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意已达尽。
二人相顾无言。
季无衣踏进洞中,少顷,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墨子玉自说自话,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其实一万年前……我见过他的。就在丹穴山……那时我还是条鱼,他却已经化形了。他偷偷给辽玥递消息,我在罐子里,没认出他来……原来我从一万年前起,就注定不会找到他了。”
他长长舒了口气:“我要是能在一万年前认出他……”
一万年前认出他,又能怎样?
墨子玉说到这里,自己都怔了怔,骤然一笑:“也不能怎样。”
“季无衣……”他忽地将声音放得很低,好像这样就能让通灵诀那头的季无衣感受到自己姿态有多低了。墨子玉鼓足勇气,厚着脸皮问:“你当真……不能放他一命?当真就……救不了小白了?”
墨子玉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季无衣还能不知道,看着脾气暴心眼粗,一天到晚跟他没脸没皮插科打诨,实际上骨子里比谁都要强,只要有口气在,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肯示弱的。
眼下问出这种为难人的话来,是真的穷途末路了。
他叹了口气,不忍心把话说得太直白:“你还记不记得我昨夜同你说,当初界法远赴青丘,是为了把组成它的一部分元神放到九尾狐的心窍中去?”
墨子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话:“记得啊。”
季无衣斟酌道:“当时我只以为他是许多元神依附在扶桑树精元之上,精元消耗过后,无法承载那么多元神,所以他把自己分出一部分去寄生九尾,其他元神留在别的地方躲了起来。也就是说,我曾以为那些元神是可分的。可我昨晚思来想去,发现自己遗漏了一点。”
“什么?”
“若他的元神可分可合,那他去青丘那晚,我娘理应会在他监视之下,根本逃不掉,更别说到堵波塔来救我。他若留了一部分元神,大可以分出一些,哪怕只有一个,看管我娘,也不至于等他从青丘回来以后苦寻我那么多年而不得。”
墨子玉脑子嗡的一声,他像是快接近季无衣要表达的意思了:“你是说……”
“凡是被界法吞并的元神,都会融为他自己的一部分。好比河川入海,从界法产生自己的意识那一刻起,旁者都是被他打碎了嚼烂了吞进去。当年他那样匆忙跑去青丘,想来不仅是扶桑树精元在消散,界法自己的元神也在削弱。并非我所推测的那样,以为组成他的元神不少,只是离体而已。它们早就无法分割了。”季无衣说,“即便在九尾体内可以分,但那也只是界法将融为一体的自己分开,分开的每一部分都和界法是一样的意识,那些他吞噬的元神,无法独善其身。”
季无衣顿了顿:“你能明白吗?”
那边安静了许久,久到季无衣以为墨子玉掐断了通灵诀。
他正要唤他一声,就听墨子玉极轻地说了句:“罢了。是命。”
“墨子……”
季无衣没来得及喊出口,这下真被掐断了通灵诀。
第88章
他还待再喊,身后已有人先一步开口。
“季无衣。”
季无衣转头,一时恍惚,虽万年未曾谋面,往日恩怨却好似就发生在一夜之前。
“九尾。”他一挑眉梢,缓缓道,“好久不见。”
季无衣开门见山:“不化骨?”
“带了。”九尾也问,“摩诃舍利?”
季无衣扔过去。
又随口问道:“另一颗也在你那?”
“在。”
见季无衣不说话,九尾来了兴趣:“不好奇我拿来做什么?”
季无衣说:“我知道。”
“你知道?”九尾视线扫过他一头如霜白发,看到季无衣额前鲜红的符文,忽然变了神色:“仓颉眼?”
季无衣嘴角慢慢浮现笑意:“发现了?我以为你还要反应一会儿。”
他悠悠道:“无忧身上的摩诃舍利,聚合魂灵。你不就是怕自己货钱两空,没了退路,所以拿着舍利当个底牌么?如果什么都没了,还能苟延残喘一阵。”
九尾沉着脸,眸色森寒:“你想起来了?你找了天道?!”
