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得他往外一出溜,末悟不拦他,只挑挑眉道:“睡觉还念经呢?”
隔了些距离,折衣终于能看见他的脸。似乎前半夜的痛苦已捱了过去,他穿上了外袍斜躺在氍毹上,一手支着脑袋,怀抱里空空如也。
折衣也觉自己莫名其妙,“不知道,脑子里响起了一段无量寿。”
“半夜发愿,菩萨能听见吗?”末悟嘲道。
“修行不在昼夜,只在心中。”
“只在心中,莫非菩萨又聋又瞎?”
“你不懂。”折衣不耐烦了。他为何要跟一个阿修罗讲佛法?他日日只知道非圣灭法。
末悟看他半晌,又冷冷地笑了笑。
黑暗令折衣不惯,他起身想点灯,赤足却被冰凉地面激了一下,缩进了袍角里。就算在肮脏的人间,他也能赤足行走,干净得不染片尘;末悟就不一样了,末悟连心都是脏的。他过去曾以为凭自己的修为,花个几千几万年,净化了魔君也非难事——是他太天真了。
就如此次,好歹两百多年未见面了,他以为当有片刻寒暄的——结果仍是他想太多,他和末悟一见面就势必要吵架,终究还是不见为上。
“冷不冷?”末悟忽然开了口。
折衣一怔。
末悟却只盯着他袍角底下若隐若现的脚,“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昨日我虽惨胜,但战事远未结束,我仍要做他们的将军;你……你在,只会碍手碍脚。”
折衣道:“你瞧不起我?”
末悟的语气变了,“你是会骑马拉弓,还是会舞刀弄剑?”
“我,”折衣一甩袖子,灯烛哗地亮起,“骑马我还是会的!你不要平白污蔑人!”
他怒气冲冲地转过身,烛火从后头照来,将他那虚张声势的阴影投落在末悟身上。末悟抬起头看他,无表情地笑,“那你还会什么?”
“我会——”
我会念经解咒,会为你……
这话说不出口,折衣呆在了原地。
末悟看上去是那么冰冷,好像与他过去的冰冷又不太相同,这一回,是真正断绝他梦想的冰冷。
“折衣尊者,若是您忘了,容我提醒您一句。”末悟慢条斯理地说,“离婚这事儿,是您,要离的。”
“您可别反悔啊。”
第4章
折衣抄起手边的博山炉就朝他头脸一通乱砸。
“畜生才反悔!”
他破口大骂。
对了,这才对了。三千年来,他们吵架吵到兴头上,往往折衣都会动手的。但是先动手的总是输了,这道理折衣也明白,他只是气不过。
就连这话骂出口,他也觉出了不对:末悟他,本就是头畜生啊!
果不其然,青年发出了恶意的笑声,他拦也不拦一下,那博山炉砸破他额角又掉落在地,香灰哗啦啦地撒了出来,几乎迷了折衣的眼睛。
他觉得眼睛疼。
“可我也记得,”折衣哑了声音,“当初佛祖赐婚,你也没有异议。”
末悟脸上的笑容滞住了。片刻,他才沉沉地道,“不错,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一瞬间,折衣想到了他可能发难的各种各样的讽刺。譬如“弥勒老儿”法力无边,强娶强嫁,他不过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难道还能反抗了去?譬如西天到底瞧他不顺眼,要派一个眼线来盯着他,拘管着不让他为非作歹,他也就只能虚应故事。
但末悟到底没有接着攻击下去,他只是问,那又怎样。
空气中布满了污浊尘垢,折衣颤颤地抬起眼,元魂里的那一盏长明灯仿佛都将被怨憎会的沙尘所遮蔽——这也是他一定要和离的缘由之一,和末悟在一起,八苦俱苦。
“……折衣?”
可末悟又来唤他。
唤他做什么呢?
折衣只觉得苦。在最初与他合籍为夫妇时,自己还总以为他是当年那头懵懂不知世事的野狼,以为他们就算没有多少深情厚爱,总可以过得安稳平静。折衣曾照着人间夫妇的模样试图与末悟一团和气地相处,他洗手作羹汤,挑灯夜补衣,每当末悟从外归来,他总会到院门口去迎接,为他脱下寒气凛凛的袍甲,为他烧好沐浴的热水,还为他念经清心。折衣本不过无情的造物,没有七情六欲,但若是末悟想要,他也会给,在深夜里缠住末悟的腰身,往对方心口上唤他的名字,末悟、末悟的,在那样的时候,就算末悟要说些不敬神佛的浑话,他也不会反驳。
他曾经是真的想过,要与末悟好好地度过这寂寞永生的。可是原来做夫妇是那么难的事,他做灯做了几万年都平静如水,这才三千年,他已经将种种苦都要尝遍了。
“折衣?”
