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樽追上他道。“我知道,小师父,若我不叫你以往的姓名,你哪里会肯驻足同我细细说会话?”
悯生敛着眼眸,看不清眼底神色。
雪樽又道。“我来凝心寺,不仅仅是寻一静处读书,还受人所托。”
悯生闻言,立即后退一步。抬目道,语气冷如冬日寒霜。“雪施主这话一打进寺就同贫僧说过不止一次。贫僧记得,因为记得所以不愿再听。还请施主不要再提。”
“你果真如此冷血无情,连生身父母都抛于脑后,弃之如敝履,不管不顾吗?”
“雪施主怎的听旁人说甚就是甚?”悯生仍冷冷的,面如寒冰。
“你爹说的真切,还知道你叫二柱子——你也应了这名字……”雪樽见他脸色不好,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这个小和尚悯生是同寺庙里其他和尚完完全全不一样的,这是雪樽首次同他见面就产生的感慨。悯生的容貌是寺里数一数二的绝美,但是不重要,寺里和尚的面孔再夺目也只是红尘中的人世看法,不足上心。然而是悯生身上凛冷的气息,旁人贴他近一点便会被他冻成冰棍,牙齿打颤,毫不夸张。雪樽每每拿瓜翁的事同他说,想他能同意见一见他年迈的父母,然而每每到此处悯生周身的空气便比平日里还要冷上几分。偏生就雪樽不知倦疲,不知退避,仍然凑着脸上去找死。
因此,悯生只要在凝心寺遇见雪樽便扭头就走,无情无义。
“他不是我爹。”半晌,默了一阵的悯生方姗姗开口。“我亦并非他亲生儿子。我在俗世确实是叫二柱子,然而我生来便丧母,三岁父亲被抓去当了壮兵,累死在皇陵里。我于人世无牵无挂因此方孑然一身投入佛门。”
雪樽听的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听悯生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话,而且话语内容与那卖西瓜的老瓜翁大相径庭,全然不同。这令他不由的产生错觉,不知孰真孰假。
雪樽问。“你是说,那老瓜翁是骗我的?可是,他何以要骗我这些……”
“呵。”悯生冷笑。“瓜翁?他还是如此。我已入了佛门五年,他倒坚持不懈,毫无退缩之意。”
“此言何意?”雪樽心下好奇,立马追问。
“你所见的瓜翁,原是我在尘世时自家瓜地里发现的一只猹,他夜里偷西瓜,我见他羸弱,骨瘦如柴,便送了他一只瓜。后来他便日日来我茅屋前守着,我一日日长大,他也不再如幼时羸弱。生的高大,之所以说生的高大,是因为他常吃死人肉涨了修为,就急不可耐的修成人形意图与我可共白首。我好言劝慰,他只字片语不听。我见说服不得,只好出家为僧,躲避着他。实乃孽缘。”
悯生垂头,面无表情的叙述,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过往,是旁人的故事。悯生生性凉薄,即便是出家为僧他也依然一副冷淡的样子,或许之前不过随手送给那猹一只西瓜,不过是随手罢了。反而让那猹,受宠若惊,暗生情愫,为此苦心修炼想跟他修成正果。
“猹——妖?”雪樽瞠目结舌,一时之间口不择言。“这……这世间果真……果真有……妖……妖怪?”
悯生扫他一眼。眼神颇为鄙夷怜悯。未做回答,已是回答。
“他已非第一次寻人来寺里劝我出去,屡试不改。不过他明知谎言皆会被我戳穿,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诓骗他人来游说我。何苦——虚寂,何苦啊——”悯生说完这句话就在雪樽僵死之际皱着眉头转身离开了。
雪樽从晴天白日一直僵到暮色四合。还是被路过的其他小僧发现,见他可怜兮兮发呆,以为他读书读傻了,不由心生同情,三四个人一起把他拖回禅房,将他扶上床,贴心的盖上被褥。临了帮他吹灭了灯盏,关门离去。
众人走了许久,在无尽黑暗里眼睛一动不动,嘴唇微张的雪樽瞪着房梁上密布的蛛网,毫无征兆的,哑着喉咙说了一句。“猹——妖!猹妖!”
