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大爷……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然后被瓦修一枪射穿了另一条腿。
“不要开玩笑……”
从囚笼里逃出来之后,跑回他与伊莎曾经住过的家。在柜子里翻找到弗朗西斯留给他的书信,就又一路前往遥远的英格兰。
却只得知了她被处刑的场所。
他们说执行死刑的理由是什么?已经记不清楚。在得知死讯的那刻,自己就已疯魔。
基尔伯特用双臂撑着身体,顽固不休地重复着想要站起的动作。巨大的悲哀与愤怒敲打着他,催促着他继续向前——向前,永不停止——
为什么站不起来啊!
“本大爷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声嘶力竭的狂吼,末尾是颤抖的哭音。他拼尽了全身力气朝着瓦修扑过去,接着被枪口抵住了额头。惊愕痛楚的眼睛里,映着瓦修坚决而充满仇恨的神情。
砰!
子弹贯穿头颅,鲜艳的色彩喷洒出来染红了墙面。
我会回来,所以等等我……
(十一)
我为自己穿上了最为结实漂亮的铠甲。它阻挡了他人的进攻,使我不受伤害,但也遮住了我的面容;我的哭或笑,都无人知晓。
于是我战无不胜。
于是我披满荣光。
十月份的伦敦始终笼罩在濛濛雨雾之中,没有几天是天空放晴的日子。阴冷潮湿的雨气绵软细密地钻进了这城市每一个生满苔藓的角落,也钻进了人们裹得厚实的大衣里,啃咬着瑟瑟发抖的身体。
无处躲藏。
冰寒彻骨。
亚瑟撑了把深红色的雨伞,踏着湿滑的路面行走。道路右侧的路灯在深夜里晕染开一团团暖黄色的柔光,碎金雨丝穿过这光芒飞舞着落下来,又在雨伞上撞击出无数单调柔软的声响。
有人用双臂遮着头顶,从他身边踢踢踏踏地跑过,积水溅到了他半湿的裤脚。再过一个钟头就是午夜零点,街上已无其他行人,而这雨势似乎有变大的趋向。
亚瑟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从堆积了梧桐落叶的街面到倾斜而上的坡道,一直走到被铁栅栏锁住的墓园外面。守墓人早就缩在被窝里打起了响亮的呼噜,淅淅沥沥的雨声成为他梦境的绝佳伴奏,而大门处发出的异常响动,丝毫没有被注意到。
亚瑟很轻易就翻过了铁制障碍物,进入到幽暗死寂的墓园中去。光线很糟,几乎完全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一个个墓碑连成黑黢黢的影子,在雨夜里漂浮不定。但他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步伐坚定地在杂乱无章的墓地里穿行,一切轻车熟路,仿佛已拜访过无数次这个地方。
一步两步三步,苜蓿花丛里立着的十字架墓碑缺了一个角,再往后数五个,就是阿尔沉睡的位置。
亚瑟心里默念着,不经意抬起头来,手中伞柄顿时脱落,整个雨伞掉在地上翻了个底朝天。被遮挡的雨声霎时间在耳边放大,冰凉的雨点子砸在身体上,击打着同样冰凉的脸庞。痛觉,听觉,嗅觉,一齐朝着他扑过来,真实得可怕。
他困难地转动着眼珠,看向早已站在阿尔墓前的另一个人。黑色长发,样式怪异的大红衣衫,衬着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活像个鬼魂。
一瞬间亚瑟想要叫出对方的名字。想要冲过去把忍耐了许久的质问都喊叫出来,想要把积压了数十年的话语都倾倒而出。
要崩溃决堤的话语在唇边遛了个弯儿,变成了最生硬干哑的问话。
“你怎么在这里?”
王耀回过头来,眼神湿润而恍惚,积聚着一整个雨天的湿气。
“我为什么在这里?”
