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樽见那人躲树上,浑身是血,眼神阴翳有杀人的戾气。不免心生惧意。恐惧那人是山林里暗藏的土匪,倒让他们两人碰巧遇见。不过看那人腰间蒲扇又不知为何觉得极其眼熟,却又记不得哪里见过。刚想开口提醒翻墨那树上有不明来历,穷凶极恶之人,要万加小心才是。然而翻墨的视线已经投过去了。翻墨凛然一瞥,那男子瞧见,咬了咬牙,恨恨的一旋身,只听林叶抖动生姿,那人一刹那就失了踪影。只留老树上那潮湿未干的腥臭血迹,艳红刺目。
雪樽开口道。“那人看起来好像土匪,他怎的自己跑了?”
他等了好半天,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翻墨就像失聪一般恍如未闻,自顾自的在前方镇定自若,负手信步走着。雪樽顿了顿,才恍然大悟。原来翻墨是故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报他先前的刻意疏远。不免脸色羞赧,觉得自己失了风度。立马跟紧他笑道。“翻兄,你可信世间有妖?”
翻墨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噎了一怔。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侧眸问。“怎的突然提起这些?”
雪樽说。“我信,我相信这世间有妖。”
翻墨又是一怔。
雪樽以为他也跟自己之前一样不信,就把从在街道遇见老瓜瓮然后受他所托来凝心寺帮他劝他儿子回家开始,讲到在凝心寺与悯生详谈,悯生说那老瓜翁并非他亲生父亲,而是他幼时救过的一只猹,从此那猹苦心修炼想同他共享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悯生哪里肯,躲来躲去躲避不得就断红尘,入佛门,就是想跟那猹一刀两断,从此不复相见。然而猹妖哪里放的下,在人间找各式各样的人进寺庙哄悯生回去。雪樽就是其中一个,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翻墨听后,了然的笑。原来那猹妖守在凝心寺外居然留了这么一份心思,这些时日他几乎逮到那猹一次就打一次玩,打了这一月多还是因为雪樽要出寺庙才放他一把。没想到猹妖看着犹如宵小杂碎,竟不知骨子里还是个痴情种。痴情固然没有错,然而痴情的对象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就应该扼杀这种感情,无故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实在无趣。
雪樽喟叹。“我相信悯生,悯生不会骗人的。这世间真的有妖。”
“我知道。”翻墨说。
第5章 狐爪糕
天已黑寂,紧赶慢赶行了一日山路的黑白两道影子也不由得停驻了脚步。翻墨眸子四顾,寻了一处干净利落的草地,周围树木华盖如云,弊了些微薄的丝丝月光。翻墨伸手轻而易举提过雪樽背后沉甸甸的囊箧靠在一颗树上,启声道。“今日已是下不了山了,夜里就在此处歇脚吧。”
雪樽原本还麻木的站着,突觉背后一轻,整个人仿佛生了翅膀一般要轻盈的飘到天上去。他耸耸酸痛的双肩,扭扭脖颈扭的咔咔作响。不失礼仪的笑道。“多谢翻兄。”
翻墨瞄他一秒,便道。“我姓狐,狐异,狐翻墨。你以后不必叫我翻兄,叫我阿墨就好。”翻墨的话说的平平淡淡,却有着奇怪的熟稔。雪樽呆了片刻,知道翻墨的性子如何也不敢推辞,只好顺着他的毛说。“好……阿墨。”
翻墨一听。俊脸即刻莞尔。“你既叫我阿墨,我们彼此便不可过于生疏,我唤你小雪雪如何?”
雪樽原本已经整理了一处可以屁股落地的地方,正欲掀开白衣蹲身落座。骤然听见眼前之人说了一句“小雪雪”,慌忙之中霎时就摔倒在地,屁股咯着碎石,疼的他龇牙咧嘴。翻墨见状剑眉一挑,要了命的微笑。“怎么?你觉得不好听?还是……”
他故意顿了顿。“你觉着太过亲密了?”
“唔……”雪樽爬起来坐端正,拍拍粗布白衣上沾染的碎草渣和泥土灰。头也不抬,闷声道。“……你愿叫便叫吧。不过一个称呼。”
“你是这样认为吗?”翻墨挨着他坐下。“只是一个称呼,没有其他意思吗?”
“还有其他什么意思吗?”雪樽惊奇,抬目朝翻墨眨了眨眼。他那双娇俏又时常呆呆得憨的眸子此刻有着孩童般的疑惑单纯。
被雪樽的目光随意的望着,翻墨瞬间有种周身触电的错觉,竟然比之前躲雷劫时被雷劈了还要让他浑身震动,不由一颤。他忙不迭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别处黑黯黯的一片。没什么可看的。
两人生了火,在夜风里挨着取暖。雪樽从囊箧里搜肠刮肚找了几本书来看,他轻声读着,翻墨就头靠着树干安谧的听着。一人读书,一人聆听。长夜漫漫,倒别有滋味。雪樽正忘我的看着书,身边的翻墨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扭头看他。雪樽被看的莫名其妙,正想着不要理会他,就听翻墨开口,不急不慢的吟了一首诗。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雪樽一愣,随即含笑,眉眼弯弯极其好看。“阿墨,这是《诗经》里的《有狐》。”
“正是。”翻墨眼里满是赞许。
“那你可曾听过另一首?”
