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叫他快出去。
“季、无、衣。”九尾咬着牙叫出这三个字,再度抬起双臂,扫了一眼墨子玉,视线又回到那柄剑上,“谁都想救,当心谁都救不了。”
说完便起势杀了过来。
长剑旋身稍作运转,引着九尾往季无衣肉身那边追去。
待回到季无衣身前,它略作停顿,剑身蓄力,剑柄凭空在季无衣顶上画了一圈,便盘桓在圈内不出,只让尾端剑尖大幅划动,凡所过出,皆留下一道温润华光,那些光线交织缠绕,逐渐在空中画出成形的咒文。
“穿魂咒。”九尾缓缓退到悬台另一端,“你想在心窍里找到我?何必那么费力。”
他点地腾空,一掌托住一掌,并二指立于嘴边,口中念念有词,倏忽展开双臂,顷刻间,悬台之上尽是九尾分身,千人一面,皆是九尾的模样。
这些分身将季无衣团团包围,而他身前那柄长剑只是懒懒散散摇摆两下,似乎对此浑不在意。
分身开口,传过来的声音却好像只有一个人在说话。
“你要杀我,你杀个够。”九尾在他耳边道,“看是你穿破我心窍的速度快,还是我掏出你心脏的速度快。”
话音一落,那些分身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在季无衣周边移动闪现,灵剑在摇晃中骤然一定,朝围起它的一圈残影里刺去,很快那些互相穿梭的影子便难分彼此。
悬台边,一只凤凰已将火池引渡到他们脚下。
火汤沿壁逆行而上,若九尾转身,就会发现它们已经布满他身后整块岩壁,此时壁石仿若有吸力般让火汤依附着,那股力一旦松开,整个山洞都将迎来一场灼烈的泼洗冲刷。
就在这时,影壁中间或闪现的灵剑剑柄上出现一根极细的红线,那条线从中间向两边破开,就像一只缓缓睁开的眼睛。
剑脊上指,停在漩涡中央,不过瞬息,它仿佛找到了什么,再次刺入那些快得叫人看不清位置的分身,直直对着其中一个穷追不舍。
片刻后,晃动的人影以极快的速度变得稀疏,不断互相重合到一个身体,而那个身体后方,剑光凛冽,杀气腾腾。
七窍元神逃无可逃,千身归体,眼瞧着长剑已快要刺到九尾,后者眸色微沉,沿石壁逃窜时突然蹬腿借力,千钧一发之际,竟然转了个向,奔朝跪在悬台边的季无衣,趁机蓄足所有灵力,势要鱼死网破,对着季无衣左腔位置化出利爪。
灵剑刺穿九尾心窍那一刻,他的手掌也穿透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九尾甚至没工夫看清,便一掌打碎对方所有经脉,强行将灵力灌入那人体内,再用最后的力气念咒施法,确保他和自己的两股灵力相互冲击,以让对方灵海紊乱,元神爆裂而亡。
他在眨眼间做完这一切,耗尽所有力气,刺破他心窍的灵剑也倏忽消失,季无衣魂魄回身,一掌将九尾打到几尺开外。
九尾口中喷出一口心血,卧倒在地,费力撑起半个身子看过去,一面看,一面笑:“季无衣,你算计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话未说完,他脸上笑意凝滞。
——季无衣身前跪坐着一个背影,黑衣黑发,后背被掏了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
墨子玉闷哼一声,刚想说点什么,才动了动唇,便止不住地呕血。
季无衣愣愣的,他睁大眼望着洞口外明媚的天光,仿佛没反应过来自己跟前这一幕是怎么发生的。
少顷,墨子玉缓缓将下巴垫在他肩上,又细细舒了口气,好像这样才能得到一点休息的空隙。
“墨子玉……”季无衣快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后背有湿热的液体不断淌下,那是墨子玉的血。
“你明明,可以不挡的。”他抬手,摸到墨子玉后背那个血窟窿,指尖难以自抑地发颤,“你知道,我不会死……”
“季无衣。”墨子玉打断他,靠在他颈边轻轻一笑,一排白牙被血染得鲜红。
“小白回不来了,我没有念想了。”
季无衣张了张嘴,双目被水光模糊。
他听见墨子玉喘了两口气,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的,摸索到地面,然后对他说:“我去送他。”
季无衣肩上的重量一轻,墨子玉突然起身向后跑去,抱着九尾冲向了琉璃火池。
岩壁的火汤在这时陡然失力,瓢泼坠下,季无衣还在愣神,怔怔盯着前方被火海吞噬的二人。
他好像看见九尾抬手摸了摸墨子玉的头发,看见墨子玉开口唤了声小白。