末悟的声音像染了一丝急切。他忽而站起了身,一手揽过了他的肩膀,折衣下意识要躲,男人的手臂却钳得他往侧旁一拧身——
刹那之间,三根铁箭破空袭来,堪堪擦过了折衣的耳朵,笃笃笃地全部钉在了大帐的木柱上!
铮然一声巨响,外边光焰大盛,映得这营帐中也一片暧昧通红。折衣惶然,他明明施了障眼法的!却听唰地一声,末悟已经拔刀,另一只手抓紧了他细瘦的腕子。
“敌军夜袭。”末悟简短地道,“我要开杀戒了。”
末悟不知何时戴上了面具,回头看他一眼,这一眼叫折衣辨不清深浅。耳边被铁箭擦破的地方还隐隐地疼,但更疼的是心脏,像被一只粗鲁的大手揉紧了,连跳跃都没了力气。他平白感到末悟这一眼是在埋怨他,自己当真是个没什么用的神仙。
末悟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漆黑的战马便飞奔入来,高高地扬起了蹄子。这不是人间的马,而是魔君的坐骑玄天马,鬃毛硬如黑铁,身上的鞍甲俱挂着血肉淋漓的倒刺,折衣过去虽然见过,却从来不敢亲近。这边末悟却根本不理他的心理建设,握着他细腰一把将他捧上了马鞍,自己又一个翻身坐了上去,五指扣紧了缰绳,冷冷地道:“你不是说过会骑马?”
身后魔君的杀意袭来,几乎令折衣眩晕。他忍住想吐的冲动,薅紧了玄天马的颈子,咬牙道:“你休管我。”
末悟冷哼一声,铁鞭一挥,战马便飞驰而出。
法术幻化出来的营帐刹那消失,战场外竟挂着一轮残缺的血月,从那遥远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敌军裹挟着深重的仇恨怨毒,如潮水一般无声地涌来,恐怕有数万之众。末悟麾下的百余将士早已没了士气,俱躲在他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仿佛无穷无尽的敌人。
折衣也同样目瞪口呆。
“你,你要杀光他们?”他心慌地转头,却只看见末悟冷酷的下颌角。
他像是笑了,“给你瞧瞧你男人的本事。”
第5章
三十三天之上的兜率宫,太上老君望着司命仙君画出的命盘,狠狠地皱了下眉。
按说阿修罗不在五行之内,不受他仙家约束,何况这最后一头阿修罗还皈依了佛祖,娶了佛祖座下的尊者,与他们兜率宫各属两个部门,了不相干。但如今魔君和尊者却一个接一个地降世在他的地盘上,那他是该管呢还是不该管呢?
“魔君降临东土二百余年,已造业无数。”司命仙君苦了一张脸,“恶灵不灭反增,魔君若镇不住,那祸害更大。何况眼下,数万大军,又是数万条人命……”
太上老君狠狠地薅了一把胡须,“他老婆这不是过去了吗!当年佛祖将他俩凑作对,就是为了取长补短,水火相济,你且等着,折衣尊者应当有办法。”
“老君您还不知道呢?”司命仙君望着血线流离的凌乱命盘,揉了揉眼睛,“早在魔君下世之前,折衣尊者已向佛祖递了诉状,要与魔君和离。”
太上老君大吃一惊,矮矮胖胖的身子猛地一抖,连带胡须也抖了三抖,“你说什么?”
这不怪他孤陋寡闻,他一向在三十三天之上闭关修炼,更何况他吃饱了撑的,去打听其他老板手下员工的那点红鸾事?但司命仙君不同,司命仙君就是三界六道所有八卦的集散地。
“说是性格不合,和平分手。”司命仙君叹口气,“他们先是分居,一个住在西天,一个住在阿修罗地,似乎因为房子怎么分的问题一直闹矛盾,还未当真解籍。紧接着东土又出了乱子,魔君被派来镇压,这才把和离的事情搁置下来。”
“性格不合?”太上老君喃喃,“这不该啊……”
“您不知道么,他俩成婚三千年了,没有一日是不吵架的。”司命仙君托着脑袋看那命盘,又拿手拨弄了弄,命盘里的红线散而复聚,聚而复散,“我也看不懂,说他俩没缘分吧,红线缠得跟毛线团似的,说他俩有缘分吧,这命数怎么看不到个头绪呢……”
太上老君静了片刻,“或许他们这一回降世,便是应了命数的。”
太上老君毕竟是上古的老神仙,言语里藏了睿智的机锋。司命仙君低声:“那也不能这么造,杀人杀上头,就回不了西天了。一身恶业,又没有尊者为他消禳,那他就不过是个阿修罗道上的畜生。”
末悟带着数百兵马,竟当真杀出了三万敌军的重围。
那些敌兵目光呆滞,脸色灰白,拖着沉重的步伐,不人不鬼,只领头的几个将领还有活气。末悟却根本不加分辨,骏马疾驰之间,一把修罗长刀毫不留情地砍杀过去,大半敌人被引入一片沼泽,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吞噬,还有不服的,立刻便头颅飞上了天,肚肠拖出鲜血,折衣缩在末悟的身前心惊胆战,想地狱景致也不过如此。
三七之厄已尽,这片土地上理应迎来新的圣主明君。末悟所护庇的正是累世积德的长罗王一系,只要能破了这阳虚山下的敌人,便能迎来乱世的转机。
作为代价,魔君末悟承下了所有的杀孽。
玄天马跃过沼泽,往阳虚山深处奔去。残剩的数千敌兵追奔着进入狭隘的孔道,山上却响起轰隆轰隆的震动声,竟是山崩地裂,无数巨石从山头滚落,将这些狂乱的敌兵全砸成了肉泥!
