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商清尧这么说,谢世子当然选择相信他真的没有生气,拉长语调“哦”了声,估计渐霜那边的行动也结束得差不多了,他也懒得再废心思拖住商清尧。
“陛下还有其他什么事情么?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宫。”说着他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陛下天潢贵胄,在宫外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臣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
商清尧看着他,指尖微微一动:“明日你来宫中拿玉佩。”
“多谢陛下。”
谢棠如再次说。
恭恭敬敬,挑不出半点毛病。
商清尧眼睑微垂,“早些回府。私营青楼违反本朝律法,这家鹂声坊马上要被查封。恐怕世子也不想魏国公来大理寺提人。”
谢棠如眨眨眼。
待他走后,谢棠如才轻轻嗤笑:“是威胁么?”
……一定是了。
谢元从窗户外翻进来:“世子。”
“事情顺利吗?”
“还算顺利,人已经救出来。”谢元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下,引得谢棠如微微挑起眉头。
但是他没对此事做什么评价。
“外头什么情况?”
他又问。
“绣衣使查封了鹂声坊,鹂声坊的姑娘和老鸨现在都在楼下侯着。”谢元语调没有波澜,“渐霜让我告诉您,下面的人中有一个女子,她怀疑是虞州刺史的千金。”
“嗯?”
谢棠如回头。
那位被虞州刺史如珠似宝捧在掌心的薛小姐——谢世子良久从记忆旮旯里翻出这么个人来。
对方于他没什么用途,谢棠如也没把娇滴滴小姑娘的下落放在心上。薛慈宜在他眼中还抵不过张道士话本里的主角沈遇重要。
但若是用来做鱼饵说不定能钓出他想要的鱼。
“叫渐霜把人弄回去。”
谢元:“是。”
……
入了皇帝的眼,谢棠如的一举一动就都有人关心,包括他从鹂声坊带了个漂亮姑娘回去的事情马上就传到了商清尧耳中。
下属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那姑娘的样貌,商清尧微蹙起的眉头才松开。
“不是他瞧上了那姑娘的美貌。”
下属顿时噤声,剩下的话一字不落全部吞进肚子里。
商清尧又说:“下去吧,这件事不必再提。”
下属本以为摸清楚了商清尧对谢棠如的心思,但商清尧这副态度又让他无法确定了,只能掂量着战战兢兢退出殿外。
撞上迎面走进来的宋悬。
他欲扬起笑容同宋悬寒暄两句,但宋悬已经越过他走进殿内,他只能讪讪摸了摸鼻子,走开了。
宋悬:“魏国公府来人了。”
他语调有点僵硬。
商清尧听到他的用词心下微微一愣,旋即便猜到不是谢棠如亲自来。心下不觉莞尔,谢棠如糊弄人的手段倒是一套一套,礼节上也说不出什么错。
只是他却也没有那么好打发。
“你去告诉来的人,东西贵重,落入旁人手中朕不放心,非得谢世子亲自来取朕才奉还。”
宋悬嘴角动了动,如果这不是他主子,不是皇帝,他肯定要怒骂一句对方没事找事。
可偏偏对方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宋悬话到嘴边,只剩下一个“是”字。
他走到殿外,将商清尧原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面前这位魏国公府的大婢女。她诚然是个貌美的年轻女子,身上有种和宋悬见过的其他婢女乃至千金小姐都不同的气质,他难以描述这种感觉,但确实是一种让人难忘的、甚至还有点熟悉的奇妙感觉。
渐霜听完后泄露出一丝苦恼,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声音清凌凌的:“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会转告世子陛下的意思。多谢宋大人转达我这些。”
宋悬勉强笑了下,实际上他没有听清楚渐霜究竟说了什么,早在渐霜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脑子就炸开成一团烟花。
那道声音,宋悬记忆之深刻仅次于宋氏带给他的屈辱。
在这一瞬间,他心思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终于弄清楚了那种要命的熟悉感来自什么地方,记忆里被忘却的模糊印记也在这一刻重新浮现。
——
虞州白云观、越京天牢。
两次打晕过他的人,在此刻重叠起来,凝成面前这一张姣好的脸。
虞州白云观的时候他就怀疑是渐霜,只是商清尧没有深究,不了了之。没想到劫狱这事对方也掺和其中。
又打晕了他一次。
毕生耻辱!
