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雪樽这灰色的断断续续的牵绊如果今夜非要撕裂,他也希望是自己开口,他不愿意听见雪樽对自己说,像对虚寂说的那样人妖殊途,各自安好。他何时这样退缩过,这样惧怕。
雪樽仍立在那,不上前,不退后。
翻墨心里一寒,知道雪樽假使开口也可能会像跟虚寂说话一样,和他从此互不打扰方是正道。苦笑一声准备翻窗黯然离开。雪樽突然说。“阿墨,我的大幸——这寥寥一生能遇见九尾狐妖极其幸运,你品行如何,多日相处我已了然,何以要你骤然离去?”
翻墨身形一僵,言语不得。他设想过雪樽看见他原本模样之时会是什么反应,他想过无数次,他想过很多种情况,可是他从来没有料到,雪樽会说这是他的幸运,要他留下不要离开。
雪樽说。“蓝皮书果真没有骗人。我不仅遇见了猹妖,还遇见了九尾狐狸!”他身子略略转侧了一下,原来之前一幕幕奇怪的地方都可解释通了。
他莞尔一笑。“阿墨,我不怕你的。我不怕。”
他一步一步走近,一步步一声声鼓点似的敲在翻墨心口上,在翻墨定定不移的目光注视下,伸手摸了摸他的狐尾,摸一下,那狐尾就控制不住的抖一下。雪樽指尖蜷缩握住一把毛发,声音带着颤抖。“那日雷劫,你可疼的厉害?”说毕,一颗豆大的泪珠从一向呆憨的眼里钻出,滴在翻墨狐狸耳朵上。翻墨浑身一震,那滴泪好如顺着耳朵滴进他的脑子,再滴进心头肉,他心知,这雪樽不只是他的债主,还是要他命的劫数。比雷劫还要令人恐惧,令人挣脱不得。
翻墨含笑把嘴一撇,像个小孩。泪从眼里流出来,滑进嘴里,苦的很。“不疼,不过现在我已不是九尾狐了。”
他摇着自己身后的尾巴,数条尾巴舞动像团团腾起的黑云。翻墨说。“雪樽,你摸摸我有几条尾巴?”
第10章 狐公子
小铜抱着扫帚,站在房廊下偷偷看着不远处,睡在状元府里一颗大榕树上懒洋洋晒太阳的狐公子。狐公子那上好的墨锦缎袍不怕脏的挂在树干上,端然不动,仿佛睡的极沉。
狐公子待在主子府里,算来算去快一个月了。天天无所事事,百无聊赖,要不跟在主子屁股后面跟屁虫一样甩不开,要么就抓他们金银铜铁四人一起玩投壶,踢蹴鞠,下围棋,再之就是好几天不见踪影,来无影去无踪,当你以为他不会再出现时,他又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一下子冲到主子面前“小雪雪,小雪雪”的乱叫。主子也从不动怒,真是怪哉。总之这个丰神俊朗器宇不凡又多金多银的狐公子就是闲不下来。
小铜惶惶的想着,正欲提扫帚走人。突然被一个石头丢脑门上,他吃疼的回头四处张望,以为是小金小银或小铁干的。然而环顾四周,并没有他们的身影。正纳闷就听一声如玉钏相击,朗朗入耳的声音飘来。
“过来!”
是狐公子!
他拔腿想跑,奈何不敢。只好拧着身子蚯蚓一样扭过去,胆战心惊的立在树下,心里颠簸着各种可怕想法,不知道狐公子又要找什么方法玩弄他。谁知狐公子永远让人捉摸不透,你往西想他偏做出东的事情,你往好想他偏邪恶的玩废你。
翻墨说。“我有点饿。”
小铜立马说。“狐公子你等一等,奴才立马去厨房拿吃食。”
翻墨却摇头。问。“小雪雪回来没?”
