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边杯子被踹下去。
季无衣置若罔闻,自说自话:“嘶……这个火精……在哪来着?左边还是右边?”
被窝里窸窸窣窣。
“唔,摸到了……”
一语未尽,枕边不知何时冒出个人躺着,在他适应了黑暗的视线里勾勒出一个隐约的轮廓。
辽玥攥住季无衣放在自己左腹的手,冷冰冰道:“睡觉。”
季无衣吃吃一笑,凑过去:“你知道我不会掏的。你就是想过来。”
辽玥说:“我不想。”
“是,你不想,我把你逼过来的。”季无衣挪到辽玥的枕头上,“你不想理我,你也不想过来,你最讨厌季无衣。”
“你不在乎我。”他略支起身子,垂眸看向辽玥,“那你为什么害怕我把火精掏了?”
辽玥紧抿着嘴,想要侧过身去,季无衣早有预料,脚一搭,卡着辽玥的腿,一手撑在辽玥另一边枕上,低下头去,鼻尖碰到辽玥躲开的侧脸,一开口直往辽玥耳垂吹气:“你怕我冷?还是怕我痛?”
感受着辽玥脸上温度越来越高,他轻轻一笑,放开所有钳制,翻身躺在辽玥旁边,盯着床顶道:“你怕你找不到我。可你不是不在乎我么?”
辽玥悄悄侧身卧着,背对季无衣,不说话。
季无衣跟着辽玥卧向同一边,他盯着眼前缓慢起伏的背影,不露声色把手搭上辽玥的腰。
“昨晚你怪我,你说我醒来以后把你当作可有可无的东西。当年送你的簪子,我如今说不重要,一根破簪子,要多少有多少。你以为你难过,我就不难过么?”他反问,“一万年前我说浑话伤过你一次,差点没把你哄回来,我怎么还愿意伤你第二次。所以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要你醒了以后离我远远的,我要你不要再来人间,我就知道我一定会让你伤心。我知道的。”
“可你一个字也不听。”季无衣絮絮道,“人间那么冷 ,我一下山就把你搞丢了,你合该趁那次回丹穴山待着,自此平安长久地活下去,再也别挂念我。我情愿你放在我身上的心思别那么多。你少为我难过一些,等我想起一切的时候就少愧疚一些。你这样对我,是不是算准了我会想起来,要我加倍难过,你好加倍报复回来?”
辽玥弓了弓背,微微蜷缩起身体。
季无衣叹了口气:“我在玉珑雪山那些年,还没忘记你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时常想象,你离开我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在黑暗中睁大眼,仔细回忆:“你会一下山就与我分道扬镳。我关了你一万年,你一定气极了,再也不想理我。你回到神界,回到丹穴山,神界那么多奇珍异宝,你一定能平平安安活下去,活很多很多年。我也会活很多很多年。很多年是多久呢?——久到你忘了我。或许等你忘了我以后,你就会再去人界,说不定还会碰上我。
“我与你擦肩而过。到时候我看到你,看到你头上插的那根木簪——如果你还没扔的话,我一定会多看你几眼,毕竟那么好看的人世间不常见。等错过了你,我就会在心里遗憾,没能同你说上一句话,无法与你相识一场。你那么好看,我又会因为那一眼把你记住很多年。”
“我本来都做好这个准备了,阿玥。”他偷偷环抱住他,“可你怎么不听话?”
季无衣说完,屋里安静了半晌。
忽然,辽玥转过身,猝不及防埋首在他颈间,狠狠咬下去。
季无衣闷哼一声,咬紧牙根任他咬,直到二人鼻息间传来淡淡的血腥气,辽玥才缓缓松口,窝在季无衣怀里不动了。
季无衣抱住他,感受辽玥温润的呼吸吹拂过肩上的伤口。
“季无衣,痛不痛?”辽玥问,“我把你肩上这块肉咬下来,你痛不痛?”
季无衣仰头舒了口气,没回答。
辽玥又说:“你怕冷,你诓我过来,你随随便便就把剖火精的话挂在嘴边。你知道剖火精有多痛?”
“还有比剖火精更痛的。”他告诉季无衣。
“伤口都结冰了,我在树上看你一万年。”
辽玥问道:“我凭什么听你的?我痛了一万年,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
季无衣闭了闭眼,听着他细微的呼吸声,抬手一下一下顺着他脑后的头发:“那我一点一点还给你好不好?”
“一块肉够不够?不够,把我的骨头抽出来好不好?”他小声道,“你把我的骨头拿出来,把当年我忘记的一切,一个字一个字刻上去还给我,好不好?”
