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樽喜上眉梢。“阿墨,若是搬到竹山状元府,我想你同我一起去……”想了想又怕自己孟浪,翻墨又不是没有家的人,他会回他家的,自己怎么还这样留着人不走。于是又说。“如果你没急事的话……你愿意……”
“我愿意。”翻墨不等他说完就接口道。
雪樽顿时感觉内心一股甜蜜迸裂开来,奇怪的甜蜜。
隔天雪樽便与其他两位“榜眼”“探花”一同入皇宫觐见皇上。当今“榜眼”乃是礼部尚书宫才术长子,宫宝赫。“探花”是南方一小县城有名的才子方海阔,他们两人皆是授职正七品翰林院编修。雪樽乃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主要职责为掌修实录,记载皇帝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看来三人日后要长久共事于翰林院。
三人见了皇上后,还共同参加了只有殿试合格之后,才能举行的唱名、谢恩、赐宴、谒先圣先师、立题名碑、编登科录等一系列活动,极为荣耀。一切忙罢,三人身穿朝服一路走下雕龙玉石长梯,宫宝赫瞥了一眼雪樽,心存不良。假意熟络的笑道。“修撰大人真是深得皇上宠爱,我同方编修都没有皇上赐字的殊荣。真是恭喜大人呐。”
他这话说的天衣无缝,无非想挑起方海阔对雪樽的嫉妒,然而方海阔性子谦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立马对雪樽道。“修撰大人是以殿试榜首得状元及第,得皇上如此看重也是理所应当,我们何必艳羡那不属于我们的殊荣呢。”
“你!”宫宝赫扭头瞪了方海阔一眼,只觉他愚蠢不上道。喜欢被人压一头。心中暗骂,穷乡僻壤出来的穷书生,即便是做了探花也是他脚下的泥,入不得眼。又想起雪樽在殿试锋芒毕露,大展拳脚。便是因为如此,本来应该落在他头上的状元之位,也一夕之间陡然落空。只记得当时父亲同其他八名读卷宫在阅卷日轮流翻阅众人提交的卷面,选出十个上好的交于皇上钦定御批,由于雪樽卷子过于耀眼,很多读卷官都记住了这个名字,父亲想调换卷子改成他的也改不了,怕引起嫌疑,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一个仅次于雪樽的卷子换了贴封名字,他方能在填榜官填写发榜后得了“榜眼”之位。
至于那可悲的被抢了名利荣耀,名落孙山的倒霉书生,他才没有闲心去管呢。
雪樽见两人为了小事斗嘴,不免劝道。“仅仅是一个字,皇上是看我有名无字才赐字与我。宫编修,方编修皆有父母于弱冠之年亲自取字,这是雪樽求也求不来的。还请宫编修,方编修万不要动怒,伤了彼此和气。”
方海阔笑道。“修撰大人多虑,我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说完又道。“我身子弱,恐不能多陪二位。”说毕拂袖而去。
雪樽对他背影道。“方编修慢走。”
宫宝赫上前一步,冷笑一声。“修撰大人好肚量,比自己品阶低一级的同僚在你面前拂袖离去,你竟不恼不怒。”
雪樽笑道。“这有什么。他不拘礼节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是吗?”宫宝赫语气冷然。“若我以下犯上,修撰大人也毫不生气吗?”
这种狂妄无理的话,雪樽还是除了听翻墨说过第一次听旁人这样说,何况眼前这人乃官宦世家,应当最知礼不过才是。雪樽见这情形,才慢吞吞发现,宫宝赫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多年来锦衣玉食,当然有心高气傲的本钱。于是一转话锋。“天色已晚,不同宫编修玩笑了。我先告辞了。”雪樽已是给足了宫宝赫面子,把他无礼犯上的话归结于玩笑,也不显的自己斤斤计较,任职第一天便同他人发生口角实在是不应该。雪樽克己复礼,平易近人的同时也清醒异常。
宫宝赫见雪樽一袭华贵状元袍,意气风发从自己眼前消失,蹙额咬牙,恨恨道。“穷书生,也配跟我抢?你等着,我一定让你从什么地方来就滚回什么地方去!”
第9章 竹山状元府
锣鼓喧天,雪樽一袭红色状元袍骑在高头大马上,身边的翻墨也骑着黑马与他并驾齐驱。一队人犹如长龙入海游行在热闹的集市上,老百姓见了无不高声恭贺状元爷,雪樽都一一微笑点头回应。走了好半天,才在岳管家带领下来到竹山状元府邸。
府邸巍峨如山高耸,白墙朱瓦,府内一片竹林青绿如云。两人翻身下马,进了府。一切都恍如梦境。雪樽对岳管家道。“你吩咐下去,找八人去一荷洲请清净私塾的白先生来皇城,说我不负所托,中了状元,要带他前来享清福。”
岳管家应着,忙下去吩咐人去办。
“白先生?”翻墨问。“他是何人?”
难不成他就是雪樽梦中都苦苦唤着名字的人吗?
