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着急的就是她人也不见了,乾坤玦也被带走。
他们一面等,一面找,从来没有放弃过追寻她的下落,不知不觉就找了几年。那时季宗主已经接管九天宗所有的事务,是大家眼中默认的掌门,只是差个名头和一块乾坤玦而已。
直到十年前的一个雨夜,风云突变,雷声大作,他的师妹跌跌撞撞闯入宗门,回来找他。
那晚一切都太过混乱,似乎只发生在眨眼之间,更像一场梦境。
季宗主只记得那个壮志凌云的小师妹再出现在他面前,眼里早已没有光彩,全是一片惊恐。她浑身被雨水打得湿透,形销骨立,面色苍白地把乾坤玦塞到他手中,对他不停地重复:“孩子……我的孩子……还有生吞……他们在堵波塔……堵波塔!师兄……你去救他!去救他们!”
季宗主被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得头脑空白,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出点什么,他的师妹又仓皇看向天外,回头起身便要离开:“它要追上来了……我得走了。乾坤玦……乾坤玦不要放在我知道的地方!”
“师兄,”她踏出门前最后回头看他一眼,“下一次我回来,便不是我。你们……记得逃。”
“至少……让我的孩子离开,永远不要靠近堵波塔,也不要让他知道我。他身上的摩诃封印不能解,别让界法找到他。”
风雨渐止,他才惶惶回过神来。虽不明白何为界法,可既然师妹交代了孩子的下落,那他便先马不停蹄赶往普陀山。
七层堵波塔,关六界恶灵,一层是鬼,二层是妖,三层是仙,四层是魔,五层是神,六层是人,七层是镇塔的三颗摩诃舍利。
他本打算从第一层开始找,一直找到第七层,只要孩子不被第七层的守塔虎吃了,总能找到。
可进入第一层时,他便察觉出了不对。
层中所有鬼魂,都消失了。
季宗主正愣在原地,望着空空荡荡的一层塔界不知所措,身后柱子旁露出双闪着凶光的眼睛,未及他察觉,一个黑影便纵身朝他扑来。
季无衣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三两下便被制服在地。
他压着这个孩子,确认这是凡人。又从头到脚把冲他龇牙咧嘴的季无衣打量一遍:这孩子浑身赤裸,瘦骨嶙峋,轻易能数清腰腹间薄薄一层皮肉下的几排肋骨,冲着他反抗和挣扎的模样,活像一头野兽。
季宗主把他打晕,正准备扛起离开,瞧见季无衣背上沿着脊骨刻下的一行生辰八字刺青。
他伸手摸了摸,随即听见七层上守塔虎的一声远啸。
想来这刺青便是摩诃封印。
可封的是什么呢?
他思考了许多年,冥冥之中似乎猜到几分。
这孩子,是师妹和生吞所生。若从出生起便被关在堵波塔,肉体凡胎,水米不进,十年间如何能存活下来?
人鬼结合,肉身是人,那魂魄呢?是人是鬼?
若魂魄是鬼,肉身却捱不住饥饿,他非要吃东西,便只能吃塔内恶灵。
再加上生吞本性便是食魂恶鬼,那这孩子,随了他的父亲,靠吞食魂魄生存也不无可能。
所以季宗主在进入堵波塔第一层的时候,里面镇压的所有恶鬼都已经消失不见。
那……生吞呢?
