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知我姓名,便知我并非人类。”虚寂说完这句话,瞥了眼雪樽身后的翻墨。
“我知道。你是猹妖。”雪樽感慨。“原来世间真的有妖。还有猹妖。”
虚寂觉得他满口废话,想遁身逃跑,又怕翻墨出手阻拦。只得乖乖坐在瓜棚里跟雪樽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他虽然不知道那狐狸精为什么一直跟着这傻书生,不过他更想知道现下该怎么脱身。
雪樽苦口婆心。“我这次大胆跟你说话便是知道你不会杀我灭口,你也不会怪我没把悯生劝出来吧。你一定会为了跟悯生在一起就积善行德,自然不会动杀念。”他一转话锋。“悯生不会出来的。人妖殊途你可知道?他一心向佛又怎可为了你重新回归红尘?你们各自放对方一码,你好好修行得道,他静静献身佛门,互不干扰方是正道。这些是悯生悄悄给我说的。”
“希望你明白他的用心。”雪樽继续。“他说感谢这么多年你一直照顾他的小茅屋,种着他的西瓜田,他说你喜欢吃西瓜这些都让你吃,你卖也好吃也好,总之不要再祈求他能出来见你一面。”雪樽也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杀人诛心,但是这些话真的是悯生偷偷写了纸条塞他囊箧里的,他后来才发现。他不得不说出来,想让猹妖断了执念,也可帮悯生解了这孽缘。
“人妖殊途?”虚寂喃喃着。手里的破蒲扇仿佛抓不住。“人妖殊途……他当真这般绝情吗?”
“他说,这是最好的结局。”雪樽拍了拍西瓜,没看虚寂。身后的翻墨自从下山的时候亲眼目睹雪樽摔了一跤后就好说歹说帮他背囊箧,此时他发现身后的囊箧重若千斤,压的他动不了分毫。心口闷闷的疼,不知为何。他听了雪樽说“人妖殊途”之时,竟有点同情那只猹妖,同情他什么呢,同情他爱而不得,不得不放下那些痴情。可是想起来自己跟他一般无二,也是人人喊打喊杀,得而诛之的妖孽啊。他同傻乎乎的雪樽,就跟猹妖跟悯生一样,都是人妖殊途。不同世界,永远都不同的。
“你明知道我是只猹妖,还敢来同我说话,不怕我记仇于你没把悯生劝出来吃了你泄愤吗?”虚寂咬牙切齿,恨恨道。
“我说过,你不会作孽的。”雪樽道。“那样悯生更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虚寂沉着眸子默然。
“人分善恶,妖自然也有好坏之分,你若是做一只善良的妖,悯生也会对你刮目相看,说不定哪天会同意与你见上一面。”雪樽见虚寂不知何时已悄然化为一年轻灰衣男子,眼里湿润仿佛要哭。雪樽骇了一跳,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定了定神立马劝慰。
虚寂听后居然如同孩子一般哽咽起来,默不作声。雪樽见眼前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少年哭的脸红脖子粗,立马慌了神,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哄孩子似的从胸口掏出昨夜翻墨给他的狐爪糕,他还留了一个,不知道里面啥馅的,他立马把狐爪糕递给虚寂,柔声细语。“你不要哭了,不哭不哭,我这有特别好吃的糕点,你吃一个。”
虚寂抬起婆娑泪眼,红红的眼仁哭的跟烂核桃一样。他睁着哭肿的双眼,抬手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瞥见那金黄色香软的狐狸爪子形状的点心,立马抬头看了眼翻墨,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他用蒲扇挡过雪樽的手。“不必了。”
这臭狐狸的点心他才不敢吃。
两人推来推去推了半天,虚寂就是不要。雪樽见他真的不吃,也不给了,自己两三口就把狐爪糕咽下去了。临了,站起身准备走。
虚寂突然说。“小郎君,捎两个西瓜走吧。”
他说。“谢谢你今日说的这些话。我于他来说,不过是斩不断的烦恼罢了。我明白了。以后随缘,也不去逼迫他。”虚寂笑了笑,眼泪笑进了靥边两个小巧的酒窝。“你放心,小郎君,我再不会打扰他了。”
他说完站起来抱着两个西瓜塞雪樽怀里,雪樽只觉怀里玄铁似的重,身子立马矮了半截。正想说不用送西瓜,一抬头。虚寂竟一瞬不见了。只留下一面破破烂烂,不知年代多久远的黄蒲扇跌在瓜棚里,扇下的阴影,黑暗无底。
于是就有了翻墨背着囊箧,怀抱两个西瓜,踢着雪樽的屁股把他踢到避风雪客栈门口的画面。翻墨心想,这雪樽果然是来讨债的,先前写的狗屁欠条,到底谁是债主,谁是负债的人。
两人一到客栈门口,伶俐子就笑脸相迎过来。瞧见雪樽,脸上变了变,又立马堆上笑。“两位客官是一道儿吗?吃饭还是住宿?”