“小雪雪……哦不,主子还有一个时辰才回来。”小铜说完忙捂着嘴,睁着一双澄澈的大眼望着翻墨。翻墨“嗯”了一声,跳下树,拍拍墨袍上的灰,抬腿就走。“我去接他回来。”
狐公子跟主子关系真好,白日里常常有时间就如影随形,长在一起似的,夜里还一同安寝,主子准备的上好东厢房狐公子去都没有去过,就天天赖主子屋里。真是如同亲兄弟,可能亲兄弟都没他们如此日夜相伴,难分彼此吧。小铜瞅着翻墨从状元府的围墙上跃下去,一刹那就不见,不由继续感慨。狐公子身手真是矫健,有大门不走偏偏爱翻来翻去。
刚下了早朝的雪樽一袭红色朝服,衬得他面目愈加红润,面如桃花,一颦一笑似春风拂面。方海阔同他并列而行,他望望前方的宫门,对雪樽说。“修撰大人,今日在朝堂上真真是款款而谈,皇上都龙颜大悦。对于如今皇室内皇子公主们的学问,你说的真好。”方海阔对雪樽有着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崇敬与仰望。雪樽见他如此说,俊脸不由一红。“方编修何苦这样夸赞于我,我哪里有那样厉害。”“修撰大人过谦了。”方海阔朝他勾唇而笑。
“过谦?”一声恣睢放纵的声音隔着人群清晰的传来。不用回头,二人都知是谁。“真是虚伪矫情……”
宫宝赫纡金佩紫,走起来腰间环佩叮当作响。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腰间佩玉挂环原是规束言行举止,体现高尚操守,此人腰间玉玦玉环多如牛毛,争先恐后从他腰上跌跌撞撞,仿佛要冲出来吃人一般。两人不由停驻脚步,心知即便是不理他,他也会穷追不舍,非要把两人阴阳怪气问候一番才罢休。于是皆回头面无表情的凝他。宫宝赫以为两人怕了自己,心想倒底是穷乡僻壤犄角旮旯里出来的寒门子弟,再如何厉害出身也是低贱。和他相比,更是云泥之别。不免笑意袭面,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神色。他走到两人面前,上下打量着,方姗姗开口。“你们两互相勾结,在偷偷说些什么?”
“互相勾结?此言严重了。”方海阔斜睨一眼宫宝赫。“若算起勾结,我们二人哪里比得过宫编修。父亲乃当朝礼部尚书,姑姑乃后宫贵妃,我们小小山野书生比破了天也比不过啊——”
宫宝赫以为他在真正的奉承自己,很是受用,不过细细一想又发现不对劲。立马横眉竖眼。“方编修口齿伶俐,当真了不得。”
“宫编修如此赞誉,那我便收下了。”方海阔笑的眉飞色舞。“宫编修今日应该不只是同我们闲谈吧?”
宫宝赫对方海阔的话置之不理,只恨了雪樽一眼,咬牙切齿。“修撰大人此时此刻怎么一句话都不说,适才在朝堂上不是言辞凿凿,字字珠玑吗?”
雪樽知他每每长弓锐箭非得对着自己发射,已然习惯,只是明眸善睐的笑了笑。“宫编修过誉之辞雪樽愧不敢当。说话方式自是因对象不同,不同对象说的话自然也不尽相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宫编修以为如何?”
