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院子里喧闹。
“怎么回事?”季蕴把玩一缕头发,在手指上打着卷儿。
“夫人不记得?”点翠用檀木梳子从他头顶慢慢梳下,“丫头婶子们搬着新到的海棠,夫人最喜欢的。”
又道:“奴婢吩咐了,叫她们手脚利索些。不过想,满庭芳的那位如今怀了身子,应当是不会来了。”
这一提,季蕴便记起了。原先的季蕴偏爱白海棠,每年花季都在院里摆上许多。梁云卿要寻他不痛快,次次强占一些的。
季蕴不答,只笑了笑。
别的时日他不知,今日定是要来的。
他料得不错,点翠才堪堪为他绾一个髻,依稀便有争执声了。季蕴抬眼,正见着梁云卿穿红戴绿的,撑腰站那儿呼来喝去,带了好些丫鬟婆子。边上还有几个俊的,低眉顺眼,手里皆捧一盆海棠,便是他院里的妾。
季蕴只轻轻一扫,倒瞧见个熟人了。往花丛里缩着,拼命死低着头,像是不想叫人认出来。
点翠心里叹着气。夫人还是如此,无半分要出去的意思。于是又微微心疼那些白海棠,要叫人糟蹋了去。
外边的仆从心里头也不忿,只因着身份不能阻拦。
前些日与小郎君搭过话的丫鬟眼尖,忽地找着出气的地儿,揪住他便发起火来:“不要脸的,我们夫人待你如何?真是狗随主人,反来咬进主院里了!”直把人家扯了个趔趄,陶土盆脱了手,在地上砸个粉碎。
原先场面便僵着,这下便都往小郎君看去。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蹲下身子慌里慌张地想去将白海棠从碎花盆里捡出来,葱根似的手指便沾满黑泥。
梁云卿脸色不大好看,心下既厌小郎君吃里扒外,像是和季蕴搭上了,又恨丫鬟下了他的面子。
于是冷着脸几步走上去,高高扬起手,啪地一巴掌。小郎君好不容易养好的脸便又破了,肿起一大片,带着血痕。
季蕴方才还捏着白玉簪,这时忽然往镜台上妆奁盒子里扔去。点翠本心神不定着,吓得手中一抖。
他眼底少见露出不高兴的情绪。
“好脸几天没见着,又遭他打坏了。”
院儿里,梁云卿不再管那小妾,只发着狠叫人快些通通搬走。
“梁郎君还是适可而止罢。”
屋里走出人来,淡淡道。
梁云卿含怒望过去,便见下人簇拥着季蕴站在廊前,俯视过来。
他顿时一转怒态,洋洋得意起来,高声道:“我是否适可而止不劳季夫人操心,季夫人却应当审时度势些。往日里忍得,今日却更应忍得才是。”
季蕴慢条斯理地掸开栏杆上一片枯叶。
“梁郎君近些年日子安逸,怕是不记得了,”他轻轻笑一下,“梁郎君的卖身契,可是在我手中的。”
梁云卿是很少见季蕴笑的,一下竟被晃了眼。他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道:“季蕴!你别以为你还做得了赵府主母!”
“我一日是主母,一日便由我管家。”季蕴话说得平静,却句句扎在梁云卿心里,“以妾犯妻,发卖了是常有的事。便是老爷在,我也有理。”
“你就不怕——”
“怕什么?”季蕴又笑了,笑得舒畅,一字一句道,“和,离?”
是了,这是梁云卿抓得住季蕴唯一的软肋。
可以后也不是了。
梁云卿白着脸不说话,指甲刺进掌心。
季蕴极娴静地站在那里,一如既往花瓶夫人般模样。
“梁郎君慢走。”
第6章
梁云卿抬进府多少年,主院头一回打了胜仗。下人们似是扬眉吐气了一番,接连几日都一身喜气,干活儿也愈发卖力。
独季蕴仍是老样子,周遭一切无半分兴致,甚至更惫懒些。
梁云卿刹羽而归那日下午,季蕴早早在窗边候着。半天却没见小郎君的影子。
他便又不快。从来只有他失约的份,却没碰上过人家失他的约。于是差人去满庭芳。
等了半晌,婆子回来,行了礼,便道:“老奴打听了,说是那郎君触了梁郎君的霉头,遭了罚,此刻发着高烧呢。”
季蕴只好勉强寻些旁的事做。
可眼见着都四五日了,人却还不来。
下人们将院里的白海棠侍弄得娇艳,也将它们当做功臣。季蕴在院子里慢慢踱着,又不似是赏花儿。随手攀一朵,压下枝来嗅了嗅。
无香。
便又松了手,任花枝弹开,散落细碎的花瓣下来。
“青杏,去满庭芳看看。”
小丫头应着“哎”,便往院墙的拱门走。
“罢了,”季蕴又发话拦住她,“我自个儿去瞧瞧。”
点翠记挂着上回落水的事,派好些人随着。婆子指路,直走到一个小偏院里。季蕴稍稍俯首进了院门。
难为满庭芳有这样残破的地儿。说是偏院,倒似是下人住处改的,既无花儿草儿的,又未夯实了地面。前边丫头唤了几声,却无人答应。
小厮推开屋门,木头吱呀一声。季蕴皱着眉往里走。
屋子小,无甚里间外间的,一眼便望尽了,比外边看着更显颓圮。窄木床上躺着个小小的人儿,头脸蒙在被里。
季蕴在床边侧身坐下。床硬得很,硌着难受。
被子看着也不甚舒适。季蕴刚抬手,点翠便去掀开,露出小郎君的脸来。
小郎君紧闭着眼,脸颊红得很,比在日头下抬水走个来回时都红些。面上全是汗,呼哧呼哧地喘。
“没请郎中?”