“我想起来了。”季无衣点头,淡淡道,“我能同你做交易,自然也能同它做交易。”
“我说呢。”九尾眯了眯眼,“怎么突然叫我来这里赴约。”
季无衣直认不讳:“是。我叫你,不,是叫你们来这里赴约,自然有我的目的。”
九尾眸光微动。
季无衣接着说:“你敢来,不也是同我赌一场?你赌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赌你为了我这副壳子甘愿以身犯险。”
琉璃火池,度化六界一切元神之地,凡落入其间的生灵,无论肉身魂魄,都将被烧干净一切过去,再被送入往生。
“我赌赢了。”季无衣不动声色扬起嘴角,“你是个什么玩意,即便不要天道,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漫不经心往火池瞥了一眼,估摸着墨子玉快拖不住辽玥了。
“那日阿玥到堵波塔下救我,我便猜到这是你的手笔。即便你也不愿意让他堕魔,可为了逼我拿起剑,还是破釜沉舟,要跟我比谁更捱不过谁。当时我没有犹豫,一来塔下入魔的是阿玥,我等不得,二来,我以为自己的筹码确实没你多。因为毕竟就算阿玥入魔了,还有个阿茵留着上古神族血脉。直到我下去,阿玥告诉我,阿茵死了。”
季无衣说到这里,蓦地将目光投到九尾脸上。
对方面无波澜,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
“当年我就一直在想,你在扶桑道遇见我,从而怀疑我的身份,才追查到我就是玉惊空的孩子。这件事纯属巧合。若我没有偶然去到扶桑道被你遇见,你岂不是一日得不到摩诃舍利,就一日找不到我的下落?莲心莲瓣融合之事刻不容缓,等我一个凡人短短几十年的一生过完,下一个机会你不知还要等多少年。所以我思考了许久,如果你没有在扶桑道遇见我,你会用什么方法,叫谁去为你拿到堵波塔内的摩诃舍利?我娘么?她早做好万全之策不让自己帮你拿到。那哪条路,才是你计划好的一定能拿到舍利的?”
九尾垂着眼,微微后仰,盯着地面,听季无衣徐徐说完。
“阿玥,是么?”季无衣一面说,一面往悬台边迈了几步,“当年魔界少主死于凤凰一族的刀下,莲子还未以人身降世,你为了等到我,就要延长整个会元的寿命,不停维护六界平衡。等魔界几乎灭族之后,你恼羞成怒,杀光凤凰一族,仅仅保留了一丝理智,让尚在丹穴山的阿玥和阿茵活了下来。后来想尽一切办法为魔界那位少主续命。你教魔族学会利用轩辕蛊,又让他们在扶桑道以此谋生,可后来你们发现轩辕蛊复活的那些生命都是活尸而已,与死物没什么不同。魔界那些喽啰可以这么复活,但那位少主不行,毕竟是最后一滴上古魔族血脉。所以你又找到另一种方法教他们——找命盘相同的生灵给她续命。”
九尾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轻轻活动脖颈:“我以为当年发现轩辕蛊穴的存在已经是你们的极限,没想到你还顺藤摸瓜猜到了我。”
他闭了闭眼,不咸不淡道了个歉:“还搭上你妹妹的命,不好意思了。”
季无衣盯着九尾,袖中握成拳的五指指尖快掐入掌心。
他咬着牙细细舒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就是因为续命的法子,莫长生第一世才死在应辞手中。也是因此,你意外发现阿茵的命盘与那位少主吻合。”
季无衣又往后退了退:“可你没有立马告诉魔族这件事。你在玉惊空失控逃走之后,知道摩诃舍利封印了我的气息和踪迹,才对阿茵出手,这就是你本来的打算。你打算让魔族夺了阿茵的命盘,等阿茵死去,你再告诉阿玥,堵波塔内三颗摩诃舍利,有一颗能把阿茵送入往生轮回,当然,条件是他帮你拿到另外两颗,其中有一颗,就是能追查到我踪迹的舍利。”
“所以阿茵的死根本不是意外。”季无衣沉声道,“她和阿玥也在你的算计之中。若当年扶桑道外你没有遇见我,昔日替你闯塔杀虎的人,就是阿玥。”
他一直看着九尾,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被揭露的慌张,脸上毫无歉意,只懒懒笑着应他:“不错。”
季无衣也没期望对方能忏悔,可自己说了那么多,想得到的答案并不是一个“不错”。
他问九尾:“后来你明明已经得到摩诃舍利,把我送入塔内,阿茵的死还未成定局,你却依旧没有收手救她,为什么?”
“为什么?”九尾歪头重复着,似是在真的思考,“我为什么不救她?”
他一本正经望向季无衣,又一本正经地问:“那我又为什么要救她?”
他眨眨眼:“她死于活,与我何干?”
季无衣一点一点松了手,将右臂放到背后:“九尾,你该死。”
“我该死?”九尾向他走近,“无关人等的死活我为什么要管?你眼里只有辽茵这一条命的长短,我看的是六界苍生!凭什么?凭什么天地会元都要听天道的安排?凭什么每一个六界都要在既定的规则下存活?活多活少,存长存短,凭什么是它天道说了算?!”
