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开始我带阿诚去试衣服时,他总是很扭捏羞涩,他没去过这种高级的地方,也总是舍不得我花钱,更重要的是,他害怕裁缝给他量尺寸。于是我接过软尺,哄着他,将他抱到试衣间的沙发上,为他量体。他总是像小猫儿讨厌剪指甲一样在我怀里扭来扭去,说着,大哥,我不需要新衣服了……我怎么会放他走?我将细腻的皮软尺绕过他的身体,故意用细细的尺子绷着他的前胸,再将我潮热的手掌覆盖上去,假装不经意地揉搓着他;甚至,我环抱着他,掰开他只穿着白棉内裤的双腿,将冰凉的皮尺“嗖”地滑过他的大腿根,给他测量腿围。他红着脸,眯着眼睛,很快便放纵我对他做任何事了。
男孩子总是长得很快,我至今还记得他在友谊商店订做第一套衣服时的尺寸。臀围,二十九英寸;大腿围(就在臀肌沟下面)十七英寸;小腿围和颈周,十一英寸;胸围,二十五英寸;上臂围,八英寸;腰围,二十二英寸;身高,六十英寸……
除了对学生制服以及小西装感兴趣外,我还对内衣裤有了研究。比如几岁的男童适合穿什么面料的内裤、什么剪裁的内裤,我都非常了解。每当我在布料店里闲晃时,总是会想着这样的布料绷在阿诚紧翘的臀部上会是什么样子。这样一想,我就能在瑞蚨祥荒废一个下午过去。
是我教会阿诚怎么穿袜子的。桂姨家贫,总是让阿诚打赤脚踩着布鞋。那年他们来到北京,十一月了,阿诚的裤腿下还是空荡荡的。北方比不得上海,我心疼得要命,就去买了十几双高筒运动袜。我让阿诚坐到书房的写字台上,双腿悬空,我单膝跪在他脚边,教他分辨袜子的正反,并将雪白的袜子一点一点卷到他的小腿肚上。后来,等我赶走了桂姨,我又教他男士吊带袜要怎么穿。皮吊带紧紧地绷在他的肉上,留下一圈红痕。
然而,没过多久,这些进口布料、洋气款式就消失在商店里了。人人都穿上了丑陋的棉袄和质地粗糙的的确良衬衫。我也不敢把家里的好衣服拿给阿诚穿出去了。但好在,阿诚本来就是个漂亮的孩子,在夏季,他就穿着熨得整齐的白衬衫,衬衫下摆不太利索地塞在水军蓝的学生运动短裤里;在春秋两季,他穿一身挺括的中山青年装,黑色小立领后是一圈白色的扣子系到顶头的衬衫;在冬季,他穿浅灰色的棉袄,棉袄很丑,但他将毛线帽一戴,厚织的围巾一围,便立即变得可爱起来。不论哪一季,他的小手腕上总松松垮垮地挂着我的旧手表,骑一辆乳白色的飞鸽自行车,细脚踝下的鞣皮小鞋子被他擦得晶亮亮的。
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怀念他那时候的模样。然而我如今已经锒铛入狱,而我可爱的阿诚却只能活在我这兑了水的寡淡墨汁下的纸页里。每思及此,我便不由得落下泪来。我不敢想象阿诚在东北那寒冷的监狱里度过了什么样的日子。但只要知道那么坚强的他竟然会选择自尽,我就陷入沉重的悲哀与自责中。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遭受了什么样的待遇,同时,我又迫切地不想知道任何细节。大姐给我带来了一些风闻,她听说,阿诚每天放风时都会在监狱的院子里捡一些石子吃掉,不出一个星期就死了;她还听说,阿诚是将破旧的木头床腿掰下来,磨尖了捅进喉咙里死的。我不相信,我让大姐再去打听,但她心疼我,就一个字都不肯再说了。
阿诚的入狱实际上是明台无心触发的,我知道我不该怪他,但一想到我可怜的阿诚,我就无法原谅明台的幼稚。为此,我多年都没有和明台通过信、讲过电话。
自汪曼春事件后,明台便经常往林场跑。他的到来弄得第八生产大队人心惶惶。我和阿诚也十分忌惮。我曾多次写信让大姐劝明台回上海,但明台不想走。他说他喜欢东北,东北的革命需要他。很快,在一九七二年的夏天,明台发现了我和阿诚的关系。
那个夏天,我和阿诚本无暇顾及明台,因为桂姨通过各种手段找到了我们在长白的住址。她不断地给阿诚寄信,说她错了,她想要阿诚回来。
我十分恐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与一个母亲争抢她的孩子,我是真怕阿诚离开我去找她了。那段日子里,我对阿诚极好,好到连他都察觉不对了。夜里,他躺在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亲我,说,大哥,我不会走的,你和大姐还有明台才是我的亲人。我回吻他,狠狠操他,让他痛苦,让他快乐,让他知道至少在性事上他甭想离开我。然而我依旧不放心。我将桂姨寄来的信都藏起来或者烧掉。我不让阿诚看到、听闻到那个女人的任何消息。后来,桂姨循着地址来到了林场。
