里话外的含义,试探问道:“先生恼的可是那陈国士?”
有人搭了台阶,沈妉心也不是装腔作势的性子,自然顺着台子就下来了,无奈道:“可不是嘛,黄口小儿都知道,国士无双陈孤月回京了。你说他好死不死偏偏挑这个时候回来,也不顾及旁人死活?”
“只怪先生技不如人!”翠脔小人得志道,“由此可见还是陈国士本事大,只是现个身便把先生的画给比了下去!”
沈妉心翻了个朝天白眼,看向端坐一旁的曲兮兮,问道:“这老头儿究竟什么来头?听说陛下都得尊称一声老师?”
曲兮兮美目流转,沉吟了一番,娓娓道来:“陈孤月其人素来神秘,所见之人皆是身份不凡。太元五年只身入宫,在御前与群臣百官侃侃而谈策论天下,经韬纬略令人折服。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刍狗’撼动江山。太元七年上呈《兵降十二策》稳固北莽边陲,如陈白飞,元虎唪这等当世悍将皆受了陈孤月不少栽培。只是此人寡淡名利,与朝中文臣相交甚少,如今朝野上下无一门生。直到庙宇趋势成三足鼎立,陈孤月便留辞信一封,两年前翩然而去,再杳无音讯。”
沈妉心一手拖着下巴,啧啧称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老头儿我怎听着耳熟?与老蔡头儿不是一个路数吗?”
曲兮兮闻言愣了愣,不解道:“蔡大家应召入宫前已是冠绝天下,何况二者所谋不同,怎可一道而论?”
只不过此乃世人所知的表象,无寻道人只会作画?在沈妉心听来可谓滑天下之大稽,只是这些个弯弯绕绕的花肠子眼下还不适合与人道。沈妉心无意在这上面纠结,转了话锋问道:“那依兮儿看,陈孤月为何此时回京?”
曲兮兮竟是微微讶异,莞尔笑道:“奴家若能知晓,岂会坐在这里与先生闲谈?”
沈妉心也面露惊讶,道:“兮儿知知甚多,又冰雪聪明,若是不知倒叫人奇怪呢。”
曲兮兮美目婉转,沉思片刻道:“那奴家便大胆猜测一二。”
沈妉心笑道:“无妨无妨,权当饭后茶余。”
“眼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能让陈国士回京的理由唯有一个,那便是鲁国公世子大婚在即。奴家说的对是不对?”曲兮兮反问道。
沈妉心呲了呲牙,挑了挑眉:“有几分道理。可是这世子大婚与他又有何干?褚郾城十年守关,换一份安度晚年不算过分吧?”
曲兮兮垂眸浅笑:“这奴家可就真不知了,先生莫要在为难奴家。”
沈妉心翻身坐起,“也罢。”她一面穿鞋,一面对曲兮兮笑道:“话说,世子大婚我送些什么礼才符合身份?这总不算为难吧?”
曲兮兮嫣然一笑,望着沈妉心道:“先生在宫内定是见过八公主殿下的,与其送些名不副实的俗物,不如作画一幅了表心意。先生若是再不露面,恐怕这风头怕是真要被陈国士给夺了去。”
最后一句显然是有意为之,沈妉心却也不在意,理了理衣容作揖道:“多谢姑娘吉言,在下若有幸荣华富贵,也定少不得姑娘吃香喝辣。”
思前想后,临走前曲兮兮仍是叮嘱了一句:“还望先生万分小心。”
沈妉心意犹未尽的回头望了她一眼,扬手离去。
曲大老板这一番话下来,深浅难断。一个窑楼花魁敢当众拒宰执之子的盛情,让其一直求而不得。更敢胆大心细的救下数面之缘的重伤之人,轻而易举便盘下了对面除千客楼外最为盛名的茶楼雅阁,怎么想都令人生疑。沈妉心觉着先前对曲兮兮的那番评价应当收回,即便水云净的老鸨儿有三头六臂也养不出这样一个绝代风华的女子来。
放眼望去,整个陇城能为沈妉心解惑的唯有一人,可那人在深宫墙院内,她进不去,老蔡头儿也不会为见她一面而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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