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如擂鼓。我向林参谋追问细节,他却说不上来,只道可以带我去看看犯人逃跑的地点,带我去找看管犯人的狱卒。但具体是哪些犯人去了漠河,哪些犯人逃跑了,他也不清楚。当时不是他押送的。
我大姐送我走时再三阻拦。她怕我此行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怕我再次陷入忧虑中。事实上她是对的。但这种忧虑和焦灼早在梁仲春递给我那张纸条时就产生了。我已经做好了失望的准备。
我是在长白县城的边防军附属托儿所里找到林参谋的。他给托儿所当保安。林参谋收下了我的两条烟,带我去找当年押送犯人的狱卒。
我跟在林参谋后面,穿过长白县的大街小巷。才短短几年,这里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变得繁荣了,气氛也不像当年似的一触即燃。
到了。林参谋说。他将我带到一个脏乱巷尾的破房子里,敲开门,却被一位蓬头垢面的肥胖女人顶了出去。她说她老伴去年中风已经死了。
这条线断了。我十分沮丧。但林参谋安慰我道,76号去年才被撤除,有很多文件都没有被处理,我们可以找到当年被送往漠河煤矿的犯人名单,再联系漠河那边,要一份最终抵达漠河的犯人名单。两个名单相减,不就知道逃跑的那七个人是谁了吗?
我在县城里找了招待所住下,第二日便和林参谋去了76号。那是一栋布满了枯败爬山虎的灰色大楼,楼外是缠着铁丝网的高高的围栏。走进大楼里,只觉得十分阴森。前往档案室的走廊里我路过了几间刑房。刑房地板上还有洗都洗不掉的暗红色印迹。别看了。林参谋说。我问他是否知道阿诚有没有受过酷刑,他告诉我他对阿诚没有什么印象,76号人太多了。在落了灰的档案室里,林参谋找到了那份名单。他立即打电话给漠河,请那边的工作人员将名单寄来。可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央求漠河煤矿的工作人员把名单念给我听,可那边只有囚犯的编号,没有人名。我只得将编号一一抄写下来,再对应着花名册翻译成人名,两相对照,逐个划掉。
直到黄昏时,我和林参谋才找出了那七个人。而这七个人之中,的的确确有阿诚的名字。
我浑身震颤。我激动得恨不得立即给大姐打电话。但林参谋却泼了我一头冷水。他说,七个人里可是有一个现场被卡车轮碾死了的。何况去往漠河是冬天,他们最多穿一件夏天的衬衫薄裤,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就算逃出去了,他们没有合法户口,又要怎么活?
我说,我得去事发地一趟。
林参谋给我写了地址。那是在黑龙江省,快要到哈尔滨的一处深山的公路上。林参谋帮我向他部队的朋友借了一辆小汽车,他朋友是给领导开车的,领导出差了,四天后回来。我时间紧迫,便立即提着不多的行李出发了。
等我到了那个地方,我彻底傻眼了。那样恶劣的环境,是不会有任何人能活着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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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极为精确地找到了林参谋给我在地图上标出来的黑点。那是一条窄到只允许一辆车通过的山路,路面泥泞,没有铺石子或者沥青。山路的一面是峭壁,另一面就是万丈深渊。如果那七个人要是从卡车上跳下来,只有三种选择:一、从卡车末尾跳下来,最安全,但是末尾坐着狱卒,几乎不可能。二、从峭壁那一侧跳下去,但跳下去没能及时站起来就会被汽车轮碾死。三、向悬崖那边跳下去,跳下去后如果没扒住崖壁,就会立即被摔死,如果扒住了,还没等卡车停稳,就可以顺着崖壁爬下去,逃走。这是成功率最高的选择。
我不相信那个被车轮碾死的笨蛋是阿诚。我知道他一定是逃出去的那六个人中的一个。但是他逃到哪里了呢?天色已经昏沉,一阵大风刮起来,将山顶的积雪吹了起来,雪雾弥漫,我只好开车下山,找地方住宿。
入住宾馆后,邮局尚未关门。我到邮局里给大姐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她说她收到明台的信了。这几年从逃港的人很多,经济也不好,香港劳动力饱和,已经不是很包容了。既然文化大革命都结束了,她想让明台回家。
我知道大姐这些话是想争得我的同意,让我原谅明台。但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他。我还记得阿诚入狱的那天晚上,明台哭着拉我的手,他说他害怕桂姨去告密害了我和阿诚,他动手才杀了她。他以为他在社会主义大楼里学到的本领足够让他掩藏好桂姨的尸体,消灭证据,但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他慌了。我质问过他,为什么你要留阿诚在那里?为什么你要让他替罪?他回答不出。我知道他还小,他怕死,他不懂得什么是责任以及鲁莽行事的后果。于情于理,我都无法责怪他。又何谈原谅呢?