“你问的废话。”翻墨冷着脸。
伶俐子上下打量了翻墨,心知这人并非寻常布衣,一定是财大气粗的富贵公子爷。立马奴颜婢膝,极其阿谀奉承。“是了,是了。客官说的对。两位客官住几间呢?”他接过翻墨背上的囊箧和手中的西瓜把两人迎进去。
翻墨暗自思忖,答道。“两间天字房。”
“一间。”半晌不说话的雪樽突然开口。“就一间。”
翻墨很是惊愕。他先前害怕雪樽不愿意两人住一起,虽然月黑风高两人席地而睡不是一次两次,但是也怕雪樽不愿意同他住,没想到雪樽倒自己提出住一间房。翻墨抑制不住的喜笑颜开。望着雪樽满眼都是厚厚的稀罕。
伶俐子应了一声。迎两人上楼。翻墨随手抛给他一袋银子,伶俐子没多余的手接,只好跟只狗似的用嘴接住,对于钱财他哪里舍得让钱掉地上。
翻墨说。“房钱。”
又抛了一袋。
“饭钱。”
再抛飞一袋。
“小费。”
伶俐子“啊”了一声,嘴里的钱差点掉出来,他忙不迭用脚去接那两袋快落地的钱袋子。见他慌里慌张,雪樽怕他摔了那两西瓜,替他接了钱,放在他腰间。
雪樽说。“小心点。别摔坏了。”
这里所说的别摔坏,是说的囊箧跟西瓜,可伶俐子以为他说的是别摔坏了他的身体,以为雪樽不计前嫌,在关心他,立马热泪盈眶。尖尖的声音跟以往一样,令人不忍入耳。“多谢客官担心,不打紧的。”
雪樽“嗯”了一声,跟着翻墨上楼。伶俐子把朝阳最好,布置最华丽的天字房安排给两人。等他一走,雪樽立马说。“你钱不是钱吗?一袋一袋往外送。”
“你心疼钱干嘛?”翻墨不以为然。“身外之物,有什么可看重的。”
雪樽立在窗前,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的集市,不再说话。自己多嘴做什么,翻墨有钱,自己衣食住行几乎都让他管着,这可怎么是好,他不跟自己分别,步步跟随,自己又欠了他钱财也无法逃脱。想来想去愈发觉得自己必须考上,才能回报翻墨花在他身上的一分一钱。
翻墨见他发呆,自己也发呆。想着雪樽同虚寂说的话,即便是代悯生说出来,可是那些话他说的言辞铮铮,朗朗上口,不知是否他心里也是那般想的。翻墨感到气闷。踱步走到雪樽背后。看着雪樽束着白丝带的小脑袋。
他轻声说。“你说人妖殊途。人,妖,真的永远都是殊途吗?”
