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翻墨。”那黑袍男子说。声音出奇的好听,像玉石琮琮,环佩叮当。“打翻的翻,墨水的墨。”
“……嗯。”
“夜深露重,但见你这一处火光亮着,便来取暖。”他侧目睨雪樽。“兄台莫怪。”
他话一说完,淡白的嘴角赫然泄出一丝红污的血。血滑至绝美的下颌,聚成一滴泪般,砸入衣角,俄而消失不见。他笑道。“吓到你了。”
第2章 狐狸尾巴
翻墨,翻墨,翻墨。雪樽心里这样念着。
眼见天已蒙蒙亮,他一夜未敢合目安睡。昨夜翻墨冷不丁口吐鲜血,淋漓的血污嘴角上扬,仿佛不痛不痒。雪樽欲上前帮忙,怎知翻墨好似明白一般,抬手一摆以示拒绝。然后在雪樽目眦欲裂,眼里血丝勾连之际堂而皇之阖上眼睑,稠密的乌睫顺势盖下,有朦胧的阴影。
他是不敢睡了,他哪里还敢睡。他怕醒来再被人用树杈指着,或许下回就不是树杈那么简单了。因此睁着眼,妄图捱到天亮。他到底受不住无聊的盯视那夜间无穷的黑暗,于是翻箱倒柜从囊箧里掏出几本书来。蓝皮书从中跌落,他却熟视无睹,捏起一本书借着飘飘的火光悄声读着。“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
“君子之道……”
天亮了。等雪樽把头从书缝里揪起来,眼前的一幕惊出他一身冷汗。翻墨不知几时已然醒了。他端坐于早已熄灭的火堆旁,脸色较昨夜回了些血色。手中正攥着那本被雪樽不屑一顾的江湖骗士一般的蓝皮古籍书,垂下黑眸,凝神细看。
“狐者,妖也。”他说。“这里面这样写了。”
雪樽道。“假东西,不能看进心去。你就当玩意儿看看就行。”
“你信吗?”翻墨问。
他连连摆头表示否定的诚意,毫无虚假。
“为何不信?”
“从未见过,自然不信。”雪樽几乎是下意识回答。
“倘若见到了呢?”翻墨凝睇着他。
“那说不准。”雪樽捡起脚边烧的只剩一小截的树干戳起几块连着草根的土皮,慢慢的盖在火堆上,霎时腾起一股烟雾。他忙忙碌碌着,眼里只顾瞧着那堆黑灰的熄灭了的火堆,生怕它们死灰复燃。渐渐的火堆被泥土覆盖,像一处低矮的荒茔,不知里面埋葬了何物。“我自不能说我一定会见到,也自不能说我一定见不到。如此虚无缥缈之事我不可一口否决或笃定。”
“倒也言之有理。”翻墨笑道。他笑着盯雪樽,目光坠落,仿佛发现了什么,温柔的语气使人背脊发凉。“你腰间是什么东西?”
雪樽闻声低头一看,不看还好,这一看才知原来昨夜他捡起来捂在袖口里的那截墨狐断尾已经因为他刚刚盖泥土的动作掉至腰间,栖息在白衫上。黑的分明,与白衣咄咄相逼。他立马拿起断尾,手足无措。有点尴尬道。“呃……是狐狸尾巴。”
“哪里捡的狐狸尾巴,不觉得晦气吗?”翻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为何会晦气?世间万物都可存于世间,它既存在,又何以被盖上晦气的结论?这皮毛如此漂亮,竟是可惜,不知这断了尾巴的狐狸现在可还活着,一只狐狸没了尾巴光秃秃的该如何是好。”他又开始忍不住抚摸着那段皮毛,音如玉碎。
翻墨沉吟片刻,方道。“你竟不知有些狐狸是九尾吗?”