我告诉大姐,明台愿意回来就回来吧。
从邮局出来,小县城里已经灯火黯然了。我走在凄冷而陌生的大街上,路过一个推着手推车的卖马迭尔冰棍的老人。我想起我带阿诚去哈尔滨看病时,我哄他,也是买了马迭尔给他。于是我叫住那个老人,向他买了一支冰棍。我问,这么冷的天,您的冰棍有人买吗?老人笑道,你不就买了吗?
第二天一早,我从另一条路上山,发现这边正在修路。几个老乡告诉我,火车要提速,马上要建新铁路了。他们要把公路铺好,方便运送钢条木枕的卡车开过去。他们还说,这条铁路要从哈尔滨直接到最北边,修到苏联人家门口,让他们看看中国的高速火车。
我开着汽车小心地绕过修路的路段,缓缓开了十里地,遇上两个要搭顺风车的测路员。他们看起来很疲惫,一上车就在抱怨,说有个钉子户干扰他们修路。我没想到这样的深山里竟然还有人居住,便问了测路员住址,驱车前往。
后来我常觉得,那一定是命里的安排。是命运让我们还能再次相见。我开车到了那户人家,那栋飘摇的破房子外写着“旅社”两个字。房子里只住着一个老汉,他这家旅社已经在山上经营了二十几年了。我将阿诚的照片拿出来给他,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老汉告诉我,那天晚上,有几个穿着囚服的人敲了他的门,说想进屋暖和暖和。老汉很害怕,他一直紧紧闭着大门,直到阿诚求他。他看阿诚年纪很小,就说可以让他进来,其他六个人必须离开。
正好那天晚上有个新疆兵团的男人在住店。男人本来是东北人,文革时被调去了新疆。他儿子得病死了,这次他是带着儿子的遗体回老家下葬的。男人看见阿诚,说,你这个样子是逃不出去的,我儿子死了,但户口还没有吊销。你跟我回新疆,给我当儿子,我给你一口饭吃。阿诚拒绝了。他说他有亲人,他的亲人在上海。兵团的男人冷笑,说,你现在已经是逃犯了,要是抓到了你,不但你要枪毙,你的家人也要受牵连。阿诚犹豫了。男人又说,我得了绝症,活不了几年了。你给我送终,等我死了,我儿子的户口你就用,到时候你想回上海也行。阿诚没了主意。男人又补了一句,你总不想让你家人也被你连累吧?