她包着个素色的头巾,看起来可怜又憔悴。阿诚见到她就恼了。他要她立刻离开,她却泪眼汪汪地乞求阿诚,说她在乡下混不下去了,上海的明家已经破碎了,她只能来东北投奔阿诚。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桂姨并非阿诚的亲生母亲。我看这女人真是怪让人怜悯的,而她想留在林场,不会带阿诚离开我,我就动了恻隐之心。我见食堂还有个空缺,就让桂姨留了下来。
阿诚非常恼火,但他生气从不爆发,他只是闷不吭声地不同我讲话。我找他谈心,他却一句话将我顶了回去,他说,他在这个家不过就是个仆人。他还说,大哥想让谁留下就让谁留下吧,用得着顾及他么?
我急了。我说谁把你当仆人了?他居然又顶嘴回来,他说,大姐给我的毛衣是明台剩下的;明台把我当司机、当钱包、当洗衣服的佣人;而大哥你……他顿了一下,然后不说话了。
我质问他,我怎么样?
他气喘吁吁,道,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你的弟弟还是你养的婊子。
我全身冰冷。我知道这一天总是会来临的。但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词语。是谁教给他这个词的?他这么想自己已经多久了?他这么看待我们的关系已经多久了?我根本没意识到他会这样的敏感,他会这样的自卑。我心脏抽痛。我无法再面对他,我离开了房间,在林间游荡,直到深夜才回来。回来时,他坐在床沿等我,我对他说,阿诚,你不仅仅是我弟弟,你还是我的爱人,我的挚亲。他沉默,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当晚,我们躺在床上,窗外月光皎皎。他突然钻进我怀里,问我,大哥,我是不是从来都没管你要过什么东西?我说,你一直勤俭懂事。他犹豫了很久,然后嗫嚅道,我想要个家。
阿诚,这个孩子总是让我心酸,让我有愧怍感。我把他搂紧了,说,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你记住,只要咱俩在,咱俩就有一个家。
自此,阿诚和我稳定了。他就像风筝牵了线一般有了归属。他的心定下来,也不再被桂姨烦扰。直到桂姨撞破了我和阿诚的关系并将此事告诉了明台,问题才接连不断地到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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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并没有故意害楼诚。
第十七章
在这坟墓般的监狱的幽暗的空气里,我的头痛侵袭着我的身体、消磨着我的意志。但我必须坚持下去。我已经写了几十万字,还没有讨取革委会委员们的欢心。我无法继续写下去,我思念他。
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阿诚……
若是有人将我在提篮桥监狱写的这几十万字集结成册,我希望印刷工人将他的名字不断地印下去,将整页纸都排满……
(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一九七六年的冬至,我出狱了。那时,江青已经被隔离调查,打倒四人帮运动开始。我大姐用一个月的时间瘦下了二十斤,从早已被划为公有财产的明公馆的后墙狗洞里挤了进去,把十年前埋在院子花坛里的嫁妆挖了出来。那些金银珠宝、首饰花丝在四人帮倾覆前没有任何用处,但如今,这些值钱的小玩意儿却可以让我免去几个月在监狱里的磨难。我大姐将她的嫁妆悉数贿赂给了法官,法官判我为误抓。很快,我获得准许,成为提篮桥监狱第一批出狱的文革囚徒。入狱前上交的手表已经不见了,我没有向看守索要,只是问他们我是否可以把我写了三年的“认罪书”带走,当年管我的革委会委员们都已下落不明了,狱卒更不会对这些破烂纸张感兴趣,他们挥挥手,让我赶紧走。
