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灯芯!”折衣蓦道,一抬眼,灵台恢复清明,望向阿含的眼神也变得凌厉,“你为何会有我的灯芯?!”
阿含那一双黑洞洞的眼底像还透出些委屈,“为何?你自己给我的呀,尊者!”
“不可能!”折衣几乎失去理智,想飞奔下去,但他与阿含之间,却似永远隔了一段飞雪濛濛的距离,“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不可能给你,若不是……”
若不是他缺了一根灯芯,或许他的灵胎也不会死!
阿含慢慢地竟叹了口气,“我是什么人?尊者,五百年前,我好不容易投生来寻您,却被他给残忍杀死,若不是有您的灯芯,我还没法保留这一缕灵体……尊者,因果流转,也莫不如此了。”
折衣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你说你是……”
“尊者,我好痛。”阿含蹙了眉,使那一双幽黑无光的眼洞更显得诡异,“那头野狼他横冲直撞地闯进来,您还记得吗,他是如何一爪子撕开了您的识海,将我毫不留情地开膛破肚?我那时候还只是小小的巴掌大一个团子,他却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破我的喉咙,咬得鲜血横流,还未成形的脏腑都跌出来,变作浓黑的血块……您是不是,也很痛苦?”
隔着千百年的光阴,阿含竟像很关切地凝望着他。
折衣呆愣愣地,脸颊上倏忽滑落下两行泪。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这些?
他原本是不知道的……末悟是如何冲入他的识海,如何杀死他的孩子……他从来不敢逼迫自己去想孩子死前刹那的模样,佛祖当时也在,他以为……他以为,那个孩子,无论如何,应当是走得很安详的。
那将近一升的血,那粘稠乌黑的血块,他不敢想,眼前仍旧是濛濛的血雨……
“尊者,他恨我——他嫉妒我。”阿含的声音忽而变得很温柔,“因为三千年前,您曾与我在一处,您对我好,他却只能在一旁看着……您还记得吗?原本我们那么安适地住在大海边,日日夜夜听着海涛声,您给我打兔子吃,还为我治病——若不是魔君突然插手,我原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阿含的声音陡然抬高以至于劈裂,风雪也刹那紧刮出一道冷酷的漩涡,阿含那孩童的身形忽而增长数倍,头大身细,如鬼一般可怖地飘荡着,垂着那一双空眸望向折衣:
“因为他恨我,所以哪怕我投生在您的腹中,他也要杀死我。”
这孩子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愈益让折衣听不懂了。折衣感到混乱,混乱中更有疼痛,他不得不咬紧了牙,顶着风雪发问:“你如今在何处?”
阿含奇异地道:“我在何处?你明明知道我在何处。”
话音刚落,这梦境竟瞬间坍塌,大雪压顶,堕入无穷黑暗。
第36章
折衣念经挣扎,却越念越乱,心头只有一个想法:不可能!那阿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饿殍遍地,他显然是个应天地大劫的妖孽,与自己那个天道化生、钟灵毓秀的灵胎绝不会有任何瓜葛!这个妖孽……这个妖孽,一定是来行骗的,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可以信赖。
可是这妖孽,他却有意变作孩童的模样,有意地逗引出折衣的伤痛,五百年前的梦魇再度袭来,那温暖纯白的团子,那污浊横流的鲜血,还有那一日,末悟近乎疯狂的冷酷的脸……当末悟的灰狼元神闯入他的识海,将那已奄奄一息的灵胎毫不犹豫地一口咬破,他于剧痛之中失去了神智,茫茫虚空中只看见千万点破碎的光晕,全往不可知的黑暗处散落去,他抓不住,他连最后的一点星子都抓不住。
“折衣?折衣!”
是末悟在唤他。
他知道,可是被梦魇压得浑身沉重,他睁不开眼皮。末悟将他抱得更紧了,可他却感到这个怀抱有些冷,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已动了情了,自己是爱末悟的,为什么恍惚之间,却似仍旧离末悟那么地遥远呢?
终于捱到那梦魇离去,他的眼睫轻颤着,慢慢地掀开了。
末悟已非常着急。他在五百年前,曾见过折衣日日夜夜受梦魇的折磨,还为此去请来了金刚藏菩萨,为他施法三百六十昼夜,才除去了这一梦魇。未料五百年过去,这梦魇竟又卷土重来。
折衣咳嗽着起身,末悟连忙一边扶着,一边为他端来了一杯水。
折衣垂首掩眸,末悟瞧不见他的表情,直到温热的茶水气将自己的手指都要沾湿了,折衣也没有接过那一杯水。
他避开末悟追询的眼神,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梦见孩子了。”
末悟后槽牙咬得紧了,半晌才松开。“你那么喜欢孩子,我们大可以再要。”
折衣无奈地又笑:“这是因缘所致,不是你要不要可以决定。”
末悟却理所当然地接话:“我与你的因缘,还不够生个孩子么?”