“他是我自幼的教书先生。”雪樽同翻墨一起坐在大厅里,便有人煮好了热茶端了上来。“我自幼父母早逝,得白先生垂怜,一直将我当作亲生儿子照顾,在他的日夜熏陶,耳提面命下日日精进,方能有如此造诣。他已如我生身父母,我得了官职,自然要第一个孝敬他。”
他垂下了头。低声喃喃细语。“不知他愿不愿意来。他……向来不愿意离开一荷洲……”
“你如此不负众望,他一定会来看你。”翻墨一颗心突然放下,原是他犹如生父的教书先生,他还以为是雪樽忘不掉的旧相好。还好不是,还好。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为什么会想成这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过一个傻书生,虽然是相当驯良之人,但自个儿为何对他的任何事都事事上心。
雪樽低低应了一声,抬目忽见一小厮背着自己以前日日夜夜相伴的囊箧进了正厅大门,那小厮约摸十四五岁,生的倒是端正,他对雪樽行礼道。“奴才小铜给主子请安。”又看了看坐于一旁的翻墨不知怎么称呼。雪樽看清他的意思,对他说。“这是狐公子,是我的朋友。你们叫他狐公子便可。”
那小厮很聪明立马朝翻墨行礼。“狐公子万安。”
翻墨见他生得乖巧,从袖中一掏,掏出一块碎银子扔给他。仿佛自己才是这个状元府的老爷一般。翻墨含笑。“拿去花。”
小铜稳稳当当接住银子,笑得像个有糖吃的孩子。“奴才谢过狐公子!”翻墨瞥一眼雪樽,雪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过翻墨能看出来雪樽有点生气他花钱大手大脚,随意赏人。
“主子,这囊箧放于何处?”小铜喜滋滋把钱塞在腰间口袋,问雪樽。
雪樽道。“放到我的寝房吧。不要磕坏了。”想起这囊箧里装了那许多书,还包括被他误会的蓝皮古籍书,还有……还有野山上捡来的一截狐狸断尾。因此格外重视。
小铜乖乖的“嗯嗯”,准备起身背着囊箧离开。翻墨突然叫住他。“你去叫岳管家买些黄滕酒来。多买几坛。我要替你们主子接风洗尘!”
小铜高兴的应着出了门。
雪樽喝了口茶,见翻墨一脸似笑非笑,觉得纳闷。“我不大能喝酒,可能不能陪你尽兴。”
“让我尽兴做甚么?须得让你尽兴方是我的目的啊。”翻墨拿过雪樽手里的青瓷茶盏,埋头咕噜噜喝了一口,只一口,茶盏就见了底,只留干干的一堆茶叶子积在杯底。雪樽微张双唇,还没有从惊慌中反应过来。翻墨又道。“午时吃的咸了些,有些渴。”
雪樽指了指他面前完好无损,碰也没碰的清茶。“你有。”
“你的喝着香。”翻墨大言不惭,丝毫不觉羞愧。雪樽也不多说什么。想了想又说。“欠条,我如今可以还你了。锦鞋加上这些时日的吃住,我一并要还你。阿墨,你拟个数。”
他这一话出,原本心情大好的翻墨,脸色愀变。
俊脸阴了一层黑雾,雾气来势汹汹,仿佛要扑雪樽面上去。这是许久未见的翻墨,翻墨许久没有这样生气过。雪樽也察觉自己话语有些疏离,这样突然提起钱财,要双方两清,翻墨一定会以为自己一时得志就与他划清界限。可是白先生教导过,无功不受禄,他受了翻墨那样多的好处,自然不能任由他去,不再回报。翻墨捏着茶盏,仿佛要捏碎一般。不过他保持着一丝理智,不能吓到雪樽,于是一把将茶盏推地上,藉以出气。
只听清脆的一声响,青瓷茶盏瞬间在地上炸裂成花。一地碎瓷渣子,一地的怒火中烧。翻墨滚了滚喉咙,磨牙凿齿。恶狠狠的吼。“蠢书生!我几时要你还过钱?你如此一来,想同我一拍两散,各走各的吗?”
“欠人钱财,自当要还。”雪樽脖子后缩一寸,看着翻墨狂怒不休。小心翼翼道。
“你闭嘴!”翻墨站起身。“你果然是我的债主,我早晚被你气死!”说罢要甩袍子离开,心里已料定此一去或许不愿再回来。雪樽立马站起来拽住他的手。翻墨登时犹如雷击,僵木不动。
“阿墨你不要气,你不想我提这些我不说便是。”他抓紧翻墨的大手。言辞恳切。“你说要给我接风洗尘,怎能抽身离开呢?”