山崩之声不绝,玄天马迅疾如电,几个拐弯深入群山深处,便将敌人彻底地甩在了身后。末悟猛一勒马,护臂之下的精实手臂使了蛮力,肌肉的线条都绷紧了,折衣看了一眼,又立刻别过头去。
过不多时,长罗王麾下的十余名士兵也跟随过来,他们叫末悟将军,问:“眼下如何是好?”
他们刚见了将军所向披靡的模样,不好说是赞叹还是害怕,但自己好歹偷下一条性命了,连双腿都还在打战。
将军怀里还抱着一个人,白衣翩翩地像个女子,但战场上怎么会有女子?
“先在这里休整几日。”末悟沉着地吩咐,“派两人去给王上传信,说赤谷王的金印还在我手上,王上自不会听任我们死在这里。”
各人皆领命而去了。末悟却不下马,便由着玄天马往前缓慢开路。这是高山之中的一片狭小谷地,丛阴繁茂而湿冷,隔夜的露珠受了惊往泥土里坠落。士兵们各自挑选干燥的地面扎营生火,他却抬起头,看向山谷两面断天而立的山崖。
山崖的半腰有一座平台,那里头似乎还有一座山洞。从地面而上,数根缠结在一起的老藤沿着崖壁攀援到那山洞口,末悟静静地望了那边半晌,像是在估算什么。
折衣没来由觉得危险,“你别又想什么折腾我的招数——”
话音未落,末悟已单手抱住了他的腰,冷声,“抓紧我。”
折衣一愣,“抓哪儿?”
末悟不言,或许还在面具底下撇了撇嘴。他从马镫上长身立起,往那崖壁上纵身一跃,另一只手便陡然拽住了一根粗藤!
折衣吓得两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再也不敢多问。末悟那一张鬼面看起来就像在嘲笑他,俄而末悟双脚铁靴在崖壁上狠狠一蹬,便又借力上窜数丈,几个腾挪,稳稳地落在了那座崖间平台上!
山谷底几名士兵瞧见了,瞠目结舌,手中的柴捆都掉在了地上。
为,为了在美人面前秀一手,将军也是真够拼的……
第6章
折衣往崖上洞穴里走了几步,这洞穴不深,但好在干燥,有堆成垛的枯草可以取暖避寒。他心生疑虑,问末悟:“我们要住在这儿?”
末悟看向他,“不满意?”
折衣嘟囔:“这儿什么都没有。”
“我自有办法。”末悟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不必操心。”
折衣又上下打量他。面具遮住了他的面目,发髻散落,一头微乱长发披在那宽阔结实的肩膀,锁子甲上仍是隔夜的血,脏兮兮的。折衣瞧不出他到底有没有伤,忍不住道:“你就算是阿修罗,也不该冒险攀崖。”
末悟道:“那你愿意睡下头?”
折衣噎了一下。要他睡下头,与那脏污尘芥、卑小众生躺在一处,他当然不愿意;但这又违背了佛祖无分别心的古训,他不敢说出来。
这样一想,好像自己是在须弥山那座大宅子里安稳日子过得太久,养出了骄纵的脾气,都不肯亲近人间了一般。他在心里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不无迁怒地瞪了一眼末悟。
末悟自然不知他想了那么多弯弯绕,只是冷笑一声,听在折衣耳里,就好像在说“我就知道”“我还不了解你么”“你一贯如此”。
折衣从虚空里抓来一只净瓶,蘸甘露往他身上轻轻一点,那一身锁子甲便焕然如新,末悟头脸手脚的泥尘也都清洗掉了。折衣这才瞧着他顺眼了一些,想自己怎么会嫁给他呢,这只泥潭里打滚的野狼崽子,总是脏得浑然天成,若在过去他这副样子,折衣都绝不会让他进家门的。
生活习性差这么多,他们又是如何竟做了三千年的夫妻的?
末悟摸了摸后脑勺,好像还有些不习惯。“……此处穷山恶水,比不得家中,你忍耐忍耐。”他说。
折衣不搭理他,自去收拾洞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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