我听那老汉的复述,心里又惊又怕,我担心那个兵团的男人骗了他。我急忙问老汉阿诚有没有跟那个人走。老汉说,他跟着他走了。不跟着他走,他哪儿也去不了,他只能冻死在山里,饿死在街头,或者再被抓回监狱里。逃犯是要被枪毙的。
我的心都凉了。
我追问老汉阿诚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老汉支支吾吾说没有。但当我灰心丧气地离开时,他又拿出一个信封来。他说,这是阿诚委托他去邮寄的。但第二天就有人到他的旅馆搜捕逃犯,他太害怕了,就一直没有把信寄出去。
也幸亏那个老汉没有把信寄出去!信是寄往提篮桥监狱的,阿诚不知道那所监狱会检查犯人的每一个邮寄包裹和信件,他会暴露自己,暴露我们的。
我接过信急急拆开。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我在新疆省乌苏县陆八师步兵二十二团。然后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应该是那个带他走的兵团男人的姓名。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他倒算聪明。
我把车送回了长白县军区。请林参谋吃了顿饭。调查到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阿诚还活着。林参谋托人帮我查到了二十二团的号码。我激动地借用附属幼儿园的电话打过去,但对方告诉我,那个兵团男人的名字并没有登记入册,他们这儿没这个人,更没有什么领养回来的男孩。我一遍一遍地问,但对方被问烦了,直接挂断了。
我颓然地坐在电话机前,身边是一群在嬉耍的孩子。他们的快乐感染不了我,反而使我更悲伤。我知道我的阿诚被那个男人骗了。他下落不明,生死未知。而我有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说,我得去一趟新疆。此时还没有直通的铁路,我只能回到北京坐飞机到乌鲁木齐,再开车去二十二团。林参谋帮我订了张票,从长白县最快能回北京的只有后天下午的车票了。我说好,正好我可以到第八林场看看以前的老伙伴。
我借了林参谋的自行车,骑到第八林场时,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四年足以物是人非。我和阿诚住的那排矮房已经不见了,原地长起一栋新的宿舍楼。我到门房那里去,问医务室的苏医生在不在,锅炉房的黎叔在不在。门房道,苏医生一家搬到天津去了。黎叔还在。
我在锅炉房的团团蒸汽里找到了黎叔。他见了我,吃惊地走过来。他请我到他的桌前坐下,为我沏了杯热开水。他手忙脚乱地说要给我找好茶叶,我让他别客气,但他执意让我坐好,等着他。
黎叔出门去找茶叶了。我观察起四周,一切都同几年前一样。突然,黎叔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了。我犹豫了一下,觉得我已不是这里的员工,还是不要乱接电话的好。可是那电话一声一声地响着,吵得人心烦。
我最终拿起了听筒,可我怎么也没能想到,听筒里传来的竟然是阿诚的声音。
阿诚说,您好,请问是第八林场吗?请您帮我转接医务室苏医生。谢谢您。
第二十一章
我坐在从北京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上,激动地写下这篇日志。
阿诚的确是在新疆,的确跟那个男人走了。但男人并不是新疆兵团的,而是兵团下属古尔图农场周边的村民,老家倒的确是东北。那时候驻疆部队的副食品全靠自己生产,所以每个兵团下都会有一个农场。那个男人养了很多牛羊马匹,农场青黄不接时,就由他提供肉和奶。男人离群索居,独自住在十分偏远的地方。
要想到他们所住的那片区域,首先要从乌鲁木齐开车三百多公里到乌苏县。在乌苏县军区,林参谋联系他部队的老朋友借我一辆高底盘的跃进卡车。我要请一位向导,开着卡车到驿站去。驿站是从有人烟的地带到无人区大漠的最后一个过渡线。驿站以北是村庄,驿站以南,就是茫茫的戈壁滩,只有马匹和其他牲畜能识路了。
我一刻也不敢休息地开车过去。在驿站里,我请向导替我翻译,让驿站老板牵一匹马出来。我很久都没有骑过马了。在我尝试着驯服这头畜生时,我听到了阿诚的叫喊。
大哥!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背着光的人影。当我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时,阿诚跑了过来,他牵住了嚼子,马安分下来。他抬头看着我,我踉跄着从马上跳下来,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阿诚松开了缰绳,回抱住我。马跑了,我听到驿站老板用维语大骂着去追。我抱着阿诚。