当提篮桥沉重的铁门被打开,我一眼就望到了寥寥几人中的大姐。像我们这些囚徒,在入狱前就被亲人划清了界限,来迎接我们的家属少之又少。正可谓:此门走出也无家,一阵春风两眼花。我入狱时是早春,衣衫太薄,这三年在监狱里身体也差了,不足以抵挡寒冬。我大姐带了一件我的旧大衣,一穿上,才发现我竟瘦了这么多。我挽着大姐的手,在黄浦江腥臭的河风中走着,路旁的灯杆、树干上都挂着丑化四人帮的木偶,昔日的崇拜者成为了今日的糟粕,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老百姓太容易被政权左右。
大姐说,明楼,家里又只剩下咱俩了。
一九七七年的一月,我收到北京大学的来信,他们邀请我回到学校讲课,振兴这十年来被打压的学界。我让大姐辞退了她在菜场的工作。我大姐的手不是用来掏鱼肚子的。我带她去了北京,依然租住在我上学时住的那间四合院。我将阿诚的那盆君子兰也带了过去。十年之后,故地重游,时过境迁的沧桑感让我泪盈于睫。日子算是好过了一些,我开始动笔继续写我的“认罪书”——或者说,我这十年的回忆录。
七二年的夏天,在明台从桂姨那里得知我与阿诚的关系后,他并没有跑来质问我们,也没有立即将我们举报。那一天阿诚是约好要去县城里给明台送些山里的野菌干果的,当他到达明台的宿舍时,发现桂姨躺在了血泊中,而明台举着一把刻刀,惊恐地看着阿诚。阿诚毕竟是我教导出来的孩子,他镇定地走过去,将明台手里的刻刀拿过来,他打了盆水,擦掉明台脸上溅到的血珠子。明台说,阿诚哥,我杀了你妈妈。桂姨脖子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阿诚把她的尸体拖到一边,擦干净了地上的血。然后他对明台说,她不是我妈妈。
很快,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阿诚让明台赶紧走。明台问阿诚他是不是和我通奸。阿诚没有理会他,告诉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明台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到林场,当他告诉我阿诚被捕,我们再从林场反回到县城时,已经是黄昏了。时间太短暂,阿诚根本来不及布置现场,他杀死了桂姨这件事几乎无法翻案。我趁着事情还没被曝光,托人让我进看守所看他。阿诚坐在铁栏后,似乎很镇定。他说,大哥,我完蛋了,你快送明台走。
明台是必然要送走的。阿诚破坏了现场,挪动了桂姨的尸体,即使翻供让明台去顶罪,他也难逃干系。明台犯了大错误,已经不敢再向我辩驳要留在东北完成他那劳什子的“革命”。此时王天风已经知晓了桂姨的事情,我打电话给大姐,说东北去苏联肯定不行了,王天风监视严密,你得让明台走航线,从上海去香港。
我望着阿诚,他还那么小,却要背负这么重的责任。我将手穿过铁栏的缝隙,搂过他,我们隔着这道冰冷的栅栏相拥。我知道阿诚一旦接受审问,那些觊觎我地位的人将会不怀好意地折磨他,逼迫他说出一词半句的我的不是。阿诚在我怀里,说,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我怕的就是这个。我宁可也被关押进监牢里,也不愿他一人承受下所有刑罚。我警告他不许把自己毁了。他却释然地告诉我,鸡奸是死罪,杀了自己的母亲已经必死无疑了,他不会拖我下水。
我知道我说什么也没用了。一九七二年八月三十一日,明台抵达香港。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三日,阿诚接受审讯,被宣判死刑。当夜,我在王天风的门外站了一宿,深秋的寒夜几乎让我无法站稳。王天风最终打开门,说,明楼,我在北京就觉得你对他太好了,看来你们是真有嫌隙。我说,我把明台送走了,破坏了你的死间计划。但我还是想求你,求你帮帮阿诚。
王天风笑了,他说,你并没有破坏死间计划。然后,他对这个计划只字不提。多年以后,我想,在长白县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能有什么裴多菲俱乐部,那计划恐怕就是针对我们这拨上海来的知青制定的吧?
