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五百年前,他们的灵胎的死亡。
那一日的鲜血,仿佛还永远地流淌在折衣的五指间。
折衣想或许这就是天意:阿修罗族终究要绝后,他与末悟也终究要分离。
“末悟,”黑暗里,折衣仰面躺着,眨了眨眼,“你为何一定要留着西天的旧房子呢?我们和离之后,三界六道,你爱去哪里建你的新房子,都无人会拦你。”
过了片刻,他听见末悟说:“那是我的房子。”
“是你的房子不错,但那是我的地。”折衣难得地有了几分耐心,“须弥山是弥勒道场,我们和离之后,你也不能轻易进去的。”
末悟说:“若将房子给你,你会拆了它么?”
折衣没有犹豫,“会。”
“那便不给你。”
“……”
“你同我吵也没有用,待此间事了,让弥勒老儿决断便可。”末悟的声音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横竖他会向着你,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他越是冷淡,折衣就越觉讽刺,“你根本不敬佛祖,何必摆这套虚把式?”
末悟嗤笑一声,“我是给你面子啊,折衣尊者。”
折衣哑口无言。
他也知道,末悟本不必向佛祖俯首帖耳的;只是他着实难以理解末悟对那座房子的执着,末悟不是西天的神仙,平素也不往来西天,要那房子,养西北风吗?更何况……更何况,若真和离了,他却还留一座房子在须弥山,他不尴尬,是要让折衣尴尬吗?
那一座大宅,就建在须弥山灵泉边的一处芬芳山谷中,妙谛殊胜之地,最适修行。折衣还记得他们新婚燕尔的时候,佛祖身边的妙音鸟问他们想住在何处,折衣说自己舍不得佛祖,也希望末悟能同受功德感化,于是佛祖大手一挥,就划出了那么一块儿地界给他,便如同是凡人说的嫁妆了。不过那房子是末悟的房子——因为折衣不愿意餐风宿露,须弥山又不便兴土木,于是末悟化出了力大无穷的阿修罗尊身,将自己原在阿修罗地的那一座广袤大宅与折衣一同驮在他那毛茸茸的狼背上,两人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几个来回,就建好了那一座无人打扰的新居。
啊,是了,他们原来也有过“新婚燕尔”的时候……
折衣素来好洁,魔君那座臭烘烘的宅邸他花了好久才弄干净,庭前养了灵气葳蕤的仙花仙草,庭后种了桑麻果树,宅中引了灵泉水,弯成月牙儿一般的小水池,他最喜欢在那水池边喂鱼。
然而,当折衣提出和离,末悟却说,其他也便罢了,只那一座房子,他要占着。他也算是须弥山里得了道的魔君,凭什么不能在须弥山上留下?
就为这一座房子,两人和离的事情迁延不决,渐渐都成了天上神仙界的谈资。末悟虽说给他面子,自己的面子恐怕早就被抹光了。
堂堂魔君,却被道侣一纸诉状告上了佛祖,说要离婚……
“睡吧,别瞎琢磨了。”末悟嘲讽地道,“待我解决了这边,回去就离,成吗?”
成倒是成,只是俩人现在还依偎在一起,身体的温暖与言语的冰冷相交激,但谁也没有先说破这一份不伦不类。折衣将头埋得深了,腿只是往前蜷了蜷,便插入了末悟赤裸的两腿之间,被他压得严严实实。这个动作熟极而流,待做完了折衣才呆住,想将腿再抽出来,末悟却岿然不动了。
他小声:“你、你别压着我腿……”
末悟却发出一阵鼾声。
折衣:……
明知道对方是装睡,却偏偏奈何对方不得。折衣自我批评了半天,自觉像个傻子,最后还是在末悟所给予的温暖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10章
翌日,折衣再醒来时,末悟已不在洞中。
几百年不曾做过了,一做便腰酸背痛,他躺了许久才慢吞吞起身,外头天光大亮,洞口舒展的藤萝叶哗哗然地响成一道帘儿,他呆呆地望了半天,才想起昨天白日里还没有这道门帘,恐怕是末悟到夜用法术催上去的。
于是他又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昨夜情不自禁处,可能还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淫话,也不知这门帘有没有隔音功能……
正胡思乱想之际,末悟高大的身躯已站在了洞外。他一把扯落了那可怜的藤,将一个小包袱往折衣身上一抛。折衣连忙接住了,打开,却见是一身苦褐色的长袍,一只小布囊,还有一双木屐、一双白袜。
“换上吧,这是人间的衣裳。”末悟一身箭袖甲衣,逆着光,眉宇清冽,却看不清表情。
折衣翻了翻,“这是要我扮什么?”
