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不像他会说的话。
夏惊蛰愣了愣,错愕片刻,才意味复杂地弯起嘴角:“看来以后要好好教你了……”
“嗯,洗耳恭听。”少年对上他的视线,眼瞳清澈,墨玉一般映出他的身影,还有他身后大片澄净的天。
眼前的人高而瘦,穿着蓝白校服,比他高许多,说出的话分明没什么情绪,嗓音也低沉,却无端与记忆中某个柔软的声音重合了。
——很多年以前,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说自己什么也不懂,没人教过他怎么和别的小朋友相处,什么叫打闹玩笑,只知道有人要欺负他,不准别人欺负他。
是命中注定么,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神灵又将一个这样的人送到了他面前……
枕霄在良久的沉默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懊恼,不甚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我刚才的意思是,要保证我的长期饭票不被退学……”
夏惊蛰点点头,强忍着笑意转开视线,配合地说:“嗯,我知道。”
初秋早晨的阳光是浅金色的,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得浓郁,大片铺落下来,让人想起将红未红的枫叶。
枕霄不动声色地偏过头,视线顺着落在夏惊蛰发间的阳光缓缓游移,最终落在他白而精巧的鼻梁上。
那一点阳光透过对方的发丝落下,边缘呈现出细微的橘子色,亮得近于明艳,像一片恍惚发光的羽毛,或是正在燃烧的蝴蝶。
“其实吧,”夏惊蛰缓缓抬起头,蝴蝶便辗转落在他锁骨间——他用一种讲故事般娓娓道来的语气轻声道,“我早改过自新了,根本不像她说的那样,是个惯犯。别说逃课了,就连迟到都还是转来之后第一次——当然,自习不算,但你知道为什么不算吗?”
枕霄一惊,像偷窥被撞破般慌乱地收回视线,下意识循着他的话反问:“为什么?”
夏惊蛰闭上眼,睫毛盛着阳光,让他看起来澄澈得不似在人间:“因为她亲口说,我坐在那里就是妨碍别人学习,弄得前桌的同学战战兢兢,让我滚出教室——那之后我就不怎么上自习课了。”
“怎么办呢,我也尽力了,但哪怕什么都不做,在她眼里也还是会变成惯犯的。”他的话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眼皮略微掀起,望向玻璃窗那一侧正敲着黑板大声训斥的女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有时候我会想,说不定哪天会收到她的委托函,如果真有那天,我该怎么办呢……”
枕霄看着他的眼睛,无端想起了俯视人间的神灵——明明只是个不甚完美的高中生,也会因为熬夜太久睡过头、因为迟到在走廊上罚站,喜欢吃甜食,有这样那样别扭不肯明说的心思……
却会那样看着本该仇视的人,眼神平静而淡漠,近于悲悯。
“枕霄。”突如其来的点名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一次被点名的人却没有收回视线,依旧望着他眼睫间细碎的阳光——或许是因为阳光刺眼,又或者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夏惊蛰抬起手臂挡在面前,在那一方狭窄的阴影中睁开眼,直直看向了他:“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枕霄默不作声地同他对视,一秒,两秒,三秒,然后点了点头,以一种向神灵起誓般郑重的语气道:“我一直相信你。”
——“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那时他说了什么呢……
大概回答得比现在更快,却不如现在虔诚。
夏惊蛰笑着眯起眼,伸长胳膊,透过手指的缝隙看着太阳——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认真,先前准备好的自嘲也没了用武之地,反倒像被人击中了弱点,耳根都隐隐有些发烫了。
“不对他人抱有期待,不向他人付出真心”,他终究还是破戒了——终于还是卸下了锋芒毕露的保护壳,甘愿袒露柔软的内里,安然付出真心。
不,或许早就破戒了。
他被微妙的直觉驱使,鬼使神差地在对方面前卸下冷硬伪装,像个寻常高中生一样展露性格里暴躁、柔软或感性的部分,其实不过是他们认识约莫三天时的事。
枕霄于他而言,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一个例外,一个让他安心的例外。
-
“对了,你手臂上的伤……没事吧?”
“有事,很疼,疼到写不了字了。”
“少来这套——说认真的,没事吗,用不用去医务室?”