他每每想到此处,便不敢再往下,只觉得思虑出的结果会让自己毛骨悚然。
好在他把季无衣接回九天宗,让这孩子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季无衣竟忘了所有的事情,虽也时常饥饿,却从未表露过吃人魂魄的倾向,或许这便是摩诃封印的作用。
至于其他事情,他无力探知。
后来那刺青结了痂,他四处寻了些人间普通的去痂凝膏给季无衣胡乱抹抹,想着能去就去,不能去便让季无衣小心些,别让旁人看见,避免那个什么叫界法的发现。谁知还真有用,没多少日子,刺青便自行消匿,季无衣也未曾出现反常。
师妹告诉他,等她下一次回来,就叫季无衣离开,不要靠近堵波塔。
他自己养大的孩子,什么性子再清楚不过,若贸贸然不准季无衣靠近,这孩子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必然就是去堵波塔一探究竟。还不如给他个大体方向,让他不要往堵波塔所在的东方行进更为妥帖。
只是季无衣的娘,那个二十年前凌绝天下的奇女子,早已于多年的江湖风雨中慢慢淡出所有人的记忆,老宗主为了避免季无衣起疑心,也不准宗门内的人提起。
季无衣此后只在下山时,偶尔从路人口中听到一两句九天宗当年那位令人唏嘘的女掌门,却不知晓那就是他找了多年的亲生母亲。
第58章
次日他们便下了山。
季无忧走在下山路上,咂咂嘴:“去哪?回丹穴山,看看阿茵?”几个月不见,她还挺想的。
辽玥摇头:“阿茵应该不在丹穴山。”
凤凰为涅槃做准备所需要的时间虽说不上漫长,但总归还是要上一段。
每只凤凰能力不一样,到四界采集的煞气强烈与多少都不一样。一旦开始,就要马不停蹄地到处奔波,在五感彻底全失以前承载到足够让自己涅磐的煞气,再奔向琉璃火池。
期间若是犯懒休息,无异于加速自己的灭亡,给涅槃成功与否带来多一丝不确定性。
没出事之前他们本来说找机会下山去扶桑道的,这下被赶出来,时间卡得不上不下。
算了算,离扶桑道开道还有大半个月,一行人念着没事,最后还是紧赶慢赶回了趟丹穴山。
不过辽茵确实不在。
她随身带着那根树枝,遇着再危急的事只要用指头一折,辽玥即刻就能感应到,倒也无需过多担心。
凤凰涅槃,就跟老鹰总要在悬崖边摔下去才能学会飞一样,再亲的人都帮不上忙。
“她有事会唤我的。”辽玥往山脚密集的镇子看了看,“明日便是这个月最后一天,再去一次扶桑道吧。”
一来让莫长生找找,看能不能遇见上次逃脱的黑衣人,二来,他和季无衣想跟着蛊婆,查查轩辕蛊到底有什么蹊跷。
四人随便找了家客栈下榻,到镇子口找着装乔木片的篮子。第二晚子时,点燃乔木后,等来了黑衣人敲门。
扶桑道的入口果真只是虚物,这次他们下榻的地方和上次不同,来的魔族也不知和上次那个一不一样,反正依旧是看过他们每人的生辰八字,烧了以后,分给他们不同面具,再一声不响带他们前往街面上一个白日里未曾出现的铺子。
门一开,上回守在扶桑道口的少年却没变。
他见到辽玥依旧是意外地一愣,这次季无衣注意到了,顺便经过对方时还发现这少年手腕上无意间露出的一块疤痕,像是牙印,但不是人咬的,而是什么野兽的獠牙留下的咬痕。
他走在道上,扯扯辽玥:“那……小狐仙,认识你?”
辽玥不明所以:“我没见过他。”
“说不定只是你不记得。”季无衣抱着剑,撇撇嘴,“指不定几百年前人家对着你惊鸿一瞥就忘不掉呢。”
又小声嘀咕:“我看那眼睛都要在你脸上盯出花来了。”
辽玥沉思一瞬:“你在阴阳怪气吗?”
季无衣:……
“我什么时候阴阳怪气?!”季无衣两手一放,反应过来,急吼吼道,“你什么什么就知道什么是阴阳怪气了?哪学的?!”
辽玥想想:“你之前就是这么说我的。”
季无衣:……
辽玥:“所以你在阴阳怪气吗?”
季无衣:……
辽玥:“你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季无衣:……
辽玥:“你……”
“是是是!我就是在阴阳怪气!我看那小狐狸盯着你我不高兴!我吃醋行了吧?吃醋还不能阴阳怪气两句了?我不阴阳怪气怎么办?难不成冲你发脾气?总不能冲过去把人打一顿吧?”
季无衣炮仗似的连环输出,辽玥默默听完,面无表情转过脸,看着前面的路,趁季无衣不注意,偷偷抿嘴笑了一下。
正走着,前面季无忧拉住莫长生往不远处人堆里扎,不知道在凑什么热闹。
季无衣挤进去一瞧,嗬,扶桑道还有卖鱼的。
这鱼长得当真奇特,脸上皱皱巴巴,跟人面有几分相似,被装在玻璃罐子里,凶神恶煞对着瞅它的人龇牙,獠牙长得甚尖,被咬一口,怕是皮肉都要穿烂。
季无衣觉得它很可爱。
跟轩辕蛊一样可爱。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第一次遇到墨子玉这天,估摸着自己的审美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扭曲的。
或者更早,从季无忧告诉他轩辕蛊真相那晚,对辽玥的歉意让他在心里彻底改变了审视轩辕蛊的目光开始。
他冲摆摊的嘿嘿一笑:“老板,我说,你这鱼怎么卖啊?”
“去去去!什么鱼!没见识的,这是赤鱬!”卖鱼的戴着个桃色面具,是季无衣之前没在扶桑道见过的,“赤鱬知不知道?上古神族!一口肉下去,涨千年修为都没问题!这还是只快要化形的!你要趁这时候吃了,大补!飞升成神不敢说,万寿无疆保管是稳了!”