接着他就被拥入一个紧实的怀抱。
季无衣迟缓地蹙了蹙眉,沉沉抬起眼,朦胧视线中是那张沉静瘦削的脸。
他低喃道:“阿玥。”
便彻底昏死过去。
半梦半醒间,季无衣在茫茫黑暗里,好像又听见那首墨子玉在村边小河上没唱完的歌谣。
这回季无衣终于听清楚墨子玉唱的是什么。
他唱——
一条小丑鱼,无靠又无依。
逐波三万里,只想随风去。
去找小狐狸。
第89章
——半个月后。
昨夜除夕,季无衣做好一大桌子饭菜,将桌椅搬到院子里,摆上酒碗,挨个给杯子斟满酒,对着空空荡荡的酒席笑眯眯道:“粗茶淡饭,别嫌。大家吃好喝好。”
说完就拍拍手进屋找辽玥放烟花去了。
二人在后山放完烟花,回来路上就下起了雪,起先不过盐粒子那么大,到家时已如柳絮般满山飞扬。
山是荒山,就住了他和辽玥,虽说才来这没几天,但季无衣对此处最熟悉不过。
那日他在丹穴山底昏迷,回去躺了几天,辽玥不眠不休守着他,在床榻寸步不离,就怕他一睡又是多少年醒不过来。
毕竟季无衣与墨子玉签过血契,他虽身为灵主,但墨子玉元神消亡,不免还是会被影响到。
好在这具身体抗造,青莲之力支撑着,也难出太大差池。
他昏迷那几天浑浑噩噩,梦里全是故人。
有时是无忧,她坐在廊下抱着酒壶醉醺醺地问他:“哥,什么是魂飞魄散?以后我魂飞魄散了,你会把我找回来吗?”
有时是阿琪,她跪在鹅毛大雪里,两手抓紧膝下的泥地,冲着前方的虚渺大喊:“莫长生!”
有时是阿茵,她蹲在丹穴山竹楼下的台阶上,对身旁的季无衣莞尔一笑,说:“你留下来吧。哥哥想你留下来。”
有时是玉惊空和生吞,他们一个坐在塔里,一个躺在地上,眼里满是慈悲与泪光,还在温声唤他:“孩子。”
有时是师父师娘。
有时是宗门旧友。
还有白骨梁生,还有九尾。
还有墨子玉。
季无衣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听见他说:“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念想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又说:“小白回不来了。季无衣,我没有念想了。”
最后季无衣耳边总是响起那一句:“我去送他。”
墨子玉送小白走了,也把自己送走了。
琉璃火池度化六界元神,他们干干净净地来,又干干净净地去,比起让墨子玉忙忙碌碌再在世间追寻万年,这何尝不是解脱。
让他去找小狐狸吧。
季无衣想通了,最后他看到阿玥。
阿玥坐在床前,脸色苍白,眼睛都熬红了,小声对他说:“季无衣,别再让我等你醒过来了。”
于是季无衣就醒了。
季无衣醒了,阿玥却不高兴,因为他不肯告诉阿玥自己在仓颉眼里同天道做了什么交易。
他上蹿下跳地把人哄好,却依旧对这件事只字不提。
阿玥妥协了,这只凤凰第一次在季无衣的事情上不那么固执,他说:“季无衣,我只问你一件事。从今往后,你还会不会离开?”
季无衣说:“不会。”
阿玥问:“直到我死,你一直在?”
季无衣说:“我一直在。”
从此阿玥便再不过问。
他们商量着以后要去哪里。阿玥不想再回丹穴山,季无衣却说他愿意去九天宗看看。
他们一路到了青州,来到昔年九天宗山脚,山已化作荒山,偶尔有几个砍柴的樵夫出现。
山前石像,模样像是个仙气飘飘的老者,石作底书“守山神”三字。
季无衣拉着一个下山的樵夫问这是怎么回事。
樵夫说,这山在千万年前曾为一名宗大派所有,后来那宗不知怎么灭门了,剩个小弟子活着。小弟子拿着镇派玉牌,日日守在山门外,说是等着自己师兄回来。一等等了一辈子,从清秀少年等成白发老人,也没把他师兄等到。后来他等死在这里,在山脚坐成一具枯骨。
人们感念他心性坚忍,便在他化骨的地方依他生前模样打了座石雕。又过几千几百年,这老人的故事代代传下来,后世更心存敬畏——他生前这般守着这山,死后定是也不愿外人来犯的。大家便不敢前来叨扰,久而久之这山也没什么人进。
只因他生前未留名讳,他们不知怎么称呼,便叫这人守山神了。
樵夫三言两语说完,赶着回家做饭,季无衣谢过,他便匆忙走了。
两人上了山,山顶亭台凋零,不过残垣断壁间依稀还保留着九天宗的影子。
辽玥回到当年与季无衣居住的厢房,又把院子收拾出来,便就此安顿了。
除夕折腾了一夜,二早季无衣还没睡上几个时辰,就被鸟叫声叽叽喳喳吵醒。
他从被窝里睁眼,小红正在枕边抓着床沿定定瞧着他。
季无衣弯眉一笑,把小红搂进怀里,被子一盖,伸出指尖点点它的眉心,逗道:“就那么喜欢变成鸟?”