“没破皮,不会感染,你又不是真的猫……”
“那就好……还有,你之前说的补偿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吗,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那你想好了吗?”
“为什么是我想?!”
“医生让我减少思虑——想不好就用身体补偿算了。”
“……别他妈搞颜色!”
“我是说,你的头发手感不错,以后无条件让我揉的话……”
“姓枕的,你绝对是故意的。”
“嗯?什么故意——说起来,我一直挺想问的,你经常说的那个搞、颜、色——是什么意思?”
“傻逼!你就是故意的!”
……
“到底要什么补偿啊,摸头发就行了?”
“嗯?还有别的选项吗?”
“……我也想不好,但就是觉得,害你迟到陪我罚站不说,还把你的手弄成那样,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太够当赔偿——要不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等你哪天想好了再说吧。”
“什么要求都行吗?”
“别太过分就行,也不能太丢人……你刚才笑了是吧?”
“没有。”
“少来,你就是笑了,别故意刁难我,听见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要求真多,也不知道谁补偿谁。”
“还不是因为你前科太多了!”
……
“对了,还有……”
“嗯?”
“今天的事,谢了。”
谢谢你替我说话,选择站在我这边,让我不必独自噤声,有所依靠。
谢谢你相信我。
——至此,浮冰消融,万物始春。
作者有话说:
恭喜二位进入双箭头part……
第28章 唯一能放心依赖的人
语文老师是个临近退休的老教师,上课不甚严厉,十节课里八节把学生当羊放,刚上课时候看一眼教材,便开始信口漫谈——被这么放了一个学期的羊,他们班的成绩倒也不差,语文课听故事已经成了常态,不少人边听边顾自己写别的作业,或是干些其他不相关的事,其中自然也包括夏惊蛰。
以往他大概会看看漫画消磨时间,然而昨晚熬夜太过,一早又被长达一节半课的罚站耗尽了精力,等到第三节 上课语文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一刻,他就像被人塞了一颗安眠药般,不出半秒便已经趴倒在了桌上、神智恍惚起来。
动静有些大,以至于枕霄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和他一样没吃早饭,又陪他在阳光下罚站了一个小时,现在脸色差得可怜,连嘴唇都血色淡薄。
夏惊蛰对上他的视线,有些过意不去,从抽屉里翻出一袋蛋黄饼干,抛进他怀里:“只有这个了,凑合吃吧……”
“你不饿吗?”
“不饿,太困了,觉不出,”所幸语文课和英语一样连上两节,午饭前的最后一节课也是自习,他还能补一会觉——夏惊蛰迷迷糊糊地想,“第五节 下课再叫醒我。”
他的同桌点点头,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地轻声道:“还会咬我吗?”
“……不会,放心吧。”
-
夏惊蛰其实很少在课上睡觉。
原因无他,处在这样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里,即使周围人的视线不落在他身上,他也依然觉得烦躁,静不下心来。
然而这一次,不知是因为实在太困,还是身边多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那种常伴左右的烦躁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缠绕住他——他就这么以并不甚舒适的姿势趴在桌上,听着老先生悠悠的话语声,思绪一点一点下沉,最后留在脑海里的念头无关不安,只是隐隐觉得有些冷。
九月过半的时候,还未抽冷,今天格外晴热一些,教室里开了空调。
这一点微妙的不适就这么不轻不重地牵着他,让他维持着些许模糊的清醒,不至于彻底沉睡过去,却也懒得再醒来做些什么。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恼人的冷风似乎被什么挡住,突然消停下来,随后某种熟悉的味道笼罩住他,意外地让人安心。
思绪清泠一晃,夏惊蛰缓缓睁开眼,抬手抓住那只横在他眼前的手臂,眼底含着些许懒倦的笑意:“干什么呢?”
枕霄愣了愣,松开手指,任由外套披落在他头上——已经下课了,他却还是刻意放低了声音,夏惊蛰听不太清,从口型依稀分辨出他说了什么,眼底的笑意便更浓:“这么好心么?”
