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翻墨比雪樽还要气盛,眼眸乌黑如漆。浓眉紧锁,沉沉似乌云压低眉头。随时可能爆发强大的不可磨灭的火气,他骂骂咧咧。“这狗皇帝是想死吗?”
“阿墨你别气。”雪樽安抚他。“现在应该想办法推了这圣旨,若是逆来顺受接了旨意,我也不愿意娶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更何况没有丝毫感情,若是拒旨不收便犯了诛九族的欺君之罪。眼下……眼下……”
“眼下得先躲过这道圣旨。”翻墨目露狞光,凝眸冷静道,陡然一念,便心有一计。他立马叫了岳管家,吩咐他若是王公公来了便说修撰大人得了风疾去医世堂诊断抓药,让他稍稍等上一等。又叫来小铜去备好马车,带上朝服,两人从府邸后院趁着夜色上车离开。
两人坐在马车上。翻墨表情冷峻,异常冷静的说。“咱们今夜就去皇宫,等宫门一开就去找那狗皇帝。”
“你准备做什么?”雪樽大骇。生怕翻墨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翻墨却笑道。“咱们去说服那狗皇帝改变旨意。只要他知道你已是有妇之夫,他难不成还偏给你赐上一婚?”
“我何时成过亲?”雪樽感觉自己跟不上他的思绪。“又何时有了妻子?”
“若你说你已有一男妻,且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过得蜜里调油。他还会给你赐一个女子做妻子吗?”翻墨款款而谈,竟一改阴狠表情,满脸笑意,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他若不肯,我便杀了他。”反正人类的狗皇帝惹了他他就不买账。
“你……”雪樽气得已经口齿不清。“这番荒唐的话你如何想到的……这……若是以后被发现……”
“我可做你明面上的正妻,你同我若是假戏真做,瞒天过海,谁能知晓孰真孰假呢?”翻墨大为得意,冷然一转话锋。“反正,你不可娶那人类女子,一点可能都没有!”
两人在马车里斗嘴,一时半刻都不愿退步。正说着只听淅淅沥沥的雨声轻敲马车华盖,滴滴答答的湿气氤氲,趁着锦帘飘来飘去的空隙钻入车里,冷的雪樽一个激灵。翻墨便施法凝了一道黑雾腾然的避雨结界,然后面色凝重的回头望雪樽。剑眉蹙紧,眼神露骨无比,目眦欲裂。他说。“雪樽,若是不这样,你便真心愿意娶一陌生女子共度余生吗?”
他的话犹如一把利箭乘风破云射进雪樽喉咙间,使他如鲠在喉,言语不得。雪樽回望着翻墨,好半天才吞吞吐吐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车外淫雨霏霏,车内怒火中烧。外面雨声大作如大盆倾泻,嘈嘈杂杂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听不见外面是否有人声嘁嘁,听不见夜莺暗啼,听不见车夫赶马时鞭子挥在空中划破雨水的抽响声,听不见马儿马不停蹄的橐橐奔跑声,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两人仿佛与世隔绝,困在一间小小马车里,呼吸浓重,空气凝滞不动。僵持着,互相僵持不下。半晌,饶是翻墨铁石心肠,也不能不败下阵来。
他拍拍雪樽瘦削的肩膀,眉目柔和,笑道。“不过逢场作戏,你不必害怕。若是将婚事推脱了,之后我便同你分道扬镳,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以后不再相见,男妻之事等世人淡忘,你便可以将罪责全数推与我身上,说我心思不正故意将你迷惑说了些荒唐的话,之后你想娶妻生子,姬妾成群,含饴弄孙,也都可一一实现。”