宋大人咬牙切齿,对方居然还敢若无其事出现在他面前。
是以为他傻吗?人到面前都认不出来!
渐霜确实觉得宋悬不大聪明,就如此刻:“宋大人看起来不太舒服?”
宋悬回神:“没事,刚刚想了件事。渐霜姑娘要不要稍等片刻,我向陛下说一说,也许陛下愿意松口让姑娘先把玉佩带回去?”
渐霜看着他,对眼前潜藏的危险还一无所知,柔声接受了他的好意:“那就多谢宋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补更x1】
第41章 我欲照浮生01
宋悬转过身进了内殿, 避开渐霜的目光所及范围,一张脸才沉下来。
他快步走到商清尧面前跪下。
商清尧挑眉:“发生了何事?”
宋悬掷地有声:“劫狱刺客出自魏国公府。请陛下派人包围魏国公府,捉拿谢氏父子。”
“你再说一遍。”
商清尧搭在奏折边缘手青筋暴起, 脸色刹那间冷得可怕。
谢棠如的心情也不好。
他原本还是打算亲自去宫中一趟, 拿回自己的玉佩, 但是他又做了梦。
他的梦境和商清尧纠缠在一起,甚至都分不清这到底是他的梦境, 还是他误入了商清尧的梦。
……反正都是商清尧的错,不在自己梦里面好好待着,非要跑到他的梦里来。
谢棠如一边想着一边毫不客气占据了铺着柔软白狐皮的贵妃榻,托着脸观察起面前的这个“商清尧”来。
一个不再是青年的商清尧。
他大约年近不惑,岁月沉淀之后使他更加深不可测,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令人不敢逼视。宫女内侍全部都低着头默然侍候在殿外, 连彼此之间轻轻喘气的声音都几乎能清楚听闻——显然他们畏惧极了这位陛下。
谢棠如歪歪头, 他只见过两个皇帝, 一个是先帝,一个便是商清尧。先帝终日沉湎酒色,谢棠如第一次见得天颜时只恍然觉得——原来皇帝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都是□□凡胎之辈罢了。但是商清尧——他在那里就是和其他人不同。
——
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仗着是在梦境中,可以为所欲为, 谢棠如肆无忌惮地端详着商清尧。
他和青年时风华正茂的样子相比,并未改变太多。岁月似乎格外厚爱他, 连留下的痕迹都是淡淡的, 许多臣子都已经鬓边华发渐生,只有他还似当时。
但这个“商清尧”和他认识的那个到底是不一样的。谢棠如说不太上来这种区别来自何处,不过总归就是“世事无常”几个字而已。
——直到很久之后,他又想起这个梦境, 才醒悟过来他原来不懂人间疾苦,也将旁人的心意看得太轻描淡写。
只可惜,这个时候的谢棠如还什么都不懂。
他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商清尧,帝王对待政务无疑极为勤勉,而且也极为克制自己的私欲,不因为自己的喜恶而任用臣子,对待身边的宫人和臣属也极为宽容大度。他治下比先帝在位时不知要繁盛多少,朝野清明,政通人和。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个最出色的帝王。
反正要是让谢棠如自己撸起袖子干,肯定做不到这个地步。
不过人无完人,帝王也有不好的地方。在宫人口中,帝王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他没有自己的子嗣。当今的太子是帝王从宗室中过继而来,听说少年早慧,很是聪颖,只是与帝王的关系不太亲近。
表面父子而已。
谢棠如观察了一段时日,终于明白这种感官来自何处。不能说梦里面这个商清尧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对太子该有的教导都有,为他聘请大儒名师,组建东宫班底,甚至亲自教他处理政务,但是这种关心并非出自爱护,只是出于他需要培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谢棠如想想略有些唏嘘。
商清尧做皇帝做得够完美了,但是活到这个年纪,既没有像先帝一样有如花似玉的大老婆小老婆,也没有真正可以交心的挚友,唯一的孩子关系还这么僵,以后死了估计都没有人摔盆哭灵。
切实的孤家寡人。
心肠冷硬如铁的谢世子都要对商清尧升起两分同情。
——等醒过来之后,还是叫他爹委婉上道折子劝商清尧早点娶个皇后。
梦境还在走马观花地继续,无数场景倏忽之间转换,谢棠如看得眼花缭乱,只模糊猜测商清尧一直在命人寻找什么。
场景再次定格的时候,谢棠如终于搞清楚帝王寻找的是个道士,尊重一点称为“半仙”。
还是个熟人。
被谢棠如抓来的张仙师。
冷月夜无声,宫殿朱红大门映着烛影。
张仙师立在下首,恭恭敬敬地对帝王行礼。
“你找到他了吗?”上首的帝王面容掩在冕旒之下,声线沉沉。
“陛下,已死之人不可复生。他去往来世,此生与人世的缘分已尽,陛下何必再执着?”张仙师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说。
帝王撑着额头听完:“朕知道。”
“可我总怕他下一世过得不好,不如他的意。”帝王声音极轻,“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过得好一点吗?”