“还不是你自己一直嚷嚷嫌冷……”
“是吗。”夏惊蛰不置可否,放开他的手臂,指尖勾着外套一角又向上拉了拉,整个人都缩进衣服里,只露出几绺细细的黑发,搭在小臂上,让人想起什么可爱动物的毛发。
枕霄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在这罕见的可爱前败下阵来,趁着上课铃响起无人注意,伸出手,隔着衣服轻而又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是错觉吗,总觉得和之前相比,今天的夏惊蛰有哪里不太一样。
似乎……变得更柔软了。
-
“那我走了,饭卡在抽屉里,自己去食堂吧——记得路吗?”
他只是方向感不好,又不是智力缺陷,怎么会连教学楼到食堂的路都不记得……枕霄暗自腹诽,觉得夏惊蛰对他的智商可能存在一些误解,忍不住面无表情地呛了一句:“托你的福,每天教我走一遍,已经记住了。”
夏惊蛰似乎没听出这是嘲讽,和他对视两秒,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截至目前,这还只是稍有波动却还称不上糟糕的一天。
枕霄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是在晚上十点整,他从教室回到寝室,打开房门却没有看到某个早先答应他会尽快回来的人,然后想起这一晚上夏惊蛰都反常地安静,聊天框里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有作业就帮我带回寝室”,时间是八点零五分,此后便再没了下文。
倒也怪他已读不回……枕霄默默想着,走进寝室关上门,回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又添上一个夏惊蛰常发给他的表情包,画的似乎是某个游戏角色。
十分钟过去,依然没有回复。
是还在谈工作么——少年放下手机,望着空空如也的寝室,暗自腹诽:一顿饭从傍晚吃到现在,流水席也该转过好几轮了吧。
-
意识到自己被人围堵在窄巷尽头的时候,夏惊蛰心里闪过了不少念头,其中最为鲜明的一条无关危险或恐惧,而是“幸好先把编辑送上了车”。
为首的人他认识,是被他一手送进医院的,看来最近出院了,才有空来找他的麻烦——身后没有退路,四下也看不见监控和灯,少年索性后退一步,倚在高墙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等来人先开口。
“哟,夏惊蛰,”高启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好久不见。”
实在不是个好日子。
“客套话我就不说了,奉劝你一句,最好乖乖告诉我她的下落,否则……今天就别想站着走出这条巷子了。”
他身后围着七八个混混打扮的青年,手上都操着武器,如果没看错的话,其中还有一个握着脱刃而出的弹簧刀。
“我说过了,找人就去报警。”夏惊蛰垂下视线,眼底映出那一线刀刃的反光,语气森冷,“……八个人,有一个算一个,敢碰我一下试试。”
拜上一次被人围堵的经验所赐,他对这片巷区的地形倒是足够熟悉,只要趁乱打破被包围的窘境,就能借着不远处的杂物堆翻上墙头,再绕回人多眼杂的大路上,周围没有监控,这一次也绝对不会被人“偶然撞见”再匿名举报……嘴上说着挑衅的话,他的思路却出奇清晰,甚至借着远处昏暗的灯光给自己规划了一条逃走的合理路线。
少年缓缓抬起眼,迎上虎视眈眈的一众视线,神情淡漠,平静得近于悲悯。
以暴制暴是愚蠢的事,但在借机脱身之前,他也不介意正当防卫一下。
-
太不对劲了。
第三次拨通电话却无人应答后,枕霄终于有些坐不住,来回翻着两人先前的聊天记录,确定在那句“有作业就帮我带回寝室”之前,夏惊蛰说的话都没有任何异常,被他问“能不能用你的饭卡买蛋糕”之类无聊的问题也都会很快回复——他并不是会已读不回的那类人,也不会刻意让人担心。
十点半,大门早就关了,他倒是知道夏惊蛰平时会从哪个地方翻墙进学校,也知道寝室一楼尽头公共厕所的窗户不能上锁、可以在门禁后翻出去……但知道归知道,实践起来却还是有些难度,夏惊蛰能凭着柔道的技巧平稳落地,换了他就不一定了。
算了,十年前就为了他跳过窗了,也不差这一次——枕霄心情复杂地想着,最后看了一眼连续三次未接的通话记录,起身向门口走去,心底不期然闪过某个鬼使神差的念头:这次轮到他找不到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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