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生,成长,相爱,衰老,继而死亡。
尸体被葬入冰冷坟墓,随着时间推移最终被完全遗忘。
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呢?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暴躁不安的少年,还是正与他人相恋,想象着美好绵长的未来?
你是否已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病痛缠身而孑然一人?
生命如奇迹被酝酿出来,经历一季盛放,枯萎腐烂。叹息,哭泣,追悔,都无法挽留逝去的一切。除了你所拥有的现在,那些过去或未来,都已经无足轻重。
勿需再提。
菊在走廊里奔跑着,大张了双臂,像是迎接一场盛大的狂欢。脚步跳跃着踢踏着,满地碎玻璃渣子随之飞溅。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已近毁坏的巨大窗框上,挂着许多染着鲜艳色彩的肢体内脏。猎人的,神父的,以及吸血鬼的。再往外,是混乱而惨烈的厮杀,聚集了所有身在梵蒂冈的猎人,聚集了所有前来赴宴的血族。他能看见浑身浴血的王耀,正卸掉一名吸血鬼的头颅,下手狠厉果断,看上去如同穿梭在战场上的死神,而又多么像一位至高无上的君王!
“杀吧杀吧杀吧,直到结束为止——”
癫狂极致的笑意充斥了菊整个身体,穿过喉咙变成喘息般的声响,夹杂在他拔高了调子的叫喊中。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幼时王家的住所,用湿黏手掌抓着斧柄来回奔跑欢呼,在血与罪恶编织的世界中尽情狂欢。蛰伏在体内的野兽一经放出,就再也无法收回;这世上最大的恶,最大的杀戮,都是无比美味的酒液,穿肠入肚——正如王耀曾说过的那样,自己是热爱着这些罪恶的,只有自己才能体会这无与伦比的破坏式美感,可带给自己这些的,不正是最亲爱的兄长?
“所以说nini最棒了,永远都这么不负期待……”他抱住了笑得痉挛的肚子,再抬头时刚好迎上一名扑向自己的吸血鬼,满脸扭曲的笑意霎时转化为阴冷表情。未等对方袭上身体,他手中的银制短枪已经对准了吸血鬼的心脏,扣下扳机。在浸银子弹巨大的冲击力下,吸血鬼被甩到了铁制窗框上面,接着摔落在地,被玻璃渣子割开无数血口。
“就要结束了哟。”菊抬手抹掉脸上的血迹,低声呢喃。
“结局是否也同样不负期待?”
亲情,关怀,永不抛弃的誓言。耀目阳光里的少年,盛放的白色玉兰。
再卑劣再怯懦,只有这些回忆是无法拔除的刺,是他潜藏于一切阴暗渴望之后最深切的向往。
还有机会得到的不是吗?就像刚才,王耀对着自己笑。
菊回想起自家兄长那个毫无防备的笑颜,眼底就又泛起了潋滟笑意,黑曜石般的眼珠透出些许童稚的兴奋;他扭头向窗框外望去,朝着宛如人间地狱的屠杀场望去——
广场正中间的喷泉边上,金发绿瞳的吸血鬼正将手中的长剑捅入王耀身体,坚决而彻底的,破坏了王耀的心脏。
让我们把时间倒转回十几个时辰之前吧,当清晨还未亲吻这片神圣之地,人们还沉浸于深深睡眠;魔女停止了搅拌药水的动作,也不再哼唱歌谣,而是叫了王耀的名字。
金色短发的少女浅浅笑着,因彻夜未眠而带有疲倦的大眼睛里却藏着担忧与犹豫,以及实验成功的欣喜。她足够可以为自己的血统自豪,而她的研究将会拯救或毁灭一个生命——不,任何一种选择都该交予眼前的吸血鬼自行决定。
王耀听完她的话语,从她手中接过一小瓶药水后,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哭是笑,就像是从无底的绝望中生出了细若游丝的希冀,更显得整张脸哀戚惨然;他毫无犹豫地喝下了递交给自己的药,接着向少女鞠躬,反复说着致谢的言辞。
谢谢。谢谢。
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的命运总会在预想不到的地方得到逆转,偏离既定的轨道。
吸血鬼们袭击梵蒂冈猎人协会是这一天的午后。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却也理所当然。这场战役本该是人类的胜利,是王耀的胜利,就算他已身心俱疲,灵魂麻木。
然而战局远远超过了王耀的料想,急剧地倾向了吸血鬼一方。亚瑟拖住了他,给猎人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而王耀所不知道的是,得到梅尔斯与整个长老院力量的亚瑟,将会成为扭转所有局势的关键。
看吧,他们互相厮杀着,眼中只有对方的身影;锋利长剑割伤了王耀的臂膀,腿骨,在对准心脏刺下的那刻,有了片刻迟疑。
他们身边是哗哗流淌的喷泉水池,暗红色在清澈水面晕染开来,将整个水池变得浑浊不清。不知是吸血鬼还是猎人的残骸漂浮在里头,被水流带动着轻微颤动。而他们四周是呻吟,惨叫,怒吼,还有生命消亡的悲鸣。
亚瑟望着王耀漠然的眼睛,握着剑柄的手剧烈颤抖着,无法刺入王耀的身体;他想把剑尖挪开,可手上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给控制住,不能自由活动。
亚瑟!