“你!”宫宝赫每次盛怒都无法正常说话,只会指着别人“你你你”个没完,脸色铁青,像要背过气一般。他一怒之下竟敢堂而皇之挥手打人,这般目中无人,藐视君威于堂堂皇宫中打人,真是不知该说他是直率大胆,还是蠢钝如猪。然而他手还没有贴到雪樽脸上,自己倒“噗通”一声跪下,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的雪方二人连连后退,避之不及。雪樽拉着方海阔后退了十几步,两人吓出一身冷汗,要与宫宝赫这滑稽又奇怪的反应划清界限。
只见宫宝赫还跪在地上,怒冲天宵,脸上青紫交错,怎么使劲都爬不起来。正奇怪,忽听耳边一声狂笑,笑的人震耳欲聋,头昏脑涨。
“这个蠢材!殿试吃芝麻糕画鸡鹅偷来的‘榜眼’罢了,如今还不知天高地厚行为越矩,活该受罚!哈哈哈哈哈——”
这个声音雪樽再熟悉不过,四处逡巡不见翻墨身影,便知他隐了身形一定站在自己左右。因为狐狸血的原因,只要翻墨略施法术就可使雪樽在他隐身之时虽然看不见他,但是能听见他说话。因此雪樽并没有被吓到,翻墨不是一次两次跟着他到皇宫,只要他想他可以一整天跟着雪樽在皇宫里晃荡,偶尔跟雪樽说今日天蓝,说哪个官员老得胡子都花白了,说想吃皇宫御膳,说这说那,好不快活。
雪樽小声说。“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那蠢材根本不是自己考上‘榜眼’的,他靠他爹上位——”翻墨笑道。
“原来如此。”雪樽喃喃,看着宫宝赫愈发讨厌憎恶起来。别人寒窗苦读十几年一夕之间被他夺去成果,怎能叫他不气。
宫城里愈来愈多的人发现宫宝赫诡异的姿势和狰狞表情,七七八八围了上去。雪樽立马提醒。“阿墨,别玩他了。闹大了不好。”
翻墨乖乖的“嗯”了一声。下一秒宫宝赫就“腾”的使劲站起来,然后因为跪太久腿已软了又“啪”一下一屁股跌地上去。看着其他官员围着自己看笑话,恶狠狠的说。“看什么?摔一跤不行吗?”那些官员何止是看他笑话,其实更是看礼部尚书的笑话罢了,满意的砸砸嘴一簇一簇笑呵呵的走了。
雪樽笑道。“阿墨,以后不要这样捉弄他了。别让他人发现异常。”
“修撰大人在同谁说话?”方海阔发现雪樽一个人在那嘀嘀咕咕了半晌,实在是好奇。“是在同下官讲吗?”
雪樽一震,正了正脸色。立即说。“啊,我在说宫编修今日怎么这么奇怪……”
方海阔应和。“他活该,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吧。”
“老天爷”在雪樽耳朵边又是一长串犹如魔音贯耳的大笑。笑毕,又极尽温柔体贴的说。“小雪雪,走吧,该回家了。”
翻墨这几日又消失了。雪樽一人坐在寝房桌案边,捏着一封信,借着灯火摇晃的光仔细的读着。“闻徒相邀,涕泪横流。然,恕不能去。得知樽儿高中,欣喜之际亦倍感荣耀,每每思及樽儿离去之背影,皆不觉泪落,恨不相见。然世事为天意造弄,非人力可勉。今儿难往,已负樽儿之盛情,尚望见谅。先生白霁。”
雪樽捏着那一封从一荷洲遥远传来的锦书,不觉泪湿涟涟。白先生不愿意来皇城,那派去的八人说服不得,只好空手而归。过了几天便收到白先生的书信,即便是自己高中他也不愿意离开一荷洲。雪樽知道白霁白先生有难言之隐,不得已的苦衷,然而还是难过,觉得自己多年来苦读圣贤书,得了官职府邸,自己最崇敬的先生却无法来此待上一待。便觉自己不够孝廉。心下暗自决定,一定要寻个机会回一荷洲亲自看看白先生。
正想着就觉口中苦涩,抬手擦干泪水,要端茶盏饮一口茶,突闻门窗大响,一道黑影风风火火滚了进来。一瞬就滚到床榻上。雪樽定睛一看,只见翻墨浑身青紫,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也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那模样像极了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雪樽“嚯”的站起身,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阿墨,你去哪了?怎的弄成这样?”
翻墨见他这般担心自己,忍着疼痛扯嘴笑道,仿佛不痛不痒。“小雪雪,担心我?”真好。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雪樽慌的声音都变了调。
翻墨倒半倚着床坐起来,拍拍胸脯上的掌印,笑呵呵的。“没怎么,就是去看了看我的远房亲戚。”说完又笑了笑。“其实不能说是远房亲戚,他是我的舅舅,我找他玩了玩。”
“舅舅?”雪樽大惊失色。“他把你打成这样!这是亲舅舅吗?”
