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凯禹已经没胃口了。
他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剩下宁砚一个人不尴不尬地吃上两口。
宁砚的胃口不大,当全职画手之后活动量下,饭量更是不行了。
方婧诗和他生活过,知道他的饭量也就那么点,看着他吃不下去了,连忙道:“只是让你们给个面子,不是让你硬吃,吃不下去就算了。”
宁砚这才放下筷子。
方婧诗发现,他比起以前,沉默了许多。
她笑道:“以前的时候,闷葫芦就梁凯禹一个,如今倒好,变成了两个闷葫芦。”
宁砚勉强跟着她笑:“阿姨看着倒是年轻了不少。”
“是吗?”哪个女人被夸年轻不高兴呢,方婧诗也不例外,“谢谢我们小砚这么给阿姨面子。”
梁凯禹坐不下去了。
他掏出根烟来,夹在修长的指间,一句话都没说,就站起来出去了,宁砚愣了一下,和方婧诗一起目送着他出门。
方婧诗脸上的神情有些担忧,“他昨晚是喝酒了吧?”
宁砚一惊,“阿姨怎么知道的?”
“我还能不知道他?”方婧诗一笑,“当年你走了之后,他发疯一样找了你一年,在觉得可能找不到你了之后,又酗酒了半年,每次酒醒了,情绪都不太稳定。”
宁砚先是眉头一皱。
紧接着,他意识到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错愕地看着方婧诗。
方婧诗脸上的神情竟然十分的淡然。
她对上宁砚的眼神,笑了一下,“怎么,你很惊讶?”
宁砚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傻孩子,”方婧诗笑着摇了摇头,“我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是自从你走后,小凯就和疯了似的,我想不知道都难。”
宁砚呼吸有点颤抖,垂下了头。
“阿姨其实理解你当时为什么走,”方婧诗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但是小凯不理解。那段时间他过得特别的艰难,每天都睡不着觉,一天里有十几个小时都是在工作,酒桌上喝得别人都怕他,别人觉得他是为了工作,你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吗?”
宁砚觉得,他喉咙里好似含进去了一把沙硕。
每次呼吸、吞咽的时候,沙硕上坚硬的棱角就会割着他的嗓子,令人痛不欲生,品尝到的都是鲜血的滋味。
“好了,其实你都回来了,阿姨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方婧诗一顿,“阿姨是希望……他现在这样,你别怪他,哪怕是怪的话,也冲他说出来,发脾气也行,别一声不吭的走了……行吗?”
她的态度,几乎有点卑微。
宁砚在来之前,想过无数个方婧诗把他给叫过来的理由。
如今他落魄,他们父母高高在上,他在以前,对方婧诗的态度绝对称不上友善,方婧诗想报复他,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也都能接受。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
他当年离开的事情,不止是为了梁凯禹伤害,顺带着也伤害了方婧诗。
以至于在多年之后,梁凯禹对他离开这件事,已经应激到了令人无法理解的程度。
以至于方婧诗都会后怕。
怕他再次的离开。
梁凯禹的嘴硬,梁凯禹的喜怒无常,梁凯禹在喝醉后,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
都是梁凯禹无声的祈求。
不能再抛下他。
不能再抛下他。
第26章
梁凯禹觉得,自从去过一次方婧诗那里,宁砚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还没忘,在两人才见面的时候,宁砚有多么的抗拒。
方婧诗对着他说了些什么?