“说到底……”翻墨苦笑。“我同你不过只是寻常朋友,我翻墨一走,你有数不清的朋友可结交,哪里又会记得我……”
雪樽一听他说这些话,心下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刺,隔着皮肉仿佛感觉内心淌着汩汩的鲜血,疼痛难耐。看着眼前那一层黑雾萦绕的结界,想着自己腰间挂着欠条,翻墨写给他的诗还在上面,想着这几日吃的翻墨精心制作的狐爪糕,每每他只负责吃,翻墨却还要拱手捧着让他方便拿起。翻墨夜里用剩下的八只墨狐尾巴轻轻的像蝴蝶扑翅一般摇来摇去给他褪去暑热,扇风纳凉,翻墨夜里贴心的为他掖紧被角,生怕他感染风寒。翻墨几乎日日陪伴他上朝下朝,陪他夜里赏月,白日饮茶。翻墨自从与他于野山密林间相识,一路走来,恍恍惚惚,犹如隔日,每个瞬间每一秒,每一次说话,每一个笑靥,每一声“小雪雪”,叫的那样真诚,那样欣喜,若是翻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他又该如何呢?他真能当作视而不见,泰然处之吗?他果真若他所言,可以结交数不清的其他朋友吗?翻墨当真只是朋友吗,是一个离不开,舍不得的朋友吗。翻墨,翻墨,翻墨。阿墨,若是真的从此以后不复相见,他雪樽哪里受得了。哪里受得了。想到此处,雪樽鼻子一酸,不禁潸然泪下,泪坠如珠。
翻墨没料到雪樽会突然哭泣,哭的毫无征兆,哭的无声无息。这仿佛还是他第一次见雪樽哭,只一次,这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哭泣声便如玄铁刻印烙在他心口,挥之不去。
他心疼如绞,想要去抱住雪樽抽动的双肩,手方一伸,一滴滚烫的泪珠便砸在他虎口处,那么滚烫像一颗火石贴着他皮肉烧,翻墨浑身震动,两眼暴红,抑制不住的一手揽过雪樽的身体,紧紧的将他箍在怀中。翻墨温声软语,不住的摩挲他的后背,调笑道。“我真是有幸,能让堂堂修撰大人为我哭泣一番……”
他又说。“小雪雪,不哭了。哭肿了眼像小兔子一样,多不好看啊……”
抬手细致的擦去雪樽泉涌而出的泪,指尖刚一触碰那滚烫的泪,便又是一震。雪樽在哭,是在为他哭吗,雪樽是舍不得他这个所谓的“朋友”而哭泣,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呢。其他的,其他的什么原因呢。是什么无法堂而皇之诉诸于口的感情,是什么,是喜欢,两个男人之间的喜欢。可是雪樽知道这些吗,他可曾懂过,自己日夜相伴,为的不是什么狗屁朋友感情,而是为了他,雪樽能明白这些吗。翻墨啊翻墨,你也是傻,被一个凡夫俗子牵动着心,逃也逃不掉。
翻墨在赌,以退为进。他要赌,赌出雪樽的心思,若是一举败退,他便不会再同雪樽纠缠不清,放手让他在人世安安稳稳过完此生,若是雪樽心思同他一般无二的话,那么他翻墨与天斗与地斗也不愿意把雪樽拱手让人。可是雪樽,真的和自己一样吗?这种隐藏心底的喜欢他可会懂得。
雪樽两眼红肿,血丝密布,露齿莞尔,声音却依旧含着哭音。“阿墨,你果真要离我而去?从此分道扬镳?”
“小雪雪可愿我走?”翻墨脸部绷紧,声音粗哑颤抖。这一问,不知回答如何。
“不愿。”雪樽摇头。
“为何不愿?”他步步紧逼。
“我不知。”
“我不想再听你说不知道。”他语气不善。“我不愿意见你同人类女子成亲恩爱,因为不愿意,所以我要走。”
“阿墨……”
“你可知为何?”他徐徐图之。“为何我无法忍受你与他人恩爱相守?雪樽!你视我为何人?当真单单只是朋友?”