他长高了,晒黑了,变瘦了。但他健康,他还活着。
我说,阿诚,咱们回家。他却告诉我带他来新疆的男人快死了,他请了个医生,要给他看病。他说那个男人对他不差,虽然没给他锦衣玉食,但好歹没有饿死他。我知道我们明家的孩子都是懂报恩的,便找到一位医生,跟着阿诚进了戈壁。
直到进了戈壁滩,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阿诚之前没有联系我。这里实在是太偏远了,既不通路,又不通电。阿诚告诉我,他的“养父”怕他跑了,一直不肯让他离开家门。也就在一周前,“养父”终于病得下不了床了,而阿诚不得不替他去给古尔图农场送牛奶时,阿诚才知道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当时他立即给大姐在上海的住处和工作所在的菜场打了电话。他听菜场的人说我被平反了,出狱了,还带着大姐去了北京,他又给四合院打电话。可是十年前我们不再续租那座四合院时,电话地址就已经被更改了。他最后没办法了,只能打电话给林场,却没想到接那通电话的人竟是我。
我想这或许就是因缘巧合。藏舟于壑,藏山于泽,我如此辛苦地寻找他。然而夜幕降临,大力者负之而走。一切似乎不是我努力就能够得到的。这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在那个瞬间、那个地点——连接了那通电话。
我问阿诚,他都不让你离开家门,你还要救他吗?阿诚却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故事。他说当时逃跑的七个人里,一个被车轮碾死了,剩下五个全被冻死了。他和那六个囚犯逃到山腰一个旅社时,旅社老板死也不让他们进去。那天晚上下着暴雪,在户外待上几个小时都是不可能活下来的。那个旅社外有个伸出去的烟囱炉,他们六个人就藏在烟囱炉下面取暖。夜深了,烟囱炉冷了,他们冻得意识模糊,也就在这时,住在旅社的兵团男人叫起了阿诚,他说他看阿诚年轻,可以救他,但阿诚要跟他走,给他做儿子,他病了,想找人为他送终。阿诚同意了,他留了一封信塞进伙伴的衣服里。然后偷偷从窗户里爬进男人住的房间。第二天等阿诚醒了,他所有的伙伴都冻死了。而那个旅社的老汉正在搜刮死人的衣服、钱,以及所有能变卖的东西。而阿诚的信也被拿走了。
阿诚说,不论怎样,他都救了我一命。
当我们带着医生到达那个男人的房子时,男人已经咽气了。那是一个很瘦很瘦的人。干枯的皮肤贴在骨骼上,相貌丑陋。我都不知道这一年来阿诚是怎么天天面对这样的人的。我们将男人的尸体拉到了古尔图农场,本以为那里会有男人的朋友,但事实上正是这个农场的人将男人赶了出去。只因为他在东北时和苏联人做过生意,人们批他是“苏修”。我出钱火化了他,将骨灰寄到东北,托人给他找了陵园下葬。
在新疆周转了多日,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大姐也等不及想见阿诚了。当她接到阿诚电话时,她都激动得哭了。去年正是她到东北林场领的阿诚的骨灰,她最不敢相信阿诚还活着。但我不太想这么早就带着阿诚回家。我想和他单独在一起,想和他聊聊这几年的生活。我们一同回到了北京,却没有马上回家。我向他小时候一样带他去住北京饭店,带他去大栅栏吃糖葫芦。他说,大哥,我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突然才发现,阿诚都这么大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昨天夜里他骑在我身上,喘息着昂起头,他的一颦一笑,他的举止形态都已经散发出成年人的魅力。他的个头快要赶上我了。我说,阿诚,你变化真大呀!他低头笑了,还是和当年一样羞涩。
我带阿诚去见了梁仲春,我当面向他道谢。梁仲春看着成长了的阿诚说,不容易呀。
在外面游荡了三天,我们终于打算回家了。但阿诚不愿意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去,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只拿一双长腿勾着我,缱绻地不让我从床上下去。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害怕大姐不同意我们。我哄他,我说,阿诚,都什么时候了,那样的十年咱们都过去了,害怕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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