“这世上果真有妖,有妖!”他说,喃喃着。
“蓝皮书我错怪你了,你没有骗我……”
第4章 白锦鞋
临近殿试还剩最后十天,雪樽便向凝心寺众僧道别。
凝心寺主持捻着乌木的佛珠朝雪樽和蔼可亲的笑道。“雪施主此番前来是鄙寺大幸,老衲同众小僧在此虔心祝愿雪施主如愿以偿,蟾宫折桂。”那掌厨老僧望着雪樽眼里尽是不舍之情,这白白嫩嫩的书生经常帮他往小厨房打水,极其卖力认真,然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到时候一人去赴考,只望他一路平安无事。想起他之前还真真切切喝了一肚子清甜井里一年四季不结冰的井水,难免心底为他担忧,倘若他未能高中,不知是否会“走火入魔”,一举变成真傻子。他对着雪樽默念佛经,而后道。“雪施主一路顺风。”
众小僧连连附和。
雪樽笑逐颜开,喜不自禁,对众人作揖。“小生谢过主持和各位小师父这多日来对我处处照拂,小生一定竭尽全力,位极人臣,成为百姓的衣食父母,为百姓谋取安乐。”
主持眼里满是赞许的目光。
雪樽在一群人里寻着悯生的身影,只见他一袭浅蓝色僧袍,凤眼如丝,神情冷漠,依旧疏离。见雪樽视线驻留在他身上,面无表情。
雪樽朝他说。“悯生小师父,就此别过。若日后有缘,必会相见。”
“不必再相见。”悯生的话犹如冷冷的冬风穿过众人的后背,凛然射来。
雪樽笑而不语,不再说话。
等他出了凝心寺大门。走了没几步,但见一抹黑影霎时从一颗巨大的碧叶梧桐树上跳下来。黑袍摇曳翻飞,猎猎作响。墨袍下的一双熟悉的密绣繁褥花纹的黑靴正淡然自若的信步而来。橐橐的脚步声碾压着石子路上的败叶烂枝,“嘎吱嘎吱”的一路响过来。
雪樽还未抬头细看,就闻一声朗朗低笑。“多日不见,雪樽兄近来可好?”
是翻墨。
雪樽抬首望去,正正不斜的与对方的视线相撞,不偏不倚,那样刚刚好。翻墨自从上次同他在凝心寺一别,雪樽从未想过还会同他再次相见,心下一惊,又一喜。然而为何惊为何喜,他无暇顾虑。
他盯着翻墨越走越近,近的仿佛贴他脸上。翻墨走到离他还有一寸距离之时,突的收住脚,眸眼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束了白丝带的头发,头发黑似墨染,在璀璨阳光下闪着丝缕炫目的金光。他伸手摸了一把雪樽头顶的发丝,光滑似水,然后随意弹指,睨着他,黑目里有难以言说的神色。他笑道。“你头上有碎叶子,我是大好人。替你拂去了。你不谢我?”
雪樽挠挠头顶,也不知是真是假,柔顺道。“多谢翻兄。”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翻兄不是回乡了吗?怎的又出现在这?”