雪樽默然,一言不发,泪却扑簌簌往下掉。
“你仅需回答,是或不是。”翻墨一颗心不住的颤抖,问出这句话,语气都晃荡不已。
默了片刻,雪樽方抬首回道,目如星辰。“不是。”
“你可知我将你当作何人?”翻墨见他回答说是,眼神稍霁,但仍不到目的,他继续循序渐进,细细诱导。“你于我而言,已然并非朋友关系。”
他敛眸垂睫,望着泪花涟涟的雪樽,呵气如兰。“你是,我心爱的人。用人类的话来说,你是我愿意共度余生,白头偕老的人。”
雪樽陡然一震,翻墨发现了他在自己怀中微小的反应。雪樽立时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对翻墨奇怪的想法,但是两个男人,何况一个是人,一个是狐狸,也可行断袖之癖,分桃之说?他立马从翻墨怀里爬起来,呆呆的一语不发。望着自己的脚尖,脚上穿的还是翻墨送的那双锦鞋,上面绣了一团一团吉祥纹样,像天上缥缈的云朵一般。
见他缄默不言,只低头发呆,翻墨不免内心一阵焦急枯燥,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遍袭全身。雪樽到底是个傻乎乎的小书生罢了,他哪里能懂这些感情。想着想着,眉目眼神便凛冽料峭,不知如何是好。
雪樽用脚尖碾地,又不住画圈,良久方缓缓启唇。“悯生和虚寂——你是说虚寂对悯生的感情,就如你对我一样?”
见他回答就足够让翻墨欣喜不已。他立马两眼放光。“是。我比他更敢。”
“我不是悯生。你也不是虚寂。”雪樽说。“悯生说过人妖殊途,他残忍的拒绝了虚寂,我以为人跟妖永远都是两个世界的……难道……还能人妖相恋?”
他的质问句句在理,一针见血。翻墨额上青筋暴起,他目光定定的杵在雪樽脸上。蓦然道。“别跟我说什么狗屁人妖殊途!我最讨厌这句话!若是世人都说人妖殊途,我狐异偏要证明人和妖可以在一起!”他语气一下子减缓。“如今,只要你同我一个心思便足够了,其他的你不需要管。我会做好。”
望着翻墨异常笃定的眼神,雪樽内心惶惶,他初次遇见这种状况。他不愿意娶宫家小姐,更不愿意翻墨离他而去。可是要留下翻墨就不能答应那道圣旨,不答应那道圣旨就必须想办法让皇上回心转意,可是该如何,该如何,真的如翻墨所言,以男妻为由堵上皇上的赐婚之情吗。雪樽听着马车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风声裹挟着雨滴,犹如厉鬼哭嚎。他备受煎熬,只觉牙根苦涩,说话之间浑身乏力。
俄而,他方从喉咙里艰涩的吐出一句话,悖了他十几年的所有认知,一意孤行。为了翻墨他愿意与世人目光斗争,他愿意和翻墨一起对抗那人妖殊途。悯生和虚寂就此无缘错过,他不想同翻墨也就此错过。他愿意拿他渺小的一生去证明,证明人和妖依然可以相爱相守。
他说,磕磕绊绊的。“翻墨,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是,是我动心的人。是我愿意相伴到老的人。”
他继续说。“明日朝堂之上,我要告诉皇上,我已有妻室。你是我的男妻,我唯一喜欢的人,旁的人我是不会娶的。”
“这样,可好?”他问翻墨,眉眼弯弯皎如新月。
翻墨勾唇,无声的点头,无声的微笑。雪樽果然没让他失望,两人双双心动于彼此而言已是难能可贵,若是因为一些小事就分别天涯,那才是最追悔莫及的事。他和雪樽,都不会干那种傻事。
第14章 臣已有男妻
一夜的霏霏淫雨,终于在天光破晓之际收住眼泪。万里无云,晴空万里。
马车留在护城河过了一夜,雪樽换上朝服,被翻墨牵着下了马车。雪樽抬眼望了望头顶万顷湛蓝,昨夜与翻墨互相表明心意,相拥而眠,今日醒来,互相瞧着对方居然有了一丝羞涩尴尬,仿佛初次见面的两个小孩似的。雪樽窘了一刻,翻墨就调笑他。“怎么了?小雪雪,是不是今日醒来多了个男妻,不大习惯啊?”