折衣听了,微微发了怔。
他与末悟的因缘啊……近万年了,是非轮转,悲喜纠缠,有那么多一幕幕的回忆都从折衣眼前闪过,到最后他却只记得那阿含黑洞洞的双眼。
那当真是他的孩子吗?末悟是知道他是个妖孽,才会那么毫不犹豫地将他杀死吗?就像这三千年来,他在人间所做的一样……
阿修罗无情无义,命盘中压着一切恶业,刀锋上挂着千万生灵,折衣明明曾在战场上见过的。
“再生一个么?”折衣惨淡地笑了笑,“可上一个,就是你亲手杀死的。”
末悟的神情滞住,连抱他的手臂都有些僵硬,像是该收回了又不敢,只尴尬地停在空中。
折衣立刻就后悔说了这样的话。他别过眼神,不安地找补:“我明白,佛祖眼底,不算杀生……我只是……”
“是我杀的。”末悟却说,“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折衣仓皇抬头。
末悟终于将手收了回去,话音生硬:“那你如今知道了。”
折衣呆了呆,低声:“……我不是要同你吵。”
原来痛苦到了极致,只会觉得疲倦。折衣想末悟也是没有办法,甚至丢失了一根灯芯的他自己也应当负很大责任,可他仍旧……仍旧难受。这难受该怪谁呢?连佛祖都看在眼里的,佛祖是允许了末悟那样做的。
折衣疲倦地垂落了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曾经那么期待那个孩子,他曾经舍了命也想保住那个孩子,他不知道孩子会托生成一个妖孽,他不知道啊……
他于是又忍不住想,自己脑子里飘荡着这么多思绪,末悟却好像一丁点都感知不到,还说因缘呢。原来做夫妇是这样的感觉,就算识海相通,就算神魂交合,就算……相爱,也仍旧不能看懂彼此的心。
两人安静地休息了一阵,折衣恍恍惚惚看着床顶,终于慢慢地开了口,“末悟,我方才,还梦见了阿含。——他说他叫阿含。”
末悟蓦地抬起了眼。却似乎是怕吓着折衣,而仍旧只是沉默。
折衣低着头,手指头无意识地攥着他曳在床上的衣带,就好像仍当末悟是那头灰狼,在揪扯着他的狼毛,“他说,我把灯芯给了他,他还投生到我腹中——这是真的吗?”
末悟静了静,“佛祖只说那灵胎有业障,会害死你。我杀他时,确有妖异的紫光,或许他当真是妖孽的转生……”
折衣轻声道:“我怀了一个妖孽?”
末悟又咬了咬牙。
——“爹!爹在吗!”
外头突然传来风风火火的声音。
折衣大吃一惊,“是小飞!你快,快穿衣裳!”
“爹你怎么天天跑大师这儿来!”沈飞抱怨的声音由远及近,猛地就推开了这间寝阁的门,“烦死了,你都不工作的吗!”
“不礼貌!”末悟衣衫不整地站定,仓促道,“怎么随便闯人卧房!”
折衣也罕见地对沈飞这冒失的性格生出些不快,谁也不喜欢不敲门的访客。只是这一个打岔,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垂足下床,盯着地面发呆。
沈飞看了一眼折衣,又叉腰怒瞪他爹:“宫里来人找你,今日都初九了,你该去上工了!”
第37章
末悟要进宫了,侍女在一旁端着衣袍印绶,折衣默默给他递来,他便一件件地穿上。碍着沈飞和下人们都在,他不敢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只在临出门前轻勾了勾折衣的手指。
折衣惊得手指一颤,却究竟没有甩开他。
“那个阿含,你不必怕他。”末悟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有我在,他便轻易不敢现身,只能入梦骚扰骚扰你罢了。”
“嗯。”折衣应得心不在焉。末悟顿了一顿,放开了他的手,终于还是抬足离去。
王宫北面的道场已将要建好,末悟在那坛场四面踩着卦位看了看天气,又吩咐在八方增加八面镜子。那妖孽阿含目不能视,他不知照妖镜能有多大的效用,但权且多个筹码。
三千年前,他还不是上界的魔君,一把修罗刀便将那妖孽元神劈碎,只是未能斩尽杀绝;如今他功德圆满,比之当年气壮不少,又做了这么多谨慎的准备,他不信自己还搞不定那一个孱弱的瞎子。
这样一想,司命仙君倒是一日两夜不曾出现,也不知去了何处。
司命仙君绝不是个旷工误事的神仙。
魔君交代他的虽然只是个临时的差遣,但他仍然在七月初九这一日的拂晓时分,带上了自己所有的法器,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摸入了长罗王的寝宫。
长罗王身材高大,躺在龙床上呼呼大睡,跟一座小山也似。身边没有姬妾,宦官都在打盹儿,司命隔长罗王还有三五丈远,便感觉到一股逼视的金光从彼处的帘幕中飘散开来。
司命皱了眉头,摇摇晃晃地又往前一些。
这回他看清楚了。
隆准广额,方面大耳,确是有福之相,但印堂却有些发黑,仿佛被什么东西侵入……
“不对。不对不对。”
司命挠着下巴犯起琢磨。
“这是阿含?阿含,就这?!”