“既能回乡,那自然也能走。我便是回去了又出来了罢了。”翻墨道。“怎么?雪樽兄连这也如此操心。”
雪樽背着囊箧,上上下下瞅了翻墨一眼,边走边傻乎乎道。“翻兄总是鲁莽行事。方才从那样高的树下跳下来不怕崴着脚?”语气仿佛漫不经心。
“你这是担心我?”翻墨眯眼笑道。面上笑得自若非常,心底却抑制不住的溅起一道一道弯弯曲曲连绵不断的水波涟漪,一晃一晃,晃的人心颤。
雪樽闷头走,不回话。两人一前一后,静默无言走了一段路,雪樽看四周皆是绿意盎然的树木,远远的眺望都望不到尽头。突然一念想起什么,回头对翻墨说。“翻兄何以一路跟着我,难不成翻兄也同我一起去殿试?”这人衣着华丽,并非凡夫俗子,定是何处钟鸣鼎食之家里金贵非常的贵公子,倘若他想通过殿试,以他的家世和横溢才华,岂不是信手拈来,轻而易举。想起之前翻墨看蓝皮书的样子的确是读过书的。因此他这么想着,就傻傻的这么问了。
回应的自然是否决的答案。翻墨故意拽了他背后的囊箧一把,拽得他一个趔趄,险些一屁股摔倒。翻墨好似面色不悦。“我先前说过,我读书是觉着好玩,不指望用它干些什么。又怎会想去参加那凡人才趋之若鹜的殿试呢?无趣,无趣。”
雪樽没听出他口中鄙夷的“凡人”字眼有什么不对劲,只当他富贵日子过惯了自是对穷苦百姓低看一等。摇摇头,应了一声不再说话。翻墨却说。“你瞧这样的巧,我同你又顺路。我去皇城探我一远房亲戚,又想着你会去皇城殿试,就在凝心寺等着你一俱下山,一路有个照应。”
“原来如此。”雪樽并未深思,只奇道。翻墨会在凝心寺刻意等他出来,不知他等了多少时日,但是,既能等我,又为何不直接进寺庙找自己呢。想到此处又觉自作多情,他同自己不过一面之缘,何以还进去费力扒拉的寻他。自己又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一没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财,二没令人过目不忘的姣好相貌,三没过人之处的才能,翻墨或许仅仅觉得下山路途遥远,一人百无聊赖,便寻他作个玩伴罢了。但是他既然不是普通人家的男子,又为何身边一个随从小厮都没有,难不成他不喜欢有人跟着他。
翻墨见雪樽好一会儿闷着不言语,只埋头苦走,心中惊奇。反手拍他的头叫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没……没……”雪樽被那一巴掌打得从乱杂如麻的思绪中收回神。
翻墨发问。“你捡的那狐狸尾巴还在吗?”
“这……当然在……”他还呆呆的。
翻墨满意的笑了。其实他知道那断尾在出寺庙前就被雪樽用布包了收与囊箧中,但是自己就是遏制不住想问他一问,听他说在,自己心里便心花怒放。奇怪。
见他仍有些呆,翻墨一把攥过他,将他扯到一树下。雪樽被他蓦的拖拖拽拽,后背抵树上,他下意识抬手护着头要躲。嘴里直嘟囔。“翻兄!翻兄——你要做甚?”翻墨见状又是噗嗤一声笑,他发现跟雪樽待一起他总是情不自禁笑起来。他修长的玉手在背后一张,黑气萦绕袅娜,顷刻间一双锦缎绣吉祥团纹的白鞋乍现在手中。下一秒,黑气陡然如风消散。翻墨把鞋递与雪樽眼前,又对着他额角敲了一记,该死,为什么控制不住手想要碰他。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傻书生罢了。
雪樽疼得闷哼,又不敢对翻墨如何,只捂着头,嘴里小声揶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嘀咕什么呢?”翻墨粗暴的把他的头揪起来,使他目光落在那双漂亮的锦鞋上。“此次回乡,我长姐送了我一双鞋。我见白色易脏,实在是不敢穿。”他把鞋一把贯进雪樽怀里。笑道。“见你喜穿白色,送你了。”
“这……这可怎么使得?”雪樽慌忙不迭要把鞋还给翻墨,仿佛怀里的哪里是鞋,是一颗刚从火堆里掏出来的烫手山芋。烫得他连连抖手。“无功不受禄,我哪里受得了翻兄的一番好意………况且是你长姐送………”
翻墨见他忸怩推辞,明显不耐烦。人类就是这样,什么无功不受禄,什么君子之道,什么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什么仁义道德,无不无趣。用一些莫须有的观念恶毒的钤束自己,还要一代一代逼着后人跟自己一样苦中作乐,满口是非黑白,对错与否。将一些胡言乱语奉为圭臬,真是混蛋。
雪樽见翻墨良久不回话。一抬头又是赫然一惊。翻墨的脸色愈加黑,黑得仿佛是个盛了清水的砚台,黑墨砚条正一圈圈的打转,搅出黑浊的墨汁。仿佛要溢出来了。怪不得名字叫翻墨,生起气来脸黑的跟墨打翻了似的。
他立马说。“砚台……哦不……翻兄你万不要动怒,我收下便是了。”
见他改了口,翻墨才侧眸笑道。“如此甚好。”此人变脸之快,非常人所能及。
雪樽说。“我先欠着,日后必定还你。 ”他把囊箧从背后取下放于草蓊里,双手在里面浑水摸鱼般翻翻找找。翻墨奇道。“你在做什么?”