“哦?”雪樽满腹狐疑,难不成还有另外一首《有狐》吗?
翻墨凑近,不可遏制的抬手轻敲了雪樽额头一下,笑道。“听好了。”
“夜闻竹吟,霜雪寒宵。
隔牗惊心,清茶已温。
纷纷何扰,原是雪雪。
雪雪何人,眼前书生。”
他的语气徐徐缓缓,像在品一盏香茗,赏一曲琴音。末了,掀开黑眸凝着雪樽,似笑非笑。“可好听?”
雪樽听罢,即便是再傻也知道这是翻墨故意写诗来戏谑玩弄他,不免脸红脖子涨,只避重就轻道。“写的极好,倒有趣味在里头。”
“自然得有趣味。”翻墨恬不知耻,得寸进尺。“这首小诗,正是在下不才所作。名叫《小雪雪》。你可觉得好听?小雪雪?”
雪樽瞪红了眼,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翻墨只当他认了这个称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首诗送给你啦,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写诗。请小雪雪笑纳。”
“你……你戏耍我。你怎可如此?”雪樽霞飞双颊,言语有些责备的意味。“我堂堂大男人,怎可被人叫做这……这般……”
“你适才不是说仅仅是一个称呼吗?怎的现下倒同我怄起气来?”翻墨惯会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雪樽若是跟他斗嘴皮子功夫,哪里有机会赢得了。只得憋着气哼哼唧唧坐一旁继续看书,不再理会一旁的人。翻墨见他如此,心里欢快的很,不知为何每每见雪樽鼓着腮帮子生气,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他便心旷神怡,觉着十分有趣。便是因为如此有趣,翻墨才时不时要逗弄他一番。此人脸皮薄,多让他难堪,使他脸色通红,可比苦苦修行好玩的多。
翻墨捻起脚边的石头拿在手中把玩,石头在手心里翻滚,两人思绪不同,各怀鬼胎。翻墨想着自己要跟着这傻书生跟到时候呢?把他平平安安送到皇城就分别吗?还是跟着他去殿试,瞧瞧他到底能考出个什么花儿来。又或者把他连哄带骗绑回桃花隰,带回狐族留着他陪自己玩儿,玩什么呢,当然是玩这傻书生了,那么怎么一个玩法呢,翻墨还没有想好。不过有一点,翻墨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傻书生只能他一个人玩,旁的兄弟姐妹见了也不能争抢,不然他要发怒。翻墨在那一个人神游天外,而雪樽这边也没有好到那去。他现在眼前虽然摆着书籍,眼里映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可是脑子里却是一声又一声回响起“小雪雪”三个字,犹如魔音贯耳,挥之不去。他甩了甩头,不由头疼,这翻墨性子古怪,喜怒无常,他陪着自己一同下山,自己自然是对他感激涕零,不过若是这人一直缠着自己不走,自己又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何况他缠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自个儿身上无财无名有什么值得他一直跟着呢,难不成他想,他想收我作他的小厮?怪不得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原来想讹我作他免费的随从,不过自己又确实同他写了欠条,然而欠条是打给那锦鞋的,可不能买账做他鞍前马后的小厮,想到此处,不由暗自垂泪。正感觉眼睛湿润,突听“咕噜噜”一声响。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犹如电闪雷鸣,轰然入耳。
雪樽一抬头。就见翻墨一脸粲然笑意睨着自己。
他忙捂着肚子,闭口不言。
“你饿了,是吗?”翻墨的声音此刻竟格外的温柔。
雪樽哪里有脸应答。
翻墨笑了笑。只见下一秒一只毛发灰麻麻体型肥硕的野兔子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不偏不倚刚好撞在雪樽的小腿肚上,然后脖子一歪,舌头一伸就死在了雪樽脚边。雪樽大骇,吓得僵如枯木,动弹不得。然而此刻对面的人却抖了抖黑袍宽袖,露出一只修长玉手指着他大笑。“看来是我素日孤陋寡闻了,早闻有‘守株待兔’一说,却不知还有‘守腿待兔’这一说呢?小雪雪你可真是有能耐。竟有肥兔子甘愿作你吃食,由得你用它来果腹充饥——”
“……”雪樽盯他笑的目中无人,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饥饿难耐。
翻墨提议。“它既死了。不吃了倒极可惜。”
话一说完,起身走到雪樽旁边蹲身坐下同他靠的极近,他故作揪起那兔子的双耳姿势,一只腿刻意的磨蹭着雪樽的腿。他把兔子提到他面前,晃了晃。“咱们烤着吃吧。你以为如何?”