但不管说了什么,他都不可能知道了,宁砚不会诉他。他去问方婧诗,最有可能得到的也只是个安抚的笑容罢了。
尽管不想承认,梁凯禹也能意识到——他永远无法抵抗宁砚对他的示好。
在宁砚态度已经软化的情况下,梁凯禹整个人,几乎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除了那次喝完酒,他对着宁砚表现出来了自己压抑多年的恨意。
后来可能是在宁砚的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他对着宁砚,阴阳怪气的时候大大减少。
其实与其说是阴阳怪气,不如说是死鸭子嘴硬。
宁砚对此并不是很意外。
内心甚至还有几分的沉重。
这种给点甜头就上钩的状态,更加证实了梁凯禹这些年的不好过。
也让他明白,梁凯禹对他的感情,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时间就这么静悄悄往前挪。
眨眼,宁砚已经适应了梁凯禹住在他家里,也适应了晚上画完画,一扭头就是梁凯禹的身影。
之前梁凯禹一直睡在次卧,最近有点得寸进尺,往他的房间里跑。
才开始,他还找借口,比如他房间里的空调坏了,被子上洒上水了。
最后,可能是看出来宁砚不会赶他走,连借口也不找了。
宁砚在白天趁着他上班,去他屋里看了一眼。
被子干燥完好,空调打开,制冷也很给力。
宁砚:“……”
就睁着眼说瞎话呗。
他打算撵人的时候,梁凯禹似乎也意识到了他耐心到达了极致,晚上竟然没按时回来。
他又需要去应酬了。
宁砚不反感他应酬,只不过实在是被上次梁凯禹喝醉给吓到了。
为此他甚至在家里准备了很多的胃药。
好在,不需要他嘱咐,梁凯禹就自觉道:“这次我肯定不会喝醉了,你放心。”
梁凯禹向来说到做到。
有了他的保证,宁砚就把心给放在了肚子里。
晚上,梁凯禹甚至给他点了他应酬的酒店的菜,宁砚收到之后,简直被惊到了。
不光是因为菜品精美,还有就是,这家店应该不会送外卖才对。
很久之前,宁善兴还在时,宁砚跟着他去过这家,人家明说了不会送,多加钱也不行。
这大概是宁砚为数不多会想起来宁善兴的时候。
哪怕他已经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但偶尔冷不丁的也会想起来,一旦想起来,一整天心情都不会太好。
才开始的时候,宁砚对宁善兴甚至是有恨的。
从前,宁善兴为了生意,可以十天半个月不回家,结果呢?
宁砚讨厌他的伪善,讨厌他永远只顾着生意……更恨他能把自己给搞进去。
这样复杂的情绪下,宁砚连他的面也不想见。
他不想看见,曾经风光无限的父亲,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每年都会给宁善兴寄一些匿名的东西,但是从来都不露面。
宁砚吃了几口梁凯禹给他点的饭菜,很快就吃不下去了。
对于宁善兴……他除了怨恨之外,更多的……还有一年强过一年的愧疚。
才开始是不想见,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敢见了。
宁砚没能出神多久。
梁凯禹给他打电话了。
宁砚以为梁凯禹说话不算话又喝醉了,接电话的时候,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还想着,这次他肯定不会去接梁凯禹了,就让助理送过来,必须要让梁凯禹给助理涨工资。
没想到,电话那边传来的是梁凯禹自己的声音。
他一开口,宁砚就愣住了。
梁凯禹说的是——宁宁,你爸爸在狱里出事了。
宁砚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半夜三更,宁砚打不到车,急的想哭,好在梁凯禹很快就来了。
他喝了酒,前边是助理在开车,打开车门之后,冲着宁砚伸出手,“宁宁,上车。”
宁砚腿脚都在发软。
他是被梁凯禹给扶上车的。
上车之后,梁凯禹就抱住了他,不住地亲吻他的发旋,安抚道:“联系我的人说,狱里有人起了冲突,宁叔叔是见义勇为,之后有可能给他减刑的。”
宁砚哆嗦着,像是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半晌,才道:“减刑……减刑,哈,人都没了,减刑还有什么用?!”
梁凯禹厉声道:“宁宁。”
宁砚听见他的声音,整个人又是一抖。
梁凯禹的心疼无可言说,只能抱紧了宁砚,密密麻麻地亲吻他,“宁叔叔会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
宁砚眼神木然地看着前方。
他的眼泪已经快不受控了,在掉下来后,接着被梁凯禹给抹去,梁凯禹摸着他的脸,皱眉道:“脸怎么这么凉?”
他用一种要把宁砚给揉进身体里的力度,紧紧抱着宁砚。
助理透过后视镜,看着两人。
他一半是为了梁凯禹此刻流露出来的柔情心惊——他跟在梁凯禹身边工作的时间不短了,可从来没见过梁凯禹这样。
一半是为了宁砚——尽管他和宁砚不熟,但是宁砚现在的表情,就像是天塌了一样。
到了医院之后,煎熬也丝毫未减。
在手术室外,有两个警察在等着,宁砚和梁凯禹一过去,警察就道:“手术可能要很长时间,你们谁是家属,去签一下手术单。”
梁凯禹问:“我去可以吗?”