“找笔墨,翻兄打个欠条吧……”
“……”翻墨深锁眉头,不置一语。
这书生果然有趣,蠢得有趣。有趣归有趣,气人也气人。
两人打了欠条后,雪樽又窸窸窣窣把欠条塞胸口里。然后在翻墨威逼利诱,目光如锥的注视下,受宠若惊,心惊胆战的换上了那双白锦鞋。
鞋面柔软舒适,鞋垫厚实绵韧,脚与鞋贴合的严丝合缝如若踩在云端里,花纹秀丽,绣法娴熟,仿若精心量制,极其合契。雪樽从来没有穿过这样贵重的鞋子,也发自肺腑的高兴,脸上桀然笑意只增不减,眉眼弯弯竟格外的动人。他言辞恳切。“多谢翻兄美意。”
他到底是个单纯可爱的人类而已。翻墨这样想着。刚这样想,便见雪樽把破了嘴的旧白布鞋用一张废纸包裹着要装进囊箧。囊箧原本就不够大塞了那样多的书籍同衣物,现在还得塞双烂鞋进去,狭小的身子要承受这许多。更何况他的那截遭雷劈断的狐尾也收在其中,怎能跟一双臭鞋挨在一处。翻墨又怒了。来不及细想,怒不可遏一瞬夺过他手中的破鞋,头也不回的朝身后掷去。只听树林里荡出几声犹如惨叫的沙沙声,然后一个重物遥远的“嘭”得落地,那双旧的不能再旧的白布鞋已经消失在眼前。
雪樽冷不丁被翻墨抢走鞋子,还未回神,现下仍保持着双手悬空成托物状的姿势,愕然的盯着树林深处。好如那双鞋是他的魂儿一般被翻墨随意丢弃。“你怎能……你……”他气愤至极,嘴唇颤抖言语混乱。
“走。”翻墨说。“再耽搁天就黑了。”
雪樽泪湿眼眶,欲语还休。他被翻墨拖着走了。
一路上生着闷气,翻墨问他一句,他只“嗯”“哦”两声。这样一来。翻墨比他还气,不知好歹的人类,非得揍他一顿才行吗。又见雪樽柔柔弱弱,瘦骨嶙峋,弱不胜衣,仿佛风一吹便能顷刻之间倒地不起。这一闪念又被迅速按捺下去了。父亲曾言,不欺弱小。他记着的。他是选择性的记着。
譬如,眼前一颗枯树上坐着一只猹。其实应该是一位灰衣男子。不过在翻墨眼里,他就是个只知道偷西瓜修为浅薄的猹,低级愚蠢,能力薄弱又狂妄自大。那男子面目端正清秀,看似不及弱冠年纪的模样。身上青青紫紫,周身伤口遍布,鲜血从中汩汩流着。那灰衣男子此刻正狼狈的扯着下摆衣角的布料费力的包扎伤口,一面黄旧而丝缕垂绦的破蒲扇插在腰间,跟着他手上的动作轻微的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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