雪樽蓦然回头,窗外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脸上是呆憨的,疑惑的表情。
第8章 雪琬成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一举登科目,双亲未老时;锦衣归故里,端的是男儿。”雪樽是紧闭着眼,嘴角轻启,传出了梦呓的声音。
翻墨躺在他身边,两人同床而眠,已有多日。自从住进避风雪开了一间天字房,夜里入睡时雪樽才后知后觉发现了尴尬之处。然而已无力回头了,毕竟是自个儿说只要一间,虽然暗里想帮翻墨省钱,何况自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也不该开两间的。
那天夜里翻墨见他面露难色,踌躇不决。便笑了两声。“怎么?还不困?”说毕开始褪去外袍,自顾自的丢在一旁的软榻上。脱了外袍的翻墨劲瘦而强韧的腰身同宽阔的肩背是那样绝世出尘,一个旋身人就躺在床上,修长的双腿叠在一起摆出吊儿郎当的二郎腿姿势,脚尖抖啊抖,一股说不出的诱惑味道。雪樽自然看不出那种狐狸的刻意诱惑,只是双手交握,神魂不定。翻墨就说。“你在害羞吗?我同你又不是从未一起过夜,你羞什么?”
他这话问的过于轻浮,甚至有些逾越。雪樽两眼睁睁看定了对方,只见翻墨双臂枕头,脸微微侧过来睨自己,长腿搁床上一只脚已被迫伸出床面,那小小的床仿佛装不下他高大的身躯。雪樽正直端丽的鼻子往上一抬,发出一声“非也”。然后慢吞吞移步过去。他走过去,翻墨就往里滚了一圈,然后拍拍空下来的地方,脸上有洋洋得意的笑。“快来,躺下睡。”
见雪樽直接脱鞋准备和衣而眠,立马邪恶的提醒。“外袍脱了啊,晚上穿那样厚,翻身多不舒服。”
雪樽仿佛轻盈的叹了一声微不可察的气,脸鼓绷绷的。临危受命一般慢腾腾扒下白衣。外袍一褪,翻墨就见雪樽背对着自己,那瘦弱的窄腰犹如依依杨柳在春风里飘摆,若是盈盈一握定会比女人还要纤细。背后因瘦弱凸出两扇对称完美的蝴蝶骨,仿佛隔着薄薄的衣料要翩然扑翅飞出窗外。瓷白的后脖颈有几缕黑发缱绻缠绕,头上束的白丝带顺着长发垂与背后,玉肩楚楚,脊背挺拔,端坐于床沿像个呆呆的白瓷娃娃。翻墨看着看着就觉口干舌燥,身子从小腹腾起一股火焰,烧的他耳根绯红滚烫。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垂,心中疑惑。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傻气的人类会这样诡异的痴迷。再思起那夜在野山森林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便整个人躺雪樽身上呼呼大睡,那一夜睡的极其安稳踏实,虽然雪樽那夜非常痛苦不堪,并且单单以为那只是梦魇。
翻墨狼狈的收回眸子,雪樽已熄灯躺下。两人合衾沉睡。雪樽的羞耻心极快被疲惫战胜,他到底是个人,行了一天山路早已疲累不已,自然倒头就睡。翻墨便一手支头,在一片黑暗里凝着那人安然的睡容。
万千思绪陡然收回,翻墨侧目看一旁嘟嘟囔囔睡的极香的雪樽,想起几天前殿试后接他回来,他便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了三日,一定是极其看重那场考试。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雪樽蹙眉皱额,额上有细汗斑驳。他仍在梦中呓语。
“……尽是读书人……先生……我……可以吗……”
先生?
翻墨拢眉坐起身,俯视雪樽白净的脸。他在梦里叫着谁?先生?那是什么东西也配被雪樽心心念念记在心里?
心里不知为何盛怒不已,手掌展开有打醒雪樽的冲动,他俯身咬牙切齿瞪着雪樽恍然不知的脸,有着撕开他皮肉的火气。正待他要扇醒雪樽,只听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急促而烦躁。翻墨怒不可遏的朝外吼道。“你想死吗?”