季无衣摸摸下巴,问:“拿什么东西买?”
卖鱼的神气了,昂首挺胸:“我敢说,就怕在座各位拿不出来。”
季无衣问:“什么?”
卖鱼的伸出一根手指:“凤凰毛。”
-
季无衣记得,上个月,刚刚回暖那两日,可能是春天到了,凤凰再怎么说也是鸟,辽玥多少受到些影响,在床上比以往黏人很多。
有一晚情动过了头,季无衣听着外头的猫叫被硬生生做晕过去,二早醒来,被褥底下薅到根辽玥前一晚掉落的凤羽。
他拿着那根羽毛到辽玥面前晃悠,把人调戏得耳根子通红,惹得辽玥一气之下抢走凤羽藏了起来,季无衣找了许久没有找到,才不了了之。
现下他抱着个琉璃罐子从人堆里挤出来,冲着辽玥一脸傻笑,示意对方看看他得到什么好东西。
辽玥低眼一看:“赤鱬?”
季无衣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这是上古神族后裔,向来只出现在青丘。”辽玥往人群中抬眼,蹙眉道,“竟然有人敢拿到此处售卖。”
“有能者可贩万物,扶桑道是这个规矩嘛。”季无衣斟酌道,“你看看啊,堂堂上古神族,说不定它往前数个十几辈,祖爷爷的爷爷还跟你爷爷在战场上一起打过仗,咱也不忍心看着它沦落到被拿在地摊上卖的下场是不是?”
辽玥沉默着看向罐子。
“你想救他?”辽玥问。
“这儿可不兴说‘救’,阿玥。”季无衣拿肩膀蹭蹭他,头头是道的,“扶桑道里的事,那能叫救吗?”
那得是买卖。
辽玥听明白他的意思:“要拿什么换?”
这下正合季无衣的意。他弯了弯眼睛:“还记得不记得,上个月,你在床上掉的那根凤羽?”
-
季无忧瞟着季无衣怀里的琉璃罐子,不忍盯着那条赤鱬细看。
对于丑鱼,细看是一种残忍。
过了会,她还是憋不住:“我说, 你闲得没事买这这么丑一条鱼干什么?”
“人家哪丑了?”季无衣抬手用掌心盖住罐子口,生怕里面的赤鱬听到似的,“我瞧着它可爱。”
季无忧抬高一个音调:“可爱?!九天宗山上三年没洗那猫屎罐子我看你瞧着都觉得可爱。”
罐子里的赤鱬:……
一旁的辽玥思忖着这话,皱起了眉。
季无衣之前也说他可爱来着。
赤鱬可爱,猫屎罐子可爱,他也被说可爱……
这赤鱬……
猫屎罐子……
还有他……
还有这赤鱬……
猫屎罐子……
还有他……
“阿玥!”
季无衣一声把他神思叫回来。
辽玥被抓着袖子,怔怔的:“怎么了?”
“别往前走了。”季无衣朝他使了个颜色,压低音量,“咱们到帐篷了。”
辽玥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离帐篷不远的地方。
为了避免引起蛊婆和里面其他人的警觉,几人先前便商量好守在暗处,等扶桑道快关闭的时候,他们再尾随其后跟出去。
等隐到帐篷后无人的地方,季无衣才问他:“你刚刚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乌漆墨黑的,季无衣也看不着辽玥什么神色,只听见身边安静了许久,对方才试探着支吾问出声:“你真的觉得……这只赤……”
算了。
不该这样。
辽玥摇摇脑袋,掐掉话头,又问:“那个……三年没洗的猫屎罐子可爱吗?”
季无衣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季无忧已经一下子笑出声来。
“你别听她瞎说,”季无衣话里带着点笑意,“我什么时候觉得那臭猫屎罐子可爱了?”
他趁暗刮了刮辽玥鼻子,小声在辽玥身旁咬耳朵:“一天到晚瞎琢磨什么呢。”
帐篷位置设得偏,来扶桑道寻轩辕蛊的一晚上也没几个,终于捱到第二日临近辰时,扶桑道将近关闭时分,道上形形色色的来客也渐渐稀少,他们等到蛊婆和黑衣人从帐篷出来。
几乎是在所有商客走光的时候,蛊婆伸出脖子往外探了探,确认大道上没有旁者停留抑或是注意到他们,她往屋里招了招手,动作麻利地和黑衣人朝扶桑道入口的反方向走。
季无衣和莫长生无声对视:这就是上次他们俩追出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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