无数愤怒的哭嚎的声音在叫。
亚瑟!
无数绝望的苦痛的灵魂在嚷。
它们抓住了亚瑟苍白无力的手掌,揪扯着拖拽着,将冰冷的剑身送入王耀胸膛。
粘稠暗红的血液从王耀微弯的唇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在亚瑟紧紧抓握着剑柄的手背上,烧灼般疼痛。
“为何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应该更高兴些,你赢了不是吗。”
王耀伸出手指抚摸亚瑟泫然欲泣的脸,小心碰触着那双蒙上水气的碧绿色眼瞳。这条看不见末端的道路突然就到了尽头,谁都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好,就这么结束了。可他还有最后可以做的事,不管是胜是败,都必须做到的一件事。
“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礼物。”开口说话已万分艰难,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心脏处尖锐的痛楚。但王耀还是努力抱住了亚瑟的肩膀,凑上前去吻住了冰凉干燥的嘴唇。更多的鲜血从喉咙里翻涌出来,随着唇舌亲吻的动作蔓延了亚瑟整个口腔。
——这是最棒的魔法,只有我才能完成。
在黎明来临之前,少女告诉了自己,吸血鬼能够变成人类的方法。“暴食”的体质,魔女的药水,以及,爱。
只要让对方喝下您的血液就可以,听起来荒诞不羁对吗?就像我之前曾说过的那样,文字,语言,甚至是最真实的感情,都具有神奇的力量。长久的岁月以来,我们一直在寻找能将吸血鬼变回人类的方法,而现在它实现了;虽然只能改变一个生命的命运,也算是很大的进步。但是,我无法确定这种药水的伤害性,或许您的身体会遭到极大的毁坏……就当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吧,希望它能得到确实的验证。我们谁也不知道这场战斗最终如何,如果您会遭遇不幸,或许它可以成为您最后的救赎也不一定。
我不知道您是否需要它,但我觉得,您对吸血鬼的憎恨,并不是对特定的谁,而是对吸血鬼这个物种……
昏暗的屋内,少女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唯独一双深绿眸子跳跃着晶亮的光,让他想起另一个温柔却别扭的家伙。
您有想要改变的对象吗?
王耀的手已经不能抱住亚瑟的头颅,只好整个身子都靠着对方,努力地贴着耳朵说话。声带没有发音,空余微弱气流吹拂着亚瑟形状优美的耳廓。
微不可闻的话语,似乎是在笑,用了简短的发音,说着告别的单词。
“嗯,再见。”
亚瑟低声回应道,一边拔出了王耀体内的长剑。鲜血被剑身带离,溅进深邃不见底的祖母绿眼瞳。
“谢谢你曾陪我度过那么美好的时间。”
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中,教会我温暖,喜悦,珍惜,以及其他无以言计的情感。
我爱你。
王耀。
————尾声————
“在无法取得平衡之时,一般都会首先想到消灭,把威胁到自身的东西尽数消灭掉……”
说话的是个甜软得过分的男性嗓音,隔着几十英尺的距离,无法传进广场上厮杀的吸血鬼和猎人们的耳内。
“伟大的理念,自灭的方式。可消灭了猎人之后呢?千千万万的人类还存在,而吸血鬼将会成为世界公敌。拼尽了性命的殊死争斗,到最后也不过是场闹剧罢了。”
话音带了轻微的笑意,不知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意味。那是一座与教会广场遥遥相对的塔楼建筑,而说话的人就坐在塔楼最高处的展望台上,高空的寒风撕扯着他淡金色柔软的头发,同样柔软的围巾以及大衣下摆。
清澈的紫罗兰眼眸盯着广场喷泉处互相拥抱的二人,无喜亦无悲。黑色长发的少年身体发生着奇异的变化,在阳光下逐渐分解碎裂,变成无数细碎轻柔的黑色烟尘,四散飘飞。
“真是……愚蠢而可悲的生物啊。”
他自言自语说着,向上拉了拉围巾,遮掩住略微急促的呼吸。有人在身后叫着他的名字,等了许久没得到回应,只好提高了音量:“我们该走了,娜塔莉亚小姐怕是等得不耐烦……”
“所谓共存或消灭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唯一的解决方法是彻底的支配。”他没理会身后的催促,低声嘟囔着从展望台跳下来,目光转移到墙角被绑缚得动弹不能的男人身上。后者努力直起了身子,用鲜红得不正常的瞳孔死死瞪着他,被堵住的嘴巴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嚷,大概是在咒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词汇。
“哎呀,你是有什么怨言?这是贝什米特家族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他干脆蹲下来,拿掉了堵着男人嘴巴的布条,顿时被高声怒吼震得耳朵嗡嗡直响。
“本大爷才不需要你救!不就是脑袋中了一枪,又不是致命伤,只是恰巧在昏迷的时候被你捡了便宜!”