“……”翻墨那一瞬只知道,完了。自己已经完了。他堂堂桃花隰最小的狐族皇子,尊贵无比的九尾墨狐,在这毫不起眼的人界竟栽了个大跟头。他悔不当初,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跟着这傻书生,他再好玩再有趣再傻乎乎自己也不应该跟着他。如今想要回头,谈何容易。
这样一想,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浊气。
小铜小铁小金小银四个人把十几坛从避风雪客栈买来的黄滕酒一坛一坛摞在地板上。然后乖巧的异口同声道。“愿主子跟狐公子品尝美酒,一醉方休。”
“谁教你们的?”翻墨捏起一颗盐花生丢嘴里,嚼了嚼。在雪樽的寝房内,一桌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摆得桌面满满当当,不过翻墨还是觉得这花生嚼着好玩些。雪樽与他对坐,仍是一身白衣,脚下依然穿着他在野山强行送给他的密秀吉祥纹的白锦鞋。
小金小银小铁齐刷刷指着小铜。四个人默不作声,生怕眼前这墨衣公子发怒,毕竟今日在府内,几乎每个人都听见这狐公子怒吼的声音余音绕梁,久久不散。他们以为两人在里面对打对骂,一群人差点冲进去护主,还是岳管家有眼色拦住了他们。不知道主子为什么偏还跟这狐公子看起来如胶似漆,难分难舍,等等,是如胶似漆吧应该是的。
四个小厮各自想着,跟冬天焉坏了的小白萝卜似的一个一个耷拉着脑袋,担惊受怕。
谁料那狐公子竟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笑完就丢来四个钱袋子,钱袋子都稳稳落在他们手中。
小铜果然没说错,狐公子是个有钱的公子,还是个爱赏人的公子。雪樽瞪了翻墨一眼,轻咳一声表示不悦。翻墨清了清喉咙,对此熟视无睹,故意装没看见,继续捏盐花生吃。
“奴才们谢狐公子赏赐!”四人又是齐刷刷异口同声的行礼谢恩。
翻墨笑了笑,挥挥手。那金银铜铁四人就出了门去,非常懂事的掩上门扉。
顷刻间只留下两人对坐,相看无言。
翻墨喜欢打破这种沉寂,他端起一坛黄滕酒,为雪樽倒上,再为自己倒上。然后端起酒杯直勾勾望着雪樽。翻墨说。“雪樽,我敬你。敬你日后荣华富贵,无烦无恼。”
雪樽也端起来,对他说。“阿墨,谢谢你。这一路没有你陪伴,我或许没有这么顺利。”
翻墨笑了声,手中酒杯磕了下雪樽手里的,雪樽酒杯里的酒立马溢出来洒了一手。两人同时仰头一饮而尽。
“雪樽,我敬你。敬你以后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你……”雪樽诧异。“我还未成亲。”
“早晚会成亲的……”翻墨盯着他,盯的死死的。“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来看你成亲。”
“阿墨你多虑了。”
“雪樽,我敬你,敬你人妖殊途……”翻墨脸色通红,不知是饮酒导致,还是其他原因。他望着雪樽,仿佛心里下了一个大决定。
“敬你……”他想说,今日一醉,咱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涉,永不见面。可是这些话像鱼刺梗在喉咙处,怎么也舍不得吐出来。
两人一杯来一杯去,十几坛黄滕酒不多时就只剩下一坛。翻墨抱着最后一坛酒狂饮如牛,一边灌自己一边骂道。“人类的酒一点都不醉!喝起来跟甜浆似的——无趣,无趣。”说完一抛酒坛砸在墙上,酒坛迸裂响声如雷。雪樽被他那一声响吓得一抖,睁着迷离的双眼,眼里有一湾淡青的水波,他轻声说。“阿墨,你是不是醉了。”
“我醉了吗?”翻墨看着雪樽,声音沉淀。笑道。“不是酒醉,是……”他不说了。
翻墨站起来,雪樽过去把他扶到床上,翻墨推开雪樽,自己倒床上一动不动。雪樽说。“你喝太多了。”雪樽虽然被翻墨一杯一杯灌酒,但是从来没有跟翻墨一样抱着酒坛喝,不知道他一个人喝了多少坛。翻墨,今日是有什么伤心事吗?因此借酒消愁。
雪樽摇摇晃晃的立着,心下焦急的思忖。突听翻墨开口说。“小雪雪,我……我坦白从宽吧。”
他说。“…………我是狐妖,我并非凡人。”
雪樽一怔,僵在原地。
“你在野山拾的狐狸尾巴,是我的断尾。”
“我也是因为这,才一路跟着你。”
“因为是妖,所以进不得凝心寺去找你。”
“也因为是妖,因此可以随意幻化实物。”
“后来与你不断接触,发现你很好玩,就舍不得走了。”
他继续说。“你说人妖殊途,我便知道我得找时间离开你。与其你不明不白发现我离开,还不如我全盘托出,说出我是狐妖,这样你以后忘了我就能轻松一点……”
他说,抬目看雪樽。
“你怕我吗?”
话音未落,他便故意显出原形,先发制人,一道黑光乍泄,熟悉的翻墨不见了。一只健硕漂亮的成年墨狐骤然躺在床上,数不清的墨狐狐尾在灯光照耀下那样焕丽夺目,潆着黑雾搅动着。仿佛遥远不存在一般。墨黑的狐眼狭长微眯,寒光乍现,有着一丝危险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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