变成鸟好啊,变成鸟成天都被他抱着,比人好多了。
辽玥自从发现这件事以后,没事就喜欢变成鸟。
屋外风雪通宵未歇,季无衣下了床,侧耳一听,低头对怀里的小红问道:“出去看看?”
小红贴在他胸膛,轻轻蹭蹭脑袋,闭眼默许。
他走到檐下,昨夜院子里摆的一桌酒菜已经消失不见,放眼皆是一片银白。
季无衣伸手挠挠小红下巴,挠得它眯起了眼,看样子十分享受。
“你收拾的?”他问。
小红正舒服,理也不理他。
檐下放着把竹条编的摇椅,季无衣没事就爱坐上去发呆。
这下他打了个呵欠,踱步过去,躺进椅子里,慢悠悠摇着,就看起了雪。
小红窝在季无衣怀里,窝得他身上暖融融的,季无衣看了没一会儿,又听着徐徐风声睡过去。
醒时念故友,梦里话旧事。
这回他梦见的是仓颉眼中那个老头。
老头中气十足地冲他笑,一边笑,一边道:“你也来了?你想问我什么,你尽管说。”
季无衣就问:“这个会元还能存活多久?”
老头嘿嘿一声:“早已命尽,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季无衣又问:“你当年是为什么归顺?”
老头一点也不避讳:“一世为人,总有求而不得的事。”
“你便应了这刑罚?”
老头不置可否:“你不是也要仓颉眼么?你要了,不是也将应么?”
季无衣沉默一瞬:“我不要忘。”
“那便不忘。”
“这个会元也不该如此消亡。”
“那就让它多存几劫。”老头嘻嘻笑,“凡事都要有代价,你想要什么,天道都给你,可你呢?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
季无衣睁眼,辽玥正抱着他往床榻上放。
见他醒了,便淡淡说道:“你最近愈发嗜睡了。”
“冬天不睡觉做什么?”季无衣无赖一笑,往里挪了挪,被子掀开,示意辽玥躺进去。
“外头还在下雪?”
“停了。”
“一会下山走走?我给你买冰糖葫芦。”
“……好。”
二人相拥睡了一觉,黄昏下山,夜市正热闹,灯火辉煌。
季无衣照例给辽玥捏了几个泥人,买上烤红薯和糖葫芦,一路说说笑笑,年关就这么过去。
不知不觉便相伴度过几许光阴,日子越过越久,季无衣总想起梁生他娘说的,人这一生,一条路,走到头就到头了,该走下一条路就走下一条路。
是这么说的吧?他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觉得自己这条路,越走越长,永远也走不到头。
他明白了为什么在天道看来,赐一个凡人永生是给他最大的判刑。他永远活着,一路走,一路送走所有的人:墨子玉、季无忧、莫长生、辽茵、爹娘,甚至九尾。他看着他们一个个地离去,而自己依旧一路前行,永远不会停下。走了的人走了,他们把自己的一切留给活着的人记住。
到最后只剩季无衣,他便要记住他们所有人。
可凡人记性总归没有那么好,一万年的时间就能让他忘记辽玥,更何况那些人呢?千百年过去,慢慢地,他们的面容在季无衣脑海中开始模糊了,他总是想不起有些人是什么模样,爱穿什么衣服,但却不会忘记某年某月他们在一起时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有时候午夜梦回,季无衣会看到一头黑发的自己和他们扎堆,插科打诨,好像是在九天宗的某个时候。
他醒来后会唤唤辽玥,问他记不记得刚才在自己梦里那个场景是发生在何时。
辽玥总是把一切都记得很清楚,不管他问到什么,都能准确地把当年一干人的举止给他复述一遭,就在他枕边,声音低低的,把那时季无忧说了什么话,莫长生是什么反应,他自己又如何耍小机灵,说得事无巨细。季无衣往往会笑着听辽玥把旧事讲一遍,就像自己从未经历过一样,听着听着,他会在辽玥低低的声音中再度睡去。
第二天睁眼,那些人的面容依旧模糊。
76/77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