“不曾见过。古书上曾有些许记载,难不成翻……翻兄你亲眼瞧见过?是否生的极为漂亮?”雪樽抬头看他。
初次听人叫他“翻兄”只觉好玩得很。狐异,狐翻墨不由眯眼笑道。“竟不知雪樽兄对世间狐怪这般感兴趣,若是想一观九尾风采,在下可带雪樽兄去一世外桃源,那里避世于人,风花雪月,山妖精怪数不胜数,可使你大开眼界。”他话说的轻巧,言之凿凿,好如势在必得。他学着雪樽一样称呼对方为“兄”。说完愈加觉得人类好玩极了。雪樽回头朝他莞尔一笑。“翻兄说笑了。”翻墨睨着他,但笑不语。两人僵了一会,还是翻墨率先打破死寂。“你在这深山,是要做甚?”
“两月后便要殿试,我寻处安静地来温习书。以待日后考试。”雪樽见他有疑,也未多想,毫不掩饰道。
“殿试?”翻墨惊道。“你是传说中的书生?”
什么传说中,难不成书生这个身份已经绝迹到成为传说中了吗。还不待他出言询问。翻墨又道。“无趣。人类活着还要读什么破书浪费时间,本来人命就短暂。白白的废了光阴。”他这番话说的轻飘飘,像拂在面上的冷风,这话糊了雪樽一脸,让他哑口无言。他没料到此人竟如此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难不成他这一副人模狗样,纡金佩紫的装束,竟是不识之无,胸无点墨之人。但方才他明明捏着蓝皮书看了极久,不像是不识字的模样。翻墨瞄他,见他脸上一会白一会青一会红,变幻莫测实在有趣。饶有趣味的把手支在下巴处,定定不移地睁着黑眸欣赏他脸上百般变化的风采。见他一时半会想不出话语来噎自己一把,又不免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他这话立即把呆滞的雪樽炸了个轰隆隆,比先前可怖的滚雷还要命。雪樽抬首瞪他,全然忘了昨夜被人用树叉指着时扭扭捏捏不敢反抗的样子,出言不逊,故意出言不逊。“你不能侮辱读书人。况且你自个儿也会读书,怎能说毫无用处,浪费光阴呢?”
“我跟你不一样。我读着是觉得好玩。”他话锋一转。“你不一样。你是为了似锦前途。而且……”而且我不单单是区区百年寿命,哦,或许你连百年都没有。他心里如此暗诽,明面上依然言笑晏晏。
“我不跟俗人多费口舌。”雪樽恼了。即便是觉得这人侮辱读书,侮辱读书人,侮辱他读书的目的,固执己见的把他视为只为了升官发财,谋取无量前途的庸人,那么他也不吝于把他看作心思龌龊,出言无状,囿于世俗成见的俗人了。
“俗人”见他面上涨起一朵红云,像极了暮色里光艳夺目的飞霞。“俗人”如此道。“雪樽兄莫怪,恕在下孟浪。一时之间言辞无状。雪樽兄如此平易近人,断不会生我的气。”
不知是什么原因。雪樽发现此人好像因为身上的伤好了些,面色愈加红润,口齿也越发伶俐逼人。这让他想起了避风雪客栈里咄咄逼人又笑脸相迎的白面小厮,面前这人也生得白白净净,亏他初次看见还心下喟叹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原来美人也是这样浑身刺荆荆的,哪里能不要命的碰。雪樽不喜欢白面小厮趋富避穷,看钱做人的作风,他也不喜欢眼前这“俗人”目空一切,自命清高,无法无天的做派。但是他不愿同人发生口角,何况在这阒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何况这人仿佛来者不善,何况这人还不明来历,雪樽不敢逾越,更不敢同他据理力争。此人生得俊美非常,同时也生得高大挺拔。再之话语说的漂亮无暇,令他不能生怒。
他闷声闷气夺过翻墨手上的蓝皮书,天衣无缝的笑道。“在下要前去凝心寺静读,恐打扰翻兄的脚程。就此别过吧。”
把狐狸尾巴复又塞入袖口,将书合上收入囊箧,背在背上就欲走。
他一起身要离开。黑袍随即一旋,翻墨亦步亦趋站了起来。
翻墨道。“凝心寺?你要去寺庙?”