他敞开双手,眼底发红,凛凛道:“这规则本就毫无道理可言,我不过想打破罢了,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季无衣状似无意往九尾身后看了一眼,“你以为天道是规则的创造者,所以你要毁了这套规则,再自己创一套出来。那如果它也只是维序者呢?如果造出这套规则的是所有会元,你就去毁了所有会元吗?退一万步讲,就算天道如你所想,被你毁掉以后,规则也跟着毁掉,你又要创造一套怎样的规则?你要物竞天择么?择过之后,等混乱走向有序的那一天,你与现在的天道又有什么区别?你没错?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只是想活。可你不该让与你无关的人牺牲一切陪你赌这一场。”
“牺牲一切?”九尾声色冷冽,质问道,“季无衣,一万年前我助你逃出堵波塔,免辽玥入魔之难,你答应我赴约之后将一切交付于我。我给了你要的,今时今日,你便想出尔反尔了么?”
“你给了我想要的?”季无衣重复着这话,竟打心眼里发笑,“是什么?是被你控制十年之久最后死于自己儿子剑下的玉惊空,还是被你设法劈开舍利后当众失控屠尽满门的季无衣?又或者,为了你所谓的六界平衡,而无辜枉死在魔族复兴大路上的辽茵和无忧?”
“九尾,不,界法。”季无衣眼底寒意愈盛,“你从我现世起就开始了算计,从我爹娘,到我的挚友亲邻,甚至我一生命数结局,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师友死尽,家破人亡,他们原本可以一个都不用离开,最后因为我连鬼都没得做!黄泉路再冷再长,也没有一寸容他们踏足的地方。你抹杀完我的所有,再赏我一块破铜烂铁。我还要因为这块烂铁,对你感激涕零不成?”
“出尔反尔又怎么样?”他不无讽刺,“我生吞生父,手刃生母,杀师戮友,无恶不作。界法,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九尾沉默一瞬,了然道:“原来你今日,是来讨债的。”
“我不讨债。”季无衣与刚到洞口的人对了个眼神,放在背后的右手缓缓抽出一柄细薄长剑。
他单膝跪下,合手握剑,举过额前,再一把掼入身前悬台岩石之中。
火池摇晃,山崩地裂,洞口划过一声清冽嘹亮的凤凰嘶鸣。
季无衣身后岩壁上照映出一只巨大的凤凰的影子,他跪在影子脚下,略微抬头,眉间符文隐隐发亮。
季无衣于灼目火光中对着九尾扬唇一笑。
“我渡你。”
他缓缓闭眼,维持着两手交握剑柄的姿势,头颅低垂,额前青光一闪,竟是将元神注入剑中。
须臾,一滴鲜血顺着眉心滴落在地。
季无衣跪在那里,好似沉睡,手中长剑却自发拔起,抽出岩石,横桓在他与九尾之间。
人剑合一。
“好。”九尾本要对他出手,如今却被逼倒退一步,冷冷哂道,“仓颉之眼联合混沌青莲,这力量,我倒要看你能掌控几分。”
言毕便闪身移到悬台中央,御空而起,长剑紧随其身,剑尖直指九尾面中。
九尾盯着剑,眼底划过一丝狠辣:“仓颉眼?你不就是图它能识出魂魄?我不躲,我让你杀。那么多个我,你多杀几个。”
说话间身后已幻化出九条狐尾,面生绒毛,白眉入鬓,竟是半人半狐之相。
墨子玉闯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他心头一颤,猝不及防便朝空中大喊:“小白!”
九尾闻声看去,目光触及墨子玉时失控一愣,一眨眼又恢复了神智,眼露凶光,对墨子玉狰狞一叫。
又是这条鱼!
危急关头竟然让这具身体险些再次失控,这样的事情他绝不会容忍发生第三次。
那头辽玥早在季无衣元灵入剑时俯身冲到悬台之下,滚滚火池,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停止了沸腾,正受凤凰灵力牵引缓缓向上奔腾。
墨子玉孤身一人站在洞口不远处的岩石边,还欲再开口唤九尾一声小白,不料对方势先夺人,扭头朝他突袭而来,一息后探出的五指与他相隔咫尺,再进一寸,利爪便能穿破他的喉咙。
墨子玉头脑一片空白,迟钝到忘了闪躲。
眼前这只爪牙毕露的狐狸,哪里还有当年在湖边冲他嬉笑玩闹的影子。
在他发神的当儿,对方杀招已下到眼前,死亡不过毫厘之间。
墨子玉双目被冷光一闪,眨眼时忽闻铿锵一声,再定睛一看,九尾生生被那柄晶莹长剑挡退到三尺之外,剑脊指向九尾,三者僵持不下间,一直对着墨子玉的剑柄还抽空往洞外摆了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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