东方人自问了一句,皱着眉头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我来陪朋友喝酒,很久没见面,当然要庆祝一下。阿尔肯定不喜欢我穿得像哭丧一样,想来想去还是这样最适合,不管是喜事还是别的,都最适合了……”
带着醉意的话语絮絮叨叨讲述着,声调充满了快活:“生的颜色,死的颜色,嘿,我也有做诗人的天分。你刚刚问我在这里的理由?除了喝酒好像还有什么,等等再容我想想……”
王耀弯起一双醉意潋滟的眸子,表情无辜得像个不知世事的孩童,说出口的句子却恶意十足。
“我来……毁掉我最后的弱点。”
红色长袖下的手指猛然兽化,伸长的锐利指甲直接袭向阿尔的墓碑;在同一时间王耀的身体被冲撞过来的亚瑟甩了出去,落入生满了荒草的墓地里,半边脊背生生砸在了坚硬石块上,发出骨节碎裂的惊骇声响。
亚瑟神情慌乱地朝向王耀跑去,脱口而出的抱歉被一阵怪异的笑声打断,霎时全身僵硬无法再向前一步。这笑声夹杂着窒息般的喘息,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病态而狂热。
“为什么有只吸血鬼站在我面前呢?从刚才就想问了……”
王耀摇摇晃晃站起来,活动着肩膀嘎吱作响的关节,略带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他的视线在亚瑟愕然的脸上绕了一圈,然后停留在脖颈的位置,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嗜血的饥渴。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上等货,比纯血种还要美味。”
“是的,足够你值得期待。”亚瑟用力紧闭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无半点犹豫。依恋,思念,疼痛,都是不需要的东西。
不需要了。
他们在瓢泼大雨中互相厮杀。试图撕裂对方的喉咙或是手臂。谁的身体被抛进墓地,接连撞碎了一大片年久失修的碑石。巨大的响动惊扰了沉浸于酣梦之中的守墓人,他抖抖索索拎起了几近熄灭的煤油灯,从窗户边向外望去。这个角度只能瞧见近处一些的景象;被茂盛杂草淹没了大半石面的墓碑安静而立,野生植物在大雨中摇晃着枝叶,把一切变得鬼魅森然。
他看不见黑暗中快速移动的身影,也听不到吸血鬼狂怒的吼喊。雨声为他掩上耳朵,黑夜带走了他原本敏锐的视觉。
于是这里就只是亚瑟与王耀的战场。
他们知道自己必须得杀掉对方,然后带着一身沉重负荷走完剩下的路途。理由用一天一夜也讲述不完,每一条都充足有力。可谁来告诉他们,为何偏偏就得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还是说,从一开始相识,就是……错误……的?
王耀踉跄着站稳了脚跟,眼看亚瑟的拳头就要砸向自己面部,想要躲开的身体却死活无法挪动半分;在他身后,是阿尔的墓碑,若是避开就会被亚瑟砸个粉碎——
什么都没发生。
挟裹着腥风的拳头在王耀面前生生止住,没有继续攻击下去。王耀睁着茫然无措的眼睛,看着扭曲了面容的亚瑟,后者像是突然断了线的木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慢慢垂下了僵直的胳膊。
然后在雨地里跪坐下来,俯着身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雨水湮没了王耀的眼眶,顺着脸庞不断流淌,如同眼泪。他伸出手试图触碰亚瑟低垂的头颅,手指颤抖了许久才抚摸到了金色柔软的发丝。
亚瑟。
亚瑟。
亚瑟。
……
呐,我们为什么偏得落到这个地步?
是谁先吻上了对方的额头。凌乱无章的亲吻,渐渐趋于疯狂,成为连血带肉的撕咬。
是谁把对方压进了雨地里,相互厮打着拥吻着,分不清是仇恨还是爱恋。
满园的墓碑都静默着,望向绝望而无助的背德之人。漫天的大雨织成了一张密不可逃的网,将他们缠裹在一起,再也不可分割。
(十二)
亲吻吧,在黎明还未来到之前。
相拥吧,当黑夜仍未凋谢。
在倾盆大雨中他们逃离了墓园,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温存,缠绵,接吻,仿佛天亮之后就抵达了末日。
那是一处废墟。随地堆放着砖头瓦片,泥泞不堪。唯一干燥的地方就只有残破墙壁围成的小角落。
吸血鬼是不该觉得冷的,就算是冷,也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温度。可他们就是觉着冷,也想不出除了拥抱与温存还能有什么方法驱赶寒意。在被雨水覆灭的这个世界里,他们就像两只瑟瑟发抖的雀鸟,拼命靠近了对方来取暖,熬过寒冷刺骨的天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内容谁也没在乎,只不过是想听听对方的声音罢了。
亚瑟,我去过爱丁堡了,可是没瞧见一个人影。麦田里也早成了荒地。他们去哪儿了?
嗯,都辞退了。
老威利呢?他那么喜欢你,就算是赶也赶不走的……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你心里总是藏着许多秘密,连神明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少年维特又在烦心啦”如果是伊丽莎白小姐一定会这样说。
亚瑟把头颅靠在王耀颈间轻轻厮磨着,没有说话,只是用更大的力气抱紧了怀中的人。
看看,你又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了,就是不肯说出来……
王耀。
嗯?
红色很适合你。真的……很漂亮。
或许你该换个形容词,比如说英俊潇洒的王耀先生,你今天也一样光辉照人——
这台词太蠢了。
王耀笑出了声,举起双臂用宽大的袖子蒙住亚瑟的眼睛,语气调侃。
在我的家乡,只有大喜的日子才会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一生一次。你肯定不知道那是什么日子,就像你不理解草药的用法。
不要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笨……
是最为喜悦珍贵的时刻,对吗?