他答。“正是。”
翻墨静默片刻,又道。“此处离凝心寺还有一段距离,在下——也要回乡,方向一致,山野深深恐有虎狼出没,在下可同雪樽兄互相扶持,随行作伴。望雪樽兄不要推辞。”
雪樽哑口不语。
“等到了凝心寺再分别也不迟。”
翻墨笑意盎然。
第3章 居然有猹妖
“噗。”湛蓝的青空下,一声戏谑的笑骤然打破山野的静谧,原是翻墨忍俊不禁。
凝心寺庙外种了一围碧叶梧桐,生的高大茁壮,最粗的一颗可由一人合抱。碧桐叶掌肥大,犹如一面绿绢团扇,上面密密绣了纵横交错的筋络,像无助的相思成了灾。天光火烫,叶子层层叠叠,金光自上罅漏而下,轻盈的如羽蝶扑来,落在俊逸出尘的秀面上光影如幻,微痒。叶子翠绿,迎着风儿。随手折来一片盖于脸上,是草木独有的冰凉。身子怡然自得的挂在树干上,黑袍如瀑倾泄,一面逆着光,一面迎着阳。黑袍凌空一掀,翻墨将腿架与另一只腿上,脚尖闲憩的晃荡。梧桐叶下的俊脸笑的花枝乱颤。
他竟不知,雪樽是如此憨傻的人。寡淡书生的外表下,居然是一个恍如孩童般的单纯可爱。
雪樽进了凝心寺已有半月,翻墨就在寺外等了半月。雪樽不知道他还在庙外,翻墨也不需要他知道这一点。他进不去凝心寺有什么可拿出来说的,不过跌面罢了。
那被雪樽捡去的墨狐断尾,正是翻墨躲雷劫受伤所遗留。怎料突然从山间蹿出一呆子书生,出乎意料的把他那截断尾宝贝似的揣在怀里,这让翻墨惊诧不已,以为此人或许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因此他便拖着重伤的身子跟了他一路,好不容易变回人身却见他生了一堆火畏畏缩缩的坨在树下睡的那样死,呼吸均匀丝毫没有察觉外人的到来。他盯了他良久,那傻书生居然浑然不知。
翻墨想着,果然只是一个呆傻的凡人罢了,行动迟缓,脑子愚笨,哪里有妖怪聪明伶俐。捡了那断尾巴就让他捡去吧,反正失了一尾,还有其他八尾。他可是桃花隰尊贵的九尾墨狐,狐中贵族,区区狗屁雷劫,区区一只断尾,小菜一碟,更加无足挂齿。目光逡巡着那人,不由被他的一只脚吸引住,白布袜裹得紧紧的脚趾赫然冲出了鞋嘴,不管不顾的大张着。浑身白衫都脏兮兮,邋遢不已,哪里有书生模样。他把那愚蠢的凡人盯累了,转转漆黑的眸子,挑起一根烧的黑红冒烟的树杈对着那人指,觉得很有趣,心里暗暗盘算他几时能发现,几时能醒。好在那书生没有傻的彻底,在他指了几乎一炷香时间才后知后觉发现端倪。蓦地转醒。
想到此处,他又换了个姿势。把脚搁梧桐树干上,仍是悠闲的抖。
他的狐尾留在雪樽的禅房里,挂在轩窗边同他一样晒着太阳。那截断尾曾流出污黑的血钻入书生的手臂,此时正在他体内悄然游走。这便是狐妖的把戏,书生一日下来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几时沐浴更衣,几时熄灯入睡,早晨读的什么书,夜里有没有偷偷看蓝皮书,有没有跟旁的小沙弥说话,说了什么,或是有没有吃了午饭跟小和尚抢着要扫去庭院里跌落在地的半黄不绿的梧桐叶,再或者擎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在长廊里低声含英咀华,摇头晃脑啊摇头晃脑然后一头撞在寺庙的乌木沉香柱子上,“嗷”得一声,疼的连连后退。手里的书却丝毫不肯松懈。也就是在这时翻墨隔着寺庙高墙在外面的大梧桐树上笑出了声。