门外的伶俐子吓得一哆嗦,仍是坚持说道。“狐客官息怒!小的冒昧唐突!不为别的,就为了报喜啊!”
“喜?”翻墨一惊。
而在此刻,昏睡的雪樽被翻墨一声怒吼弄的蓦然转醒。听见伶俐子说“喜”,立即清醒头脑坐起来同翻墨肩靠着肩。他抖着嘴唇询问外面的人。“你说什么?什么喜?喜从何来?”
惯会察言观色,谄媚狡黠的伶俐子立马笑脸堆积,附掌笑道。“恭喜恭喜!恭喜雪客官殿试高中!夺得第一!雪客官,哦不,雪状元你如今可是状元爷啊!”
他继续阿谀奉承。“我们小小避风雪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有一位状元爷住在我们这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跟镀了金似的!”
“他说什么?”雪樽一脸不可置信的扭头看翻墨,想从他那得到答复,方能发现到底是不是做梦。
“恭喜小雪雪。”翻墨极其自然的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已高中状元。”
雪樽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便摔进了一片柔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享丰年四月廿三英才殿殿试,一荷洲才子雪樽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特此诏示天下举国同庆。因其博文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已内则,广德含章。深受朕喜爱。
今册封为状元,赐字琬成、赐居竹山状元府,特授翰林院修撰之职。
钦此。”
避风雪客栈门前簇拥了数不清的黑压压人头。一华服老公公手持黑牛角圣旨轴,金黄圣旨是上好蚕丝织绣而出的绫锦,中心有浅紫色祥云卷舒,月白色瑞鹤翩翩,两端则有翻飞的银色五爪龙盘旋。那老公公高声念完圣旨,一拂手中拂尘,尖声尖气笑道。“恭喜雪状元,请状元郎领旨谢皇恩。”
跪在地上呆若木鸡的雪樽被远处站在人群后的翻墨一石子丢脑壳上,方慌慌张张磕头谢恩。“雪樽谢皇上恩典,谢公公劳驾前来。”领了旨起身,那公公笑眯眯像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雪状元此番一举高中实在是厉害。奴才还有其他圣旨要宣,不劳状元远送。”雪樽立刻说。“王公公慢走。”王公公点了点头一群人浩浩汤汤走了。
人群立马如潮水涌上来贺喜,仿佛抓住了一个绝世宝贝,舍不得放手。雪樽对着那些陌生非常的面孔一一道谢,弄了好半天还是伶俐子挥挥手把那群人哄苍蝇似的哄走。殷勤的扶着雪樽进避风雪客栈大门。进去之后又是一番贺喜。等人声散去,雪樽才看见翻墨坐在一桌边也是一抹笑意消减不去。
翻墨说。“雪樽,雪琬成。恭喜恭喜。”翻墨欣慰雪樽如愿以偿蟾宫折桂,可是到底是人类的幼稚游戏他当然不愿意跪拜那皇帝,更厌恶那皇帝自作多情给雪樽取了个字,他如鲠在喉,气闷不已。因此贺喜的话语也说的阴阳怪气。雪樽听不出来他语气带有讥讽,只是抱着圣旨飘飘然仿佛梦中一般,坐过去同他笑。“皇上如此看重我,倒使我心慌。”
官场复杂诡谲,机关算尽,人心难测。雪樽这白纸一样的人跌入官场这腥臭污泥里,不知会否如以往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呆呆傻傻。翻墨知道,人心最是复杂多变,人类的朝政更是风云变幻,浮浮沉沉,孰是孰非全凭皇上的一句话便盖了印。翻墨担心雪樽,担心他受他人排挤折辱,更怕他受人构陷,翻不得身。于是叹息。“不怕,有我呢。”
他绝无虚言,只要他留在雪樽身边一刻,那些凡夫俗子便伤害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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