“季无衣,”辽玥茫然地盯着眼前一片黑暗,在他颈窝轻轻摇头,“你明明知道……你就是仗着我舍不得。”
他舍不得,偏偏季无衣太舍得。
舍得说放就放,茫茫万年间让他孤身一个,季无衣在前丢了多少,他就在后替他记住多少。
辽玥闭上眼,呼吸微颤:“季无衣,你怎么可以这么狠。”
定风梧下,九天宗里,幕幕铭心字字刻骨,明明说好非死生不能割席。
“你食言了。”辽玥轻声控诉,“你发的誓,却要我守。”
守在举誓三尺处,目睹明月老去,所爱脱胎换骨。
曾谓不悔不摧不敢忘,皆化相思岁岁长。
季无衣贴着他侧额,听他呼吸平稳些了,不知想到什么,对着辽玥耳后低语道:“刚才听墨子玉说……你们神界很宝贝你哦?”
辽玥一愣。换作平时,要是旁人这么问,他一定想都不想直接否认。此刻面对季无衣,话到嗓子眼了,又咽下去,只犹豫一瞬后点点头,小小应了一声:“嗯。”
这别扭劲。
季无衣没忍住,无声一笑,笑完又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辽玥的背,说:“那我也该好好拿你当宝贝哦?”
辽玥不说话。
季无衣舔舔唇:“明天帮我个忙好不好?”
辽玥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让自己跟着去的话,心里一冷,正要往后退,又被季无衣一把搂回去。
“你先跟墨子玉去趟普陀山,帮我盯着九尾,我怕他搞什么幺蛾子。等他走了,你再来找我。好不好?”
这要求也不算过分。
辽玥略一思忖,便答应:“好。”
第87章
翌日清晨,季无衣起床,特地看了看肩上被咬出来的伤口。昨夜明明都出了血,几个时辰过去,皮肉如新,伤口恢复得看不出半点被咬过的痕迹。
他趁辽玥不注意,合好衣领,不着痕迹笑了笑。
三人道别时,小红已经窝在墨子玉衣领里打盹,听季无衣要走了,才冒个脑袋出来盯着人不放。
季无衣伸出指尖点点小红眉心,笑道:“你也有犯懒的时候。”
小红偏头眨眨眼,又把脑袋缩回去。
“路上有什么事随时联系。”他转而对墨子玉道,“见了九尾也冷静些……不管结果如何,别冲动。毕竟这个壳子里现在谁也不是。”
墨子玉眼神黯了黯:“我有分寸。”
半日的功夫,季无衣不紧不慢赶到丹穴山,山上白茫茫一片,遥望似雪,近看方知是烂漫山花。
应辞行在山脚,坐在山脚,除了守着这座寂寥空山,似乎一生再没有别的事情。
羊肠小道尽头人影微动,来者一头白发比样貌更先夺人注意。
应辞看着逐渐走近的黑衣公子先是愣了愣,而后缓缓起身,才试探着开口:“……季无衣?”
“影子。”季无衣双臂交叉站定,眯了眯眼,“或者说,应辞?”
他上下打量他一番,扬唇笑道:“怎么,又不装疯卖傻扮丑作怪了?”
应辞不置可否:“你来这里做什么?辽玥出事了?”
季无衣摇头:“等人。”
他举目看看天色,为时尚早,便自顾走到应辞身后,寻了块空地大马金刀地坐下,手里拈两根草,随口问道:“一万年前,阿茵的死和你有关?”
“你怎么知道?”
应辞头也不回,只声音冷冷传下来:“辽玥告诉你的?”
“我昏迷的时候听见你二人讲话罢了。阿玥他什么也没说。”
当时辽玥抱他下山,季无衣虽然人昏迷着,意识却是清醒的,就好像脑子里有两个部分在分工运转,一部分让他清晰接收到外界的声音和触感,一部分让他深陷回忆无法醒来。
“我猜的。”他解释完,也不管应辞信不信,又问,“阿茵怎么死的?”