“……我不会杀兔子。”雪樽也觉得翻墨对他有点过于亲密,到不像方认识不久的兄弟一般。翻墨的眼神里总是有怪怪的神色,可是雪樽向来娇憨愚笨,不懂这些,根本看不出来那奇异的神色是何方意义。
翻墨嗤笑。“你是读书人,哪里会亲手杀生呢?你便安安稳稳坐在这,等着吃便是。”语气竟有诡异的宠溺。
说完他提着兔子走入森林深处,不到片刻就提了一只光溜溜被开膛破肚的兔子出来。把兔子烤在木架上时,翻墨嚷着。“我从未伺候过人,你可是头一回,小雪雪你真是有福了。”然后嘴里嘟囔着有点累就顺势又挨着雪樽坐,坐的极近,隔着双方衣料都能感知对方滚烫的体温。
雪樽从来没有同男子靠这样近,即便是再要好的同乡,都是有君子距离的。翻墨的这些举动让雪樽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像只惊弓之鸟,脊背硬挺挺的端坐在火堆边,由着翻墨靠。
两人都一瞬不移的盯着摇曳多姿的炫目火光,火光映得两人面目红红的,像被喜烛照耀一般。翻墨耳力敏捷,又听见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咕噜噜”。他心下暗笑。展开双臂作势伸了个懒腰,又腾出一只手在怀中掏了掏。再拿出来时,手上赫然多了一包白绸包裹,泛着浓浓香味的东西来。雪樽好奇的目光死死的钉在上面,眼里闪着如星的亮光。翻墨道。“小雪雪,吃点心吗?瞧你饿的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雪樽觉得翻墨性子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好,想了想又怕有诈。于是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见他拒绝,翻墨也不像先前一样威逼利诱,只是嘴角笑意荡漾,慢吞吞的揭开那白绸一角,瞬间一股馥郁的糕点香千丝万缕的钻人鼻息。再揭开一角,看见一抹金黄,再揭开,再揭,一堆层层叠叠摞成小山似的金色酥软的糕体,狐爪形状貌若梅花,爪心鼓鼓的仿佛像真的狐爪肉垫,爪尖有黑豆点缀,装饰成指甲模样,形态可爱逼真,令人不忍心下嘴。雪樽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翻墨还是慢吞吞的捏起一个对着火光照了照,然后说。“哎呀,这一个是枣泥味的……啧,太甜,我不喜。”他把那块丢回去,又捏起另一块,拿在半空看了看,点了点头,笑道。“这个还行,鲜肉馅的,我喜欢。”说完假装要送进嘴里吃。
雪樽按捺不住,终于还是开口问。“……你……你是怎么看出每一个内馅不同的?外形都是一样的。”
“你在同我说话吗?”翻墨吃惊状。
“嗯。”
“原来我在小雪雪心里竟是无名无姓之人………你居然不舍的叫我一声阿墨………”
“嗯……阿墨。”雪樽不知为何,每每这样叫翻墨,翻墨还没有怎样。自己到先羞愧的脸红起来。
翻墨见他又绯红了脸,心里暗爽。也不忍心继续逗弄他,随后把一包狐爪糕塞他手心里。眉眼带笑。“这是我家乡颇负盛名的糕点,有甜咸之分。甜的有枣泥,桃花,豆沙,藕粉,五仁……咸的有鲜肉,腊肉,排骨,蛋黄。这里面每种都有。你先吃着吧。”他转了转在火堆上炙烤的兔肉。“这兔子还未熟透,得再等一会儿。”
“一起吃。”雪樽把狐爪糕又递给翻墨。
“吃腻啦。我哪里没机会吃。你可是第一次吃。 ”他含笑推开。
雪樽见他真的不吃,便坐于火堆边抱着一包糕点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吃的摇头晃脑,吃的嘴角金色糕末飞飞洒洒,边吃边感叹。“真好吃。头一回吃外壳这样软,里馅这样厚的点心。这个点心叫什么名字?阿墨?”
“狐爪糕。”翻墨眼底闪烁着火光,还闪着其他莫名的东西。
“糕如其名 。”雪樽点头。“不仅好看,味道还一绝。”
“你喜欢吃,那我以后便常常做与你吃。”
“我有这样的殊荣?”雪樽大为震惊。翻墨这人真奇怪,对人好的时候好的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自然。”翻墨笃定。“旁的人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只独你一人可有。”
“为何?阿墨——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因为你……有趣。”笨的有趣。
“有趣?”雪樽又咬了一口狐爪糕,瞅瞅里面,是桃花馅的,不仅喜上眉梢。他自幼喜食甜食,这种上等的甜食他自然爱不释手。
“对。”翻墨垂下黑眸,长睫如羽倾盖,看不清神色。“很有趣。”
雪樽没有细细想清翻墨的话,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没认真听人说话了。何况眼前还有好吃的狐爪糕等着他,哪有多余时间听翻墨说话。翻墨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雪樽吃东西的时候是没带脑子的,于是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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