“在说什么话啊,你的意思是,我该看着你被猎人彻底弄死,而不是及时从对方的枪口下把你拖回来……”微笑的紫眸里映着一张离奇愤怒的脸庞,接着这愤怒渐渐没了底气;斯拉夫人扯着基尔伯特的衣领,似乎是不打算再进行这幼稚的对话,一路拖着挣扎不断的男人离开塔楼。在他们身后,黑色颗粒状的烟尘被寒风袭卷着漂浮了一整个天空。
我们是无法共存的。唯一的解决方法是彻底的“支配”。
由从地狱回来的人完成——
“不要,他妈的你给我放手!那里还有等着本大爷回去的人……”
站在广场上的路德维希转身怔怔朝着空无一人的远方望去,目光茫然,搜寻不到落脚点。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他迅速回转了身,回答他人的问话。严厉而不苟言笑的脸上,微微泛起温柔的情绪。
“只是觉得……听到了怀念的声音。”
路德维希扔掉了手中的武器,轻微舒了一口气。空气里全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腥气,即使是吸血鬼,都有了呕吐的欲望。
战斗已经结束,一场惨烈的胜利。
可是新的开端又是何等模样?他们该走向何处?
所有的疑问都再与亚瑟无关。
他只是站在原地,伸出手接住了空中飘浮的黑色烟尘。许多年前,无数次出现在梦魇中的场景终于与现实重叠,他像是转了一大圈儿最后回到了原点,一无所有,却又崭新如初。
啊啊。
这真是……今年最大的雪了。
1873年1月,本田菊于圣彼得广场开枪自杀。
1875年初,亚瑟回到伦敦,接手了波诺弗瓦家族已被废置多年的花卉生意。
1921年8月20日,亚瑟在爱丁堡自己的庄园内静静睡去,再也没有醒来,身边趴伏着已然僵硬冷掉的猫头鹰。周围所有的居民为这个孤独的老人举行了葬礼,并将猫头鹰的尸体一同下葬。
在他的墓碑上,刻着两个名字,它们相依相存,无法分割——愿死者灵魂安息;埋藏在地下的秘密永远沉睡,爱意与思念却长存人间,永生不朽。
The end.
亚瑟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会议室的桌子上,脸颊因长时间枕着手臂而发麻疼痛。灿烂柔和的阳光从明亮窗户外透进来,倾泻了大半个房间;弗朗西斯在自己身边埋怨着闷热的天气,指使着别人去拉上窗帘;接着是阿尔聒噪个不停的叫喊,重复着会议的事项,但内容只不过是强调自己的hero身份而已。
一切都恍惚得不真实,连同自己微热的体温,桌面上跳跃的阳光,耳朵里闹哄哄的声响。他犹疑地扭头朝着左边望去,看到了安静坐着的王耀,正一手托着下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温暖光线在东方人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色泽,覆盖了平静好看的眉眼,勾勒出美好的侧脸轮廓。
他不由得伸手拉住了王耀的袖子,得来对方诧异而疏离的目光。于是他想起来昨天他们刚刚吵过架,为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各自甩着冷脸一直没理睬对方。
可现在,亚瑟觉得不说点儿什么,就无法抑制喉咙发胀的疼痛。
“耀,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那是个很漫长痛苦的梦境,没有阳光,没有希望,很多人都死去了……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始终被寒天冻地的冰冷包裹着无法呼吸。但是有你在,所以没关系……”
原本乱七八糟的会议掀起了新的混乱,阿尔拍着桌子嘲笑亚瑟的发言,而弗朗西斯哀叹着当众调情的二人,表情阴险得可怕的伊万举起了水管发出意味不明的奇怪笑声。亚瑟对这些吵嚷不断的噪音恍若未闻,只是握紧了王耀的手腕,仿佛不这样做就无法安心。
他听见王耀温和无奈的嗓音,如同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等待。几乎是同时,温暖湿润的液体蒙住了他的眼睛,再也无可抑制。
——经历漫长而冰冷的时光,从最深沉黑暗的地方逃出来。
——只为遇见你。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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