最终,我和王天风制定协议,我自首,说我是鸡奸犯,我强迫自己的弟弟和自己发生关系,此事被桂姨撞破后,阿诚因畏惧而杀了自己的母亲。而他则把阿诚的死刑改为无期徒刑。
我的政途算是结束了。我自己也要完蛋了。在自首的前一夜,我写了十几封信给我大姐、我表哥明堂、北大的导师、同学、林场的同事等帮助过我的人,我告诉他们,明楼要去远行了,感谢他们一路相随,希望他们生活愉快。
我在自首后,第二天阿诚就从死牢转入了普通牢房,而我的死刑判决书很快就下来了。我坐在冰冷肮脏的囚室里等待行刑队的到来,然而,我却等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梁仲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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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写大哥出狱,再写大哥入狱。
第二十章
我记得阿诚小时候是不爱坐火车的。火车很挤,声音嘈杂,气味也不好。于是我总会想办法弄一张靠窗的位置,让他坐在窗边,用我的身体为他隔开外界的一切。他在我怀里,戴着个大大的口罩,火车一开动他就睡着了,头一点一点地因晃动轻撞着窗玻璃,我怕他撞疼了,就伸出手臂,将手掌垫在他的脑袋和玻璃之间。他睡得很踏实,而我却要一连好几个小时保持这个姿势不动。
如今我再次坐上列车,身边却已经没有了他。
旅途是漫长的,特别是你有强烈的期待和焦灼的心情时。现下我只好掏出纸笔回忆我与阿诚的种种。当年我被转往提篮桥监狱时,阿诚已经知道我认罪的事了。他恼怒地写了十几封信给我,质问我怎么可以做出这种牺牲。他在心里说,大哥,我的命是你给的,是明家给的。我为你死,心甘情愿。我眨眨眼,泪珠就掉下一颗。那时候大姐也已经知道我和阿诚的关系了。她愤怒,但也分得清轻重。她先是托人打点了提篮桥和革委会,请求给我的死刑缓期;然后她找到明堂哥,在他的帮助下拯救我。我一步步从死刑到了死缓,再从死缓到了三十年有期徒刑。我当时想,三十年,三十年后我才能出狱去见阿诚,那时候我和他都要老了吧?没想到,才四年我就从提篮桥里出来了。
我今晨给林参谋去了电话。一年前,76号监狱人满为患,上级调动重刑犯前往漠河开矿。押送队伍条件有限,也来不及打一条能穿起几十号人的铁索,就只给犯人穿着最单薄的衣服,一股脑将他们塞进大卡车上。犯人们互相拥挤取暖,如果谁逃了,那么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很难活着跑出林海雪原。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有七个犯人从卡车上跳了下去。一个当场死在车轮下,另外六个失踪了。这七个逃犯76号不敢向上报送,便谎称是七个犯人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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