后半夜的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待到天空发亮时,已经只剩些零碎雨丝。
王耀大概是说累了,枕着亚瑟的胸膛休息,双手环绕到对方颈后把手指插进湿淋淋的金发里,重复着轻柔安抚的动作。
清晨的微光从墙角折射进来,染上他们沾满泥泞的腿脚,衣衫,沉默的眉眼。
“我要走了。你看,天已经亮了。”
王耀最后吻了吻亚瑟薄削的嘴唇,起身欲走,被扯住了手腕。他没回头,也不敢想象身后那人是用什么表情来说出挽留的话语。
单只是沙哑破碎的嗓音,就已经让自己想要痛哭失声。
“就不能……留在这边吗?”
有许多热闹仆佣的庄园,秋天会丰收的麦田,我们可以邀请所有的朋友来参加茶会。平时可以坐着马车去旅行,再去克利夫登的喷泉看看,我会说出当初许的愿望,是陪伴你度过一生。
只要你愿意,这些都可以实现。
“抱歉,亚瑟,抱歉。我已经停不下来了,直到这事情结束为止。”
结束是指,哪一方的结束?
猎人或者吸血鬼,还是,你或我死亡的那刻?
“我……演技很烂吧?连我自己都想笑了……都决定了要走的路,还是没办法变成单纯的杀戮武器。这可不行,不走到最后不行;亚瑟你不也是一样吗?所以,再见。”
这声音带了颤抖粗重的鼻息,游离在崩溃边缘。
王耀缓慢而坚决地将手腕从亚瑟紧握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大步向前走去,离开了这片碎石烂瓦之地。至始至终,没有再看亚瑟一眼。
“啊啊,不走到最后不行……”
被留下的人呢喃着重复了这一话语,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仰头望着白得刺眼的天空。明明没有出太阳,眼球却被光线刺激着晕眩般疼痛。
脏污废墟,千里荒原。
简直就像最后的审判日。
他抬起手背狠狠按压住双眼,于是世界又是无边黑暗。
“不走到最后不行……”
他想起自己用剑杀死弗朗西斯的景象。那个已经身心俱疲的家伙抓着自己的衣袖跪下来,时常微笑的蓝眼睛望着自己,嘴唇张合,大量血液就涌了出来。
——谢谢,小亚瑟。
那个人得到了解脱,却把所有的精神枷锁留给了自己。
他得代替弗朗西斯走下去,背负着弗朗西斯的仇恨和意志,一步步走下去。
已经无法回头了……
让我们结束吧。
(十三)
他们没有迎来1872年崭新的黎明。
年末的时候,长老院接到了来自梵蒂冈的邀请函。这是一封充斥着挑衅情绪的信笺,字里行间都是满满的恶意与不屑,鞭笞着血族深入骨髓的高傲尊严。其大意是希望血族能够在梵蒂冈接受审判,在最为神圣之地由上帝来判决一个种族的灭亡或存活。
长老院自然是拒绝,勿论前往梵蒂冈对吸血鬼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首先在猎人协会的态度上,就让长老院感到了巨大的屈辱——他们竟敢堂而皇之的说出这样的言辞!百千年来,即使各自在私下都有诸多不满,但从未如此明确地放上台面。
“就像是当众被狠狠扇了耳光的感觉?想要回击,却觉得那样做失了自己的面子……”
安东尼奥随意躺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袋下面,一副懒得动弹的样子。一刻钟前他被大厅内嘈杂的叫嚷给折腾醒来,那些得知邀请函内容的血族们正计划着一场对猎人协会的报复,义愤填膺而天真可笑。“尊严!面子!高贵的地位和出身!都过了几百年还是认为人类要比自己低等,这种笑掉牙的观念到底是谁灌输给我们的?弗朗西斯说得对,长老院那群家伙缩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已经太久,思想和他们的身躯一样腐朽陈旧,还散发着让人作呕的霉味儿!”
亚瑟拿着信纸的手有片刻停滞,为安东尼奥话中不经意提到的那个名字。事实上,二人从未主动谈论过任何有关弗朗西斯的话题,那是一根埋藏在心脏里的刺,已经与血肉黏连生长,若是强行剔除,只会弄得满手是血。
“恕我直言,你嘲笑的对象中也包含了过去的我。”亚瑟继续翻阅着手上这封邀请函,眼皮也不抬一下。信纸上的字迹秀丽谨慎,有着近乎病态的美感,在落款处写着威斯特的姓氏。
“但现在你并不是那样对吗?每次相见,你的改变都让我惊奇。”
安东尼奥从沙发上翻身坐起,抓了抓自己一头乱翘的褐色卷发。“我们孤独的小少爷长大了,有了更多的表情,更复杂的心思;在弗朗西斯所举办的那场晚宴中,甚至还对一个人类吃醋——我可是亲眼看到的,花园里大吵大闹的你,看起来就像个生怕失去心爱玩具的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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