应辞站在风口,山风吹得他的衣摆与披发向后飞扬,季无衣久久等不到他回答。
其实他二人并不相熟,细细算来,渊源虽有,但连交情两个字也谈不上。
一万年前在扶桑道见过,一路跟踪人到酆都,那次季无衣得知应辞就是夺了莫长生命盘的魔族。一万年后在应辞的预谋中重逢,更不愉快,他为了小红几度下死手把人脑袋砸进土里,砸得应辞头破血流。
“不过还是得谢你。”季无衣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与魔族反目——或许是因为阿茵吧,你喜欢阿茵,又要杀她为魔族办事,两样都想要,最后你两样尽失。我猜一万年前你杀了阿茵,最终又没舍得把她的命拿给魔族,才让应离他们盯了你一万年,以为你一万年间装疯卖傻是在偷偷设法救活她,导致那晚他们连凤凰都没认清,把阿玥误当作阿茵,丢他进琉璃火池,妄图趁机夺他性命,不承想被你耍了。总之你将阿玥割冠也好,拔翎也罢,把凤扮作凰,终归是救了他一命。那晚我打你那些伤,你若要讨回来,最好就趁现在。”
就事论事,应辞为了辽茵也好,真想救辽玥也罢,只怕是真真切切装疯卖傻了一万年,途中偶然窥破界法始终未对梁生下杀手的目的,才设法驻进画里。一面要瞒着魔族放在他身边那三只狼妖的监视,一面还要让界法对他不起提防,以便等着辽玥和季无衣再度现世那天。
不停地到人界寻花回丹穴山也是掩人耳目,制造他在想办法复活阿茵的假象。步步为营,稍有纰漏,都无法伺机赶在界法前救辽玥一命,遑论让季无衣恢复记忆。
凤凰涅槃所需四界煞气,一是不化骨所带,二是来自它画中人界生魂,以及那三只狼妖和被应辞施法中幻后跳入琉璃火池的十几个魔族,人鬼妖魔,缺一不可,才得以让辽玥重生火精。
应辞蛰伏万年,但凡出现一点差池,让魔族或者界法起了疑心,四界煞气都凑不齐。
季无衣这声谢倒是诚心的。
看对方背影一动不动,他也不强求讨打,只当一桩事了,便说起第二桩事。
“至于阿茵的死,你不愿说,便以为我无从得知了。”季无衣向后靠倒,胳膊撑在后腰草坡上,墨玉冠束起的马尾有几丝垂到花间,和花丛融成一片雪色,“你杀她,怎么杀的,我虽不晓得细节,但八九不离十,用的是和当年杀莫长生一样的法子,目的也和杀莫长生时是同一个。”
应辞陡然侧目而来,目光如芒,死死钉在季无衣脸上。
季无衣也懒得绕弯子:“我也是刚刚看你坐在这才想明白的。”
他坐直了,一面等着墨子玉的消息,一面徐徐说:“莫长生和阿茵皆死在你的手下,按道理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我不该由此妄断阿茵为何而死。”
“可偏偏不巧,”季无衣将指尖的几棵草扔出去,眸色深深,“一万年前莫长生托阿玥为他和我妹妹看看八字命盘,被我撞见,当时阿玥无意间说了一句话,我如今突然想起了。”
应辞负在身后的双手手指微蜷。
“他说,莫长生和阿茵的命盘,是一样的。”
季无衣说完,定定注视着应辞,对方的神色果真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缓缓起身,拍了拍沾上露水和泥土的衣摆,再也不看应辞,只管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你上天入地,经年苦寻同样命盘的生灵,是为了将他们的命数夺走再转接给谁?谁要这么不停地续命,竟值得堂堂魔族左使如此赴汤蹈火?”
“扶桑道,扶桑道……”季无衣低喃着,兀地哂笑出声,“你们在扶桑道做生意,凡是进去的人都要交一份生辰八字,去找蛊婆讨要轩辕蛊的人,也要交生辰八字。你们广撒网地搜罗,不惜像大海捞针一样,哪怕找了千万条性命算千万次命盘,只要能找出一个,都任劳任怨。连界法都帮你们。”
到底是为了谁。
“为了你们那个早该命绝的少主,最后一滴上古魔族血脉。”
季无衣话音方落,应辞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那界法呢?他为了所谓会元平衡,实则是要自己活得更久。毕竟上古血脉没了,会元将倾。”季无衣扬目看了一眼渐明的天色,头也不回地朝琉璃火池入口走去。
剩下的话飘散在山野,零落三两只言片语到应辞耳中。
“一万年前,我的妹妹死于酆都蛊穴,那年她十六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我还没来得及看她长大,就在宗门等回一具尸体。一万年后她醒过来,我从没问过她是怎么死的。不是放下了心结,只是不想她再提起往事神伤。可我知道,这跟你们魔族脱不了干系。而你们魔族所作所为,哪样不是九尾授意。”
“冤有头债有主,谁起了因,我就结他的命。”
迎坡起了风,吹得花海一阵涌动。
季无衣在火池洞口,割破掌心,受凤凰火精温养的血液滴到石碑前的图腾封印上,洞门缓缓打开,火光冲了出来,映得他头顶苍穹似披了一层赤红霞光。
远处云海似波涛翻滚,季无衣颅内通灵诀响,墨子玉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季无衣。”
季无衣“嗯”了一声:“你见到他了?”
“他来了。”墨子玉先这么说。
说完又默然片刻,才接话道:“我看到他的真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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