张仙师想了想,开口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这一世的人不能插手下一世的轨迹,否则人间都会乱套。但是商清尧是帝王,命主紫微,和普通人又不一样,若是他愿意分出自身气运,倒兴许真能影响已经去往黄泉之人。
可是这样做对商清尧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有损他的寿命。
谢棠如听着,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一套说辞实在太像桥底下算命的那个骗子。
商清尧一个皇帝,肯定不会信这种鬼话吧。
没想到高位上的帝王突然起身,说:“那就这样做。”
谢棠如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他看了看商清尧,转身离开大殿。
帝王的视线微微一怔。
张仙师纳罕:“陛下?”
“没什么。”帝王笑了下,“方才总感觉那儿有人。就像是他回来了一样。”
张仙师动了动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其实若陛下想挽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帝王视线猛地扫过来。
“此乃贫道师门不传之密,一向被视为禁术,且成功率极低,陛下还是切莫抱太大希望。”张仙师眼下便有点后悔自己干嘛一时冲动把这件事说出来,老老实实捂着嘴不好?非要费力不讨好。
张仙师一边后悔一边开口:“贫道师门有一秘法,可以溯洄已死之人的过往,给予警示。只是开启此秘法的代价极大,贫道的修为浅薄,恐怕无法成功施展秘法。”
…………
谢棠如坐在屋脊上晒太阳,他没有实体,想待在哪里都可以。他近来颇喜欢居高临下的视角,观察宫中来来往往的人。
比如说最近被帝王频繁召入宫中的方士。
他有点担心商清尧会步先帝的后尘。这个发展方向,怎么看都和先帝晚年昏庸无道,天天做梦追求长生的轨迹极为相似。
谢世子一点都不希望自己唯一认定的对手皇帝履历上出现这么大的污点。那会把他逼格拉低!
但是他不是梦境中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循规蹈矩地发生。好在商清尧的脑子还没坏,没有吃方士练出来的丹。
帝王又一次召见完张仙师之后,谢棠如从屋顶跳下来,溜进殿内。
帝王正在批奏章。
也许是天气转冷,他似乎生了场病,面色比先前苍白许多。
谢棠如在殿内站了会,转身想要离开,却被商清尧的声音截住脚步。
“是你回来了吗?”
他转身的动作定在原地,足足等到香炉里的香线燃过最后小半截,才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商清尧还在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好像他格外确定那里有什么存在。
谢棠如眨眨眼,不由得怀疑起这真的只是他的一个梦境吗?
如果不是梦境,那这又是什么?
他抿了下唇,走到了商清尧身边。
帝王唇边微微扬起笑意,声音轻柔地像对待举世无双的珍宝。
“阿翡。”
名字从唇齿间无声溢出。
下一刻,帝王感到有什么柔软温热的触感从他脸部划过。
谢棠如收回手,头一次有点不知所措地盯着自己的指腹,仿佛还残留着与商清尧肌肤相接触时的温度。
他好像能碰到……商清尧?
谢世子茫然又迅速地将手收回袖中。
…………
梦境太过真实,而且离奇荒诞,谢棠如一时难以消化这个梦境。
他也不那么想见到商清尧。
因此谢棠如打发了渐霜去宫里头拿回他的玉佩。
渐霜对此没有异议,她微微一笑,“不过那位曾经见过我的宋大人听闻时常出入宫中,兴许会撞上。”
“这桩事是个隐患,迟早都要解决。”谢棠如神情淡淡,“何况我本就没有想过瞒一辈子。”
如果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藏头露尾一辈子,对谢棠如来说也太过无趣。
谢元抱着长剑,视线看向窗户外,插话:“他那么傻,肯定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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