翻墨觉得他有趣,蠢得有趣。好玩的东西他喜欢玩,非得玩腻了才罢手。这书生好玩,他还想继续玩玩。因此这半月他一直在外守株待兔。这傻书生,跑不了的。
他正这样想,忽觉一股妖异黑雾从深山里一路旋过来,陡然停在一株老死的枯枣树上。翻墨异常警惕,面上的梧桐叶被他掀开丢弃,那面小团扇似的绿叶在阳光里蹁跹落下,掉入一片枯枝败叶里,是那样格格不入。
“如此宵小,躲躲藏藏。滚出来!”翻墨一踢树干就跃了下去。
那黑雾在空中颤了颤,半晌才化得人形。一灰衣男子腰间插了把破蒲扇立于老枣树上,远远的望着这边。
“我说什么东西呢,原来是只成精的猹。”翻墨讥讽。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何故如此言语恶毒,中伤他人。”那猹,哦不,那灰衣男子话说的响亮,身子却不敢向前移上一移。
翻墨玩心大起,抱臂靠着树干,黑睫一掀,满是鄙夷不屑。“你来此处妄图做什么?你这种小妖小怪还来寺庙自取其辱?”
“阁下不也进不得这凝心寺?”那人不要命的反唇相讥。
“本座进不进得去得由你这杂碎出言不逊,目无尊卑吗?”说毕,掌内凝出一团黑气,汹涌似浪,抵挡不得。“反正闲来无事,本座就陪你玩玩。”
那一掌凌厉无比,如狂风骤雨朝那猹席卷而去,那猹刹那间被轰的失了踪影。翻墨意犹未尽,收了掌风即刻跟了过去。
雪樽把一木桶水费劲的从清甜井里提上来。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凝心寺的清甜井,井如其名,味甘如饴,清冽似泉,闻之沁人心脾,饮之犹胜天界的琼浆玉露。有夸张的说法,光饮这四季冰凉的井水,就能让人甘愿饱一肚子水,夜里睡觉肚子里咣咣铛铛叮咚作响,也是幸福的声音。雪樽初听这种说法,竟也有些心动。在帮凝心寺小厨房打水的时候就跟掌厨的师父这样说。“师父,今日不必规划我的斋饭了,我要饮井水,喝饱。”那掌厨和尚听得这话直以为是他们小小凝心寺招待不周,竟让这文弱且日日安静温书的书生施主这样虐待自己,心下不免一颤,立马追问。“雪施主是吃不惯鄙庙的素斋吗?可是不合胃口?”
雪樽连连摆手。“非也,非也。要说缘由,只是因为清甜井井水甘洌,我便想学传闻那样饱一肚子井水。师父不必担心我。”
“……”掌厨老僧嘴张了张,说不出话。眼睛一侧,不免重新审视这个来了半个月的俊俏书生,不知他日日温的书,温的是哪些。
雪樽把水提到走廊,迎面撞上一蓝衣小僧。桶中的水顷刻荡出一半,四处飞溅。那小僧生的俊美,眉目清秀却凤眼微眯,抿着一朱唇,欲言又止。他见木桶里的水泼了两人一身,蓝衣和白衫下摆皆已湿透,立马“阿弥陀佛”。他瞅着雪樽,说完这一声便要折身往回走。雪樽把木桶搁长廊廊柱下,方抬眸喊道。“二柱子!你等一等。”
那被叫作“二柱子”的小和尚立马脸色铁青,再俊致的面目也遮不住他眼里的嫌恶。他回首俯身作揖,冷声道。“贫僧法号悯生,早已断了红尘。万望雪施主不必再叫这俗世里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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