无人应他。后头有机灵小厮跑离一个,快脚去了。
季蕴将床边的茶壶拿起想倒些水,自然是空的。于是又有丫头忙着烧水。点翠悄悄俯身过来,季蕴这才知晓,原本小郎君分例里的下人尽叫梁云卿占去。
众人忙着。床上的人烧了几天,早糊涂了,这些动静也没给弄醒。
季蕴莫名有些烦躁,站起身来准备走。
“抬进主院去。”他吩咐。
便有婆子上前来。尽是些做粗活的,膀粗腰圆,将厚被一掀,小郎君颤着缩成一团。
季蕴想,小郎君还未抬进院儿,怕是在路上便折腾死了。
干脆忍着恶心将小郎君抱入怀里,汗淋淋的发馊。身上滚烫,手脚却冰凉的。又解下披风将人一裹。
得,披风也不能要了。
主院早得了消息,收拾间厢房出来。前脚将小郎君放下,后脚郎中便至。
切了脉,开出方子,婆子立即抓来了。又是一番折腾,好歹小郎君睡得安稳些。
季蕴留下几人伺候,便要回屋去。
“小郎君可从未有这样许多人服侍过哪,”点翠笑道,“从鬼门关拉回来,是他的福气,得多亏了夫人。”
季蕴正以手捂面要打哈欠,闻言想起什么,皱着眉将手放下。
“烧水,沐浴。”
第7章
点翠为季蕴寻了些话本子,不过是狐妖精怪,神神鬼鬼之类,老生常谈。无甚新意,左右不过解些乏闷。
季蕴将手中话本放下,点翠便晓得他要去偏房了。快走几步拉开帘子,随他过穿廊,轻叩几下屋门,道:“夫人来了。”
于是里边丫鬟将门打开,请季蕴在小郎君床边的木椅上坐下。小郎君虽好些了,平日里仍多是昏睡。季蕴每每只待片刻,竟没碰上过他清醒的日子。
道是瞧瞧,便真只是瞧瞧而已,又无甚事情需得他做。
许是郎中一并开了方子的缘故,小郎君面上的伤痊愈得十之七八。这般将养一段时日,下人们服侍得也妥帖,稍稍显得原本的水灵来了。看着年纪虽小了些,两颊还未消去奶膘,依稀也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约莫是呼吸不通畅,微微张开小口,隐约瞧见嫣红的舌尖。季蕴觉得有趣,伸出两指去捉。小舌湿湿的捉不住,于是在口中好一番搅弄。
小郎君便呜呜地躁动起来,眼皮颤着要醒。季蕴将手指抽出来,拖着长长的津丝。他将手搭在一边,点翠便拿出帕子给他擦拭。
这般一闹,季蕴心情大好,今日便消停了。
又过几日,小郎君身子爽利些,能下床走动了,心心念念着要向季蕴道谢。
他要出门,丫鬟便找出衣裳服侍他穿上。是上好的料子,轻薄透亮,最适宜夏天的。季蕴没将他原本的下人讨回来,均是拨自己手边的,于是皆尽心尽力。
季蕴歪在榻上剥莲子。极嫩的莲蓬,早上刚从湖里摘下,洗净污泥。
莲子清甜,却也算不上多喜欢,不过是个消磨的法子。
“夫人,小郎君来了。”
丫鬟领着小郎君从屏风后进来,在榻前深深行一礼。小郎君生得白,穿上绸缎锦绣,好歹有几分偏房模样。
他磕磕绊绊道:“妾,妾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季蕴盯着被小郎君咬得湿润的唇,不过片刻移开了。
“吃莲子么?”