怎么可能,三千年前搅得天地翻覆的大妖孽,怎么可能像个蛊虫一般龟缩在人家的印堂里!
司命郑重地起了法印,抬手照耀长罗王真身,大半晌,对方却一点反应都无。他空攒了一肚子的法宝没处使,简直如俏媚眼做给了瞎子。
这怎么看都是个凡人啊!
司命暗自嘀咕着,心中有了决断:这人不是阿含,充其量是阿含拿来挡刀的一个傀儡,亏得末悟那傻子还那么笃定!真不靠谱,什么法阵道场,丢死人了,趁早撤掉拉倒吧——
“司命仙君。”
一个令人汗毛倒竖的幽冷声音,甚至似带着笑,冷不防从他身后响起。
司命蓦地往侧旁一跳,却已经躲避不及,三四道铡刀般的暗光哗啦啦带风袭来,竟将他砍倒在地!
那暗光有形无质,裹挟着盛大而残忍的恶念,刹那间仿佛夺走了这座寝宫中所有能呼吸的空气,连床上昏睡的长罗王都像突然被人扼住脖子,身子鲤鱼打挺般猛地绷直了!司命双目翻白,法宝祭不出手,一道看不见的绞索缠在他的脖子上,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面前的虚空中悬着的妖孽,想必就是阿含。可是司命晕死过去之前,却究竟没能看清那黎明光晕之中的阿含,到底是何面貌。
长罗王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直呼来人。
一整座王宫都被惊动,据说是拂晓时分闹了鬼,侍卫来回警戒,后妃瑟瑟发抖,各式各样奇怪的流言只一个上午便四处蔓延开来。
长罗王被吓得狠了,忽而想起自己都城内还有一位降妖伏魔的大师,立刻着人去请折衣。
折衣本来在水榭旁给沈飞辅导作业。
水面上微风徐来,枯荷一簇簇地拥在岸边,秋水温柔澄澈,折衣低头望着,忽而沈飞也凑上了脑袋。
沈飞的面容在微乱的水波中一瞬消散:“大师,您能看见人的上辈子么?”
折衣诚实地回答:“不能。”
沈飞侧头望他,“那真可惜。”
这话让折衣静住,仿佛对方不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是个得了道的高僧,说了一句莫测高深的偈语。然而未及细思,宫里便来人催请他了。?
听宫里来的侍卫慌里慌张地说完,折衣也是一怔。
这个长罗王——这个阿含,昨晚才闹过他的梦境,放下话来“你知道我在何处”,今日就敢点名找他?
从水上拂过的秋风一阵阵地寒凉下来,鼓荡起折衣的衣袖。他低着头,手上捻了一串佛珠,一颗一颗地细细数过去。
沈飞盯了他半晌,忽而又问:“大师会驱邪么?”
折衣随口回答:“算是吧。”
沈飞放柔了声音:“那也带上我,好不好?我也想瞧一瞧嘛!”
小儿无知,还把这事儿当好玩呢。折衣一脑门的官司,径自道:“不行。”
沈飞立刻扁了嘴,“我保证不给您添麻烦,而且我爹就在宫里,您就当是带我去找他……我,我约了您去灯会您也不陪我,现在不过是进一趟宫,您,呜呜呜哇哇哇……”
孩子嚷得折衣头疼,他毫无办法地看了沈飞一眼,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行,但我不能带你见王上。”
沈飞立刻收了哭声。
“一旦进了宫,我便管不了你了。”折衣嘱咐着,想到那长罗王的脸,心中甚至浮上几分孤勇。
第38章
长罗王一见了折衣,便跟见到亲人一般,拉着他的手几乎涕泪横流地将他往里延请。折衣回头对沈飞道:“你们就别进来了。”几名侍卫便关上了殿门,将沈飞隔绝在外。
15/19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