警察好像是认识他,见状道:“你们不是直系亲属,应该不行,我记得宁善兴有家人的,找了这么多年,找到了吗?”
梁凯禹握紧了宁砚的肩膀。
宁砚的状态很差,但是他道:“我去签。”
警察朝着他投来一个试探的目光。
因为没见过宁砚,更不可能认识他,倒是和宁善兴没什么血缘关系的梁凯禹,是他们眼中的熟人。
宁砚去签了一大堆东西,期间梁凯禹一直跟着他。
在签到几张纸的时候,宁砚一顿,清楚的看见了上面写着“病危知情书”。
宁砚差点软在地上。
梁凯禹道:“这是医院里很寻常的程序,没事的。”
宁砚含着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回去后,梁凯禹把他给抱起来,放在了椅子上,半跪在他的面前,替他擦去眼泪,柔声道:“乖,不要瞎想好不好?”
他没有指责宁砚,没有指责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没去看过宁善兴。
但宁砚不能不指责自己。
他带着哭腔道:“难道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就是五年前他被抓的时候了吗?”
梁凯禹抱住他,没有说话。
“我没见他,但是我给他寄了不少的东西……”宁砚哽咽道,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我是不想见他,我不想……”
梁凯禹擦掉他的眼泪,声音低沉有力,“现在不管怎么想,都是自己吓自己,在手术室没打开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宁砚愣愣地看着他。
梁凯禹一顿,直接探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因为宁砚的状态,心疼的心脏都在抽痛。
他捧住宁砚的脸,“保证好自己的状态,才能给宁叔叔办走程序,乖宁宁。”
宁砚忍不住,俯身抱住了他。
旁边的警察惊讶于两人的关系,但到底没说些什么,只是礼貌性的移开了目光。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
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宁砚对着梁凯禹,喋喋不休说了很多的话。
“我当时也不想走的。”
梁凯禹抱着他,“嗯”了一声,表示他有认真在听。
“但是我哪里都去不了了,家里被封锁上,杜明昆也出去玩了,”宁砚埋在梁凯禹的颈窝,眼前一片濡湿,“那几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晚上的时候,在大街上随便找个角落,一窝就是一天,连自己身上有钱都忘了。”
梁凯禹收紧了手。
“我爸虽然不怎么管我,经常不在家,但是他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是高大的——就像一座山,”宁砚抽噎了一下,“你见过,山倾倒的样子吗?”
在他眼中的山,不仅倾倒了,还落入了万丈深渊。
这座山,在崩塌之前,甚至都来不及安顿好落在他脚下的子女,还连累的子女被砸伤,成了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
宁砚不能接受。
他觉得自己和做了噩梦一样。
可是这不是噩梦,这是现实。
“我自己游荡了很长时间,”宁砚声音很轻,“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去,饿的时候,就随便买两个馒头吃,不饿的时候,就坐在角落里发呆,看着路上人来人往,一看就是一整天。”
后来某一天,他在街上一个巨大的LED屏幕上,看见了宁善兴的新闻。
新闻上公布了宁善兴的判决。
十年,整整十年的刑期。
宁砚如受当头棒喝,混沌的神志在那瞬间,竟然清明了起来。
而那时候,他已经在街上流浪了两个月了。
暑假都已经结束,正好是大学生们开学的时间,而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也忘了自己考了多少分。
与此同时,他想起来了自己手中还有一小笔钱。
那真是是很小的一笔钱,在宁家还富裕的时候,这笔钱在宁砚的眼中,几乎不能被称之为钱。
但是这笔钱,成为了他未来半年的房租。
他租了一间很小很小的地下室,还需要和别人合租。
才开始,他还是不想出去工作。
直到有一天,他的室友,也就是夏何问他,你这是怎么了啊?
他这是怎么了啊?
宁砚也想问自己。
他遭受了人生当中毁灭性的打击,有点不想起床了。
但是不行,夏何告诉他,他再不吃饭,可能就要被饿死了。
宁砚没有吃饭的钱,他只能出去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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