他随手取两个莲蓬递过去。小郎君慌里慌张地接住,点翠扶着他在一边坐下。
莲蓬不能饱腹,又需嫩的才好吃,否则便苦了。嫩莲蓬又常有空子,很不划算。寻常人家不吃这个,多是拿老莲子来煲汤。
小郎君并没有见过,笨拙地剥出一个,连皮一道放入嘴里,涩得小脸皱成一团。于是要吐出来,丫鬟忙用张帕子接住。
然后听见夫人笑了,小郎君羞得涨红了脸。
一只手取了莲子,伸到他眼前。手指白皙且纤长,慢条斯理地剥开外边的绿壳。
再将里边白膜划开,指腹揉搓着也脱去了。手指微微用力,莲子裂成两半,取出淡绿的莲心。
季蕴捏着那两瓣莲子轻抵在小郎君口上。小郎君忙张开嘴,不小心将一小节手指也含进去,只得小心咬住莲子移开脸。
脸颊红就未褪过,膝上的莲蓬快被搓烂了去。
季蕴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捻起一枚剥好的莲子吃了。
点翠候在一旁,将备好的帕子收回去。
两人吃了一会子,小郎君便起身告辞了。
“叫什么名字?”夫人忽然问道。
小郎君茫然,仍糯糯道:“妾名叫迟月揺……”
“迟月揺……”季蕴低低念一遍,口中清甜未散。
忽地满意极,愉悦极。
“去吧。”
第8章
迟月揺三天两头地往季蕴屋里跑。
他闲下来了,不需做那些苦差事,又心存感激,晓得季蕴无聊,总想着去陪他。到了地儿又害羞,只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腿脚都缩起来,不知道有什么话好讲。
他到底不熟悉季蕴,对他又敬又爱的。
今日刚到主屋,季蕴收拾好正要出门。于是刚踏进的脚又收回来,低着头不知所措。
“小郎君不如和夫人一同去?左右都来了。”点翠笑道。
迟月揺想也不敢想:“我身份低微,莫要抹了夫人面子才是的。”
点翠劝道:“不过是去铺子里瞧瞧,并非甚么场面。夫人定也喜欢你去的。”
迟月揺偷偷抬头瞥一眼,刚巧对上季蕴视线回转。
于是心下受了鼓励般小小雀跃,答应道:“那,那好吧……”
三人一同坐在马车里,季蕴坐一头,迟月揺和点翠坐另一头。迟月揺大约未如何坐过马车,虽仍拘谨,也好奇地四处看上几眼。
偶尔从眼皮底下偷偷瞟季蕴,瞧见他直直坐着,闭目休息。不多时觉着无聊了,于是也闭上眼。
官路平坦,马车少有颠簸,拐弯却不定有些急。季蕴与点翠均习惯了,无甚摇晃。
迟月揺却不晓得这些的。他学季蕴浅睡着,马车猛一拐弯,没坐稳直接倒向对边。难为紧要时刻还记着躲,没扑到季蕴身上去。
正暗自庆幸,听见“嘶”一声,转脸一瞧,季蕴被扯偏了头去,凤眸斜望着他呢。
迟月揺心下大窘,掌心里还紧攥着人家的发,慌忙松了手。
季蕴昨晚查账,这时候正倦怠得很,心下不免生了烦躁,只淡淡道了句:“坐稳些。”
又闭了眼。
不多时,侧鬓酥酥麻麻的,一只小手在上边轻轻按压。
是怕他疼呢。
季蕴一动,那小手惊弓之鸟一般立即撤下去,唯恐他不高兴。
不知何时,迟月揺和季蕴并排坐了。他反应过来觉得失礼,想坐回点翠那边去,季蕴反手扣住躲远的细腕。
“莫再乱动了。”
迟月揺便不敢起身。
夫人没睡好么?他想,嗓子都哑了。
然后一路无话。
季蕴始终扣着他的腕子。
铺子开在南街口,卖些脂粉朱钗之类。不是赵越的产业,是当年未挂在定远将军府名下的,因而没被抄没了去。
自然又是查账。掌柜在一边弯腰候着,季蕴慢慢翻看桌上的账本。点翠将茶倒好,退到后边。
季蕴抬眼。迟月揺在墙边坐着,手放在膝上,望着这边发呆。
夫人好厉害呀,什么都会。他想着。
又有些羞赧,自己还不认得字呢。
与季蕴视线对上,慌低了头,装作研究地面刻的花纹。
季蕴便道:“看看罢,有什么中意的。”
迟月揺只得站起来:“哎。”
待季蕴阅尽,迟月揺正捏着一枚簪子不住地看,欢喜极了。看着他来,又将簪子放回去。
季蕴好笑。
“想要便拿,有甚么要紧的。”
迟月揺再无见识,也晓得栖云阁的珠玉贵重,他原是不配的。于是只道不喜欢,不喜欢。
季蕴拿起那簪子插入他发间。
“好看,”他道,“衬你。”
回身去叫掌柜将迟月揺先前看的一并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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