末悟勾了勾唇,“让你扮别的你也不会啊,这是和尚穿的纳衣。”
“和尚?”折衣一惊,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后脑勺,这动作把末悟给逗乐了:“你是我座上消灾解难的大师,倒也不必剃头。”
折衣道:“消灾解难,这倒不难……”他隐隐有些高兴,摸着这僧人衣袍,都生出些亲近感,“我从未穿过这种衣裳。”
他是佛祖座前的一盏灯而已,不像阿难、迦叶他们,曾经历了千万苦修而得道飞升,是真正的高僧大德;他充其量只是日日仰慕佛法,一个近水楼台、特招入编的造物罢了。
他总觉得自己比之真正的六道生灵,要欠缺一些什么。
末悟却在一旁笑他:“你若真穿着这种衣裳,又如何嫁给我?”
折衣抬起头,“我还没有问,你在人间,叫什么名字?”
末悟的笑容静了一静,“我在人间的名字,你不知道?”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折衣腹诽着,但还是温和地说:“你告诉我嘛。”
“……我叫沈云阁,如今托生到长罗王麾下的大将军身上。”末悟道,“我每一回下凡,差遣也好,渡劫也罢,都是这个姓名。”
沈云阁,折衣念了几遍,不太顺口,“不如末悟这个名字好,有寓意。”
末悟倚着洞壁抱胸看他,“是么?”
“是啊。”折衣一提这个话题就来劲儿,“我给你取这个名字,是想你怀揣着阿修罗一族最后的希望,盼你能开悟大道,证成正果。当年我将你从战场上捡回来,一直是按着佛陀的训诫来教导你,你如今成为魔君,也是——”
末悟却打断了他,“养大我的是你不假,可把我丢下的也是你啊。”
他说这话却很平静,好像根本没打算和折衣吵架,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折衣却呆住了。
他从未想过对方会提起这件事。这件在他看来根本无关紧要的事。
“——你血口喷人!我没有丢下你,只是你长大了要自个儿去渡劫,你若始终跟着我,如何能得道……”
“渡劫的事,你还未想起来么?”
“渡劫升天本就要抹去前尘,我为何要想起来?”
“可我,”末悟垂了眼帘,“我却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折衣蓦地转过身去,连肩膀都在颤抖。
一边对自己说,他的话没错,在他们各自修行、各自渡劫的那几千年,确实不曾有过联系;一边却还是觉得不忿,他们好歹有着近万年的因缘,他又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远的不说,就说这近的三千年,若不是有他在,末悟身为一头阿修罗,恐怕早就被恶念摧残得发疯至死了!
“你记得清清楚楚,”折衣将牙关一碰,说出了一句他自认凶狠的话,“却不晓得感激。”
“是啊,”末悟低低一笑,“神仙们都说我运气好,一族灭门的时候偏被你给捡了,走了佛祖的关系当上了魔君,还能娶到你日日为我除业。我感激啊,怎么不感激?
“可是折衣,”他的声音渐如呢喃,“人家就算养一只狗,也知道有始有终。”
折衣抱着自己双臂,不知为何感到了些许寒冷,下意识地啃起了自己手指头上的死皮。
这是他的一个坏习惯——当他不想说话,又不得不做点什么来反应时,他就会开始咬手指。
身上忽而一暖,却是末悟抖开了那一件僧袍,给他披在了肩上。
末悟的大掌似乎还摩挲过了折衣的肩臂,但是很短暂,很快他也就收回了手去。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再说出口,只是静静地望着折衣的背影。?
呆了片刻,折衣忽然开始自己换衣裳。扯着肩头的僧衣心不在焉地一遮,身上的白衣滑落下来,便露出一具几乎是圣洁的胴体。人间的衣裳难穿,里衣、中衣、外袍,最后他扯好了衣带,将那只小布囊挂了上去,感觉自己似乎有了点儿帅气居士的模样,转过身,便正对上末悟赤裸裸的直视目光。
他想也不想便往外走,却被末悟叫住:“鞋。”
折衣停下步子,袍角下的脚趾蜷了蜷。他没来由尴尬,涩涩地道:“我不要穿鞋。”
“哪有不穿鞋的凡人。待到了人前,也不好随意用法术了。”末悟将那双白袜与木屐捧在手上,走到折衣面前蹲下,像对待孩子一般,抬起他一只脚搁在自己膝盖上。折衣的一双雪白赤足,就算在血海中行走也不会脏上分毫,落在末悟眼中,却让他怔忡了。
折衣不言语地踩了踩他的膝盖。末悟回过神来,三下五除二地给折衣套上袜子,又给他蹬上木屐。折衣走了两步,木屐哒哒的声响让他不快,狭长的眼角挑起,他朝末悟道:“你方才,动欲了?”