“就是亲舅儿,才这样啊。”翻墨还是一脸笑意。“小伤,我睡一晚就好了。不需要抹人类的药。”
正在翻箱倒柜找药膏的雪樽,想了想准备叫人喊郎中来,听翻墨这样说。抽起一旁的书丢过去。翻墨一手接住,满脸委屈。“小雪雪,你对我越来越凶了,到不似从前那般可爱了。”
雪樽气噎胸膛。“你以后再这般不看重自己身体,你就滚出府去!”
翻墨立马低头认错,倒没了以往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我错了小雪雪,以后一定对你言听计从,来吧来吧。”他躺平在床上,朝雪樽招了招手。
“来来!那我就勉为其难抹点人类的臭药膏!”
“……”雪樽。
第11章 舅舅狐狂
翻墨没有什么狗屁远房亲戚,倒是真有一个近亲待在皇城游魂般来去,是他母亲最不受约束的幼弟。翻墨的小舅舅,狐狂。狂妄不羁,不知天地为何物,谁都管不了,在人界疯癫了几百年,眠花卧柳,朝三暮四,窃玉偷香,醉生梦死。当真是对得起这名字了。他俩一打照面。狐狂就一个急戾的掌风劈来,凶狠异常。
“小东西,你舅舅我今日非教训你不可!”
其实那日,翻墨坐在皇城最负盛名的男妓馆——玉面馆的后院围墙上,晃荡着腿,看着来来往往的小倌儿涂脂抹粉,个个桃腮杏颊,宜喜宜嗔,雌雄莫辨,抬手投足间无尽的妩媚妖艳。里面不乏许多从桃花隰跟着狐狂出来野的小狐狸,但是更多的则是年轻犹如树上含着露珠的青杏一般羞涩勾人的人类少年。一白纱少年从围墙下路过,轻盈白纱像碎裂的云随着步伐绽放,两弯浓眉,小尖脸雪白,饱亮黑圆的眼轻轻一挑,就发现了头顶来者不善的墨衣男子。翻墨见他机敏,挑眉笑道。“瞅什么?再瞅弄死你。”
那白纱少年说。“这位俊客官,你若想要泄火,走错路了,应当从咱玉面馆正门入,从后院偷偷摸摸,难不成想要采花不成?”
翻墨丝毫不为他这些话所动,眼清如水,眉间耸动,冷笑道。“本座已是名草有主,心中早有我心爱的花。还采你们这些腌臜的野花做甚?”
翻墨离了雪樽片刻,嘴皮子又恢复了往日毒辣。
那白纱少年脸上抽了一抽,正待狡辩,翻墨脸色一黯,斜眼觑之。“把你们玉面馆主人叫出来!”
“何方来客啊?”一浑厚凶辣的声音从一片芍药花丛传来。带着生人勿近,无比狠戾的气势。“怎的不投拜帖就冒冒失失,无规无矩私闯爷的地盘?”
翻墨嗟呀唏嘘。朝那不远处徐徐而来,穿得红红绿绿花里胡哨的男子盯了一眼。白纱少年见了后行礼叫了一声“主人”便立即折身跑开。
那男子长发披肩,发丝飞扬在空中如无数根细蛇蜿蜒,腰间锦缎水色玉带松松垮垮耷拉在骻上,随着一步一步的动作仿佛一时半刻便要滑下去。锦袍绣满了四季花朵,几乎是胡乱堆在一堆,分不清哪是桃花哪是菊花哪朵是白莲。世间可能没有第二人和他有同样的穿衣喜好,爱把花卉草木悉数穿在身上,恨不得印在皮肉里,不伦不类像极了开屏的公孔雀。衣领低斜,露出里面的凹凸胸肌。眉目邪肆,笑意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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