雪樽被他这话刺激的脚下一歪,险些跌倒,翻墨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两人的声音被车夫发现,车夫回头看了一眼,立马扭头装作没看见,仰头看着天上一只灰呼呼的麻雀扑翅跃过。
两人吩咐了车夫在外等着,便去宫门口,雪樽能进宫,但翻墨没得皇上准许闲杂人等是不可能进去的。于是翻墨又化成半透明跟着学樽进去。
一路上翻墨气愤道。“狗皇帝的狗窝规矩还真多!哪有桃花隰自由自在。”他说着又想拐雪樽回他的狐狸窝。“我在桃花隰可是贵族,你跟了我去不但不受气还荣华富贵享不尽,与人界别无二致,你考虑考虑,小雪雪?”
雪樽不由笑道。“就你话多。”
翻墨“嗤”了一声,言笑晏晏,极其兴奋。昨夜雨密风骤,两人交心而谈已是他意料之外的收获,今日若是一举拿下那狗皇帝,那雪樽即便是跟他没关系也必须有关系了。狐狸精的狡黠无不在翻墨的脸上尽意呈现。
金碧辉煌的九天殿上,文武百官各自腰杆挺直站着。皇上一身金黄龙袍,头上冕旒珠玉垂坠,奢华大气,两侧朱缨顺着脸颊滑落伏在龙袍上,像一条条赤练蛇蜿蜒盘旋,吐着蛇信。他端坐于朝堂上,正襟危坐,不怒而威。他已是不惑之年,留了稀疏但修整利索的胡须,眸眼精明狠厉,嘴角上扬仿佛有什么高兴的事。重要的朝政商量完毕。他便瞅了一眼立在一边的王公公,缓缓笑道。“王约,昨夜你连夜去传圣旨,怎料别人金蝉脱壳,竟让你扑了个空,你办事不力,可有话狡辩?”
那王公公立马跪地求饶。“皇上恕罪!老奴年老体衰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还请皇上赐罪。”
“光赐你罪怎么行?”皇上侧目笑道。“那夜里唱了一出金蝉脱壳的主角儿也得一并赐罪才是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宫宝赫和宫长术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而笑,然后望向雪樽。
雪樽心知皇上话里有话说的是自己,忙不迭憨憨的要下跪,突然耳边响起一声暴躁的话。“跪他做什么!昨夜不是借口看病躲了圣旨吗?你同王公公都没见上一面,你就咬死自己不知道发现了什么。怕什么?有我在你身边。”翻墨眉间戾气横生,恨不得吃了那狗皇帝。
雪樽一听觉得言之有理,又恨自己脑子愚笨,就呆呆的站在那一动不动。
皇上见雪樽面无表情,眼睛红彤彤的仿佛哭过一般,便开口问。“雪爱卿,怎么,夜里没有休息好?眼睛怎么如此红肿。”
“劳皇上担忧,只是臣近日身体不适染了风寒,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便连夜去抓药,耽误了歇息。”雪樽酝酿了半刻的话说出来天衣无缝。
皇上不说话了。使眼色让王公公站起来。扭头对雪樽道。“雪爱卿真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刚好错过了朕特意拟旨给你赐婚。”
他此言一出,朝堂上立马如水波荡漾出鼎沸人声,密密麻麻在摇头接耳。什么一个刚来不久的六品修撰,虽然是状元出身居然这么快得皇上赐婚,什么别看他一脸憨厚其实心机颇深,这个雪樽果然不一般。若是不制衡一番由得他日渐猖狂,哪里得了。巴拉巴拉叽叽喳喳像极了早晨树枝上张着喙乱叫的乌鸦。方海阔也不由得看了看雪樽,不知他如何面对。雪樽立马掀开朝袍跪下,言辞恳切。“皇上,恕雪樽难以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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