空气中有股清甜香。
末悟道:“我对我夫人动欲,犯法么?”
“……”折衣有些羞赧,更无法克制地想起昨夜的荒唐事;但无论如何——
很快也便不是你夫人了。
这句话,他最终没有说出口来。
它只是像刀子般在折衣心里旋了一旋,割出一片空荡荡的响,又铮然地掉落。他抿了唇,复哒哒地走开了,没有再看末悟一眼。
第11章
山谷中的士兵们很快便接受了将军身边有一位僧袍飘飘、却长着头发的世外高人的事实:毕竟他们曾亲眼目睹将军一人杀遍赤谷王的三万兵马,若没有个神仙相助,倒显得不正常。又数日后,长罗王亲遣的使者便来到了这座山谷,给沈云阁沈将军加官进爵,还带来宝马香车,迎接将军回都。
那使者中间有一个老头,折衣看得熟悉,寻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抓了他来:“城隍大人!”
“祖宗!”城隍被他吓得险些现了原形,“可不兴这样叫破的!”
折衣往深谷偏僻处又走了几步,声音反而柔和下来,“那日敌军来袭,你却偷偷跑了,是不是?”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城隍见折衣拧了眉毛,忙道,“我看您与魔君二位一同御敌,法力无边,定能化险为夷,我道行浅薄,就算留下也是束手束脚……所以我就,就去都城,点拨了一下长罗王……”
山谷中的兵士们来回奔走,收拾行装,打点马匹,个个喜气洋洋。末悟也在其间指挥着,时而朝折衣这边望一眼。这些时日以来,二人甚少交流,折衣总是早早就寝,依他的五感,似乎末悟也并未在夜里靠近过他。隔得远了,反而能相安无事。
折衣顿了顿,又问城隍:“还有多久?”
“什么?”
“长罗王,一统天下,还有多久?”
城隍挠了挠头,“待沈将军回去,四方朝贺,长罗王御极称帝,这东土的劫数便到头了吧……”
原来这么快。空中有雁行飞过,折衣的心情一时平静而寂寥。
他很快就能把末悟拎到佛祖座前,待房子的事情判清楚,解籍的手续办完,他们便将永世和离。
“魔君下世谨慎,没有影响沈将军原本的命盘。”城隍还唠唠叨叨,“这位沈将军可不得了!富贵线和子孙线,尤其是福泽绵长……不过想来也是,杀孽都给魔君了嘛!”
折衣却突然抓住了什么信息,“子孙线?他有子孙?”
“是啊。”城隍一愣,又忙解释,“啊是这样的,在魔君托生之前,沈将军已经有一个儿子了,小人也偷偷瞧过那个小家伙的命盘,好得很呢!……”
“多大?”折衣却问。
城隍想了想,“约莫十二三岁……尊者?尊者?!”
折衣脸色惨白,身形亦晃了一晃,像是被那明晃晃的日光给劈得站立不稳,连眸光都碎成了千片。不远处的末悟似有所感,朝这边望了过来,他却蓦然背过身去,不愿让末悟看见。
出阳虚山口,近百人旌旗收卷,默默从战乱过后的山川草泽行过。乱世之中,多数地盘无人占领,只有豺狼虎豹乱窜;赤谷王被打败后更是冤魂遍野,即使两位神仙也不敢轻易在夜间行走。
折衣结婚之前曾在东土渡劫,虽然记忆早已抹除,但对不少地名总有些模糊印象,仿佛前世里曾见过一般。
“这里,这里原先是一片海的!”折衣走到一条干涸的大河边,天气越发热了,这一身凡人衣裳更显累赘,他时不时要举袖擦汗,“眼下连河都没了。”
城隍拄着拐杖跟上来,“是啊,您说的原先,怕是三千年以前了吧?一千年沧海,一千年桑田嘛。”
高耸的河岸之下,干枯的河床寸寸龟裂,寸草不生,近岸处却布满细碎肮脏的砂砾,被日光一蒸,还冒出恍似有形的热浪。老鸦嘎嘎地飞过头顶,河对岸的晴空下隐隐有山野村庄,便是长罗王统治的地界了。
“这倒是天助我也,可以直接过河了。”一名副将牵马过来瞧了一眼,对末悟禀报道,“将军,若在平时,这大河深足百尺,可就只有绕行。”
末悟一边抚摸着黑马的鬃毛——玄天马变成了凡马模样,还有些闹脾气——一边道:“还是小心为上,先把昨日那只野猪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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