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合,败。
他见墨子玉还在门外踟蹰着,便问:“说起来,你之前不是要早点睡来着?又怎么在外头碰见无忧要跑?”
墨子玉咂咂嘴:“……我睡不着。”
将就着季无衣没睡,他干脆就把人拉过去问了:“那个……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真的就是小白……”
季无衣:“小白是谁?”
“就是我要找的那只狐狸。”
“哦,这个啊,”季无衣这会精神才放松下来,找了个门框靠着,“你接着说。”
一提这茬,墨子玉眉目间就起了愁色,语调不自觉也低沉沉的:“他要真的是小白……那等你把人解决了,小白……还能回来吗?”
季无衣敛着眸子听他问完,心里边也压上了千斤顶。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也正因如此,季无衣才不希望此时在普陀山的界法占据的那具身体属于小白。
如果解决了界法,小白就能轻易回来,那他倒巴不得九尾就是墨子玉要找的人。可偏偏就是在这个点上,他无法让九尾真身的原主回去。
这是季无衣最不想让墨子玉面对的。
他没正面回答,只调转话锋,对墨子玉道:“我从一万年前,就一直在想,界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墨子玉一愣:“什么?”
“你不觉得它实在怪异么?”季无衣抬眼,面沉如水,“会元万物皆来自六界,可它呢?它竟然凌驾六界之上,既不属于天道,也不属于任何一界。那它是哪里来的?本源到底在何处?万事相生相克,界法却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对六界中任意生灵进行杀戮惩处,好像除了天道,没有什么能压制它。也就是说,它之所以凌驾六界之上,是因为它拥有六界最强的生灵都有的力量。”
墨子玉没整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只能跟着思路走:“呃……好像是这样……”
季无衣又沉思道:“上一世,我在无量碑下亲眼看到自己杀人。我娘曾受他驱使,在我身后劈开了一颗摩诃舍利。你知道她是用什么劈开的么?”
“什么?”
“琉璃净火。”
墨子玉瞳孔微缩:“琉璃净火?那不是只有凤凰一族才能召出的?”
“不错。”季无衣说,“界法能轻而易举召出琉璃净火供人驱用,说明他的元神里有凤凰一族的灵脉。”
东屋里传出杯盏落地破碎之声。
“怎么可能……”墨子玉难以置信,“难道它是神族,是凤……”
季无衣摇头否认墨子玉没说完的话:“远没有那么简单。”
他忽然问墨子玉:“九尾狐,是不是在青丘极稀有的?”
“岂止稀有。”墨子玉不假思索道,“千百万年也就有可能出那么一只。九尾神狐一旦降世,就是青丘帝星。”
季无衣闻言微怔:“小白……是九尾?”
“那是自然。”
季无衣听完就沉默了。
他没告诉过墨子玉被界法夺舍的也是只九尾狐。
“怎么了?”墨子玉见他走神,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接着说啊。”
“……噢。”季无衣神思回笼,“刚说到哪了?”
墨子玉无奈道:“说到九尾狐很稀少。”
“对对对,”季无衣忙应和,接着问,“九尾狐既然那么稀有,那定是有和其他狐狸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多了去了。”墨子玉说,“每层修炼的功法容度,境界高度,天赋灵根……那都不一样。最重要的,是九尾狐的心。”
“心?”
“青丘九尾狐,七窍玲珑心。”墨子玉解释,“普通狐狸不管几尾,终归只有一条命。而九尾神狐化形之后,心有七窍,一窍能存数个元神。这就如同狡兔三窟,你要杀了它,得看杀没杀到它放元神的那一窍。”
季无衣想了想:“意思是,它们的身体,能承受许多元神共存的力量?”
“按道理是这样。”墨子玉补充,“可九尾狐心窍再多,也只有一个元神而已。”
季无衣面色渐渐凝重。
墨子玉眼看这人又要走神,赶紧道:“所以这个界法,它到底……”
“墨子玉,”季无衣叫住他,欲言又止,“一万年前,无忧死的时候,我曾经去过阴司偷生死簿,你知道吧?”
墨子玉愣愣的:“知道啊,你说过的嘛。”
“生死簿根据会元纪年来分,有许多卷。”
墨子玉“唔”了一声:“这我倒不清楚。”
可季无衣对此印象很深刻:“我偷的是第三百八十卷 。当时偷的时候,虽然慌张,也要一卷一卷地找才行。”
他定定地说:“我从一开始,就发现生死簿的初卷,和我们这个会元的纪年不一样。”
季无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讲一点,墨子玉刚把那边理顺,他又开始讲这边,听得人毫无头绪。
墨子玉逐渐不耐烦:“所以呢?纪年对不上?是什么意思?”
所幸季无衣也不绕弯子:“阴司生死簿的初卷,是从咱们这个会元诞生后第三百年才开始记载万物往生的。也就是说,往前的三百年,那些死去的生灵去向何处,没有记载。而会元诞生之初的三百年,是哪段时间?”
这个想都不用想。
“六界混战啊。”
“没错,六界混战。”季无衣往下说,“虽说是混战之后六界才分定,可其间三百年,人、鬼、妖、魔、仙、神依旧是各司其职,只不过同时还在不停打仗罢了。所以不存在生死簿是因为三百年混战才没有鬼使记载其间的魂灵往生。那这三百年,六界各界的亡灵在生死簿上的空缺,只有一个解释。”
“什么?”
“那些元神,他们没有轮回。”
墨子玉心头一震,依季无衣的意思,这些元神,就是界法。
若要用这个说法来解释界法为何会拥有贯通六界的力量,倒也说得过去,可是……
“可是亡灵元神不入鬼界,很快就会消散。六界分定到现在,那么长的时间,他们怎么存活下来?”
季无衣默然一瞬:“你知道扶桑道的由来么?”
墨子玉思索道:“传言说是鬼界门口一颗高可通天的扶桑树精元失踪,树身倒下之后形成的……等等,你该不会想说,那些亡灵……是寄生在扶桑树的精元中吧?”
季无衣不置可否:“一万年前我去过几次扶桑道,当时魔族还在设法复兴,有人暗中相助。其中最重要的几个手段,都要借助扶桑道才能达成目的。魔族甚至用带人进扶桑道的法子来做生意。那个时候我就在疑惑,扶桑道,一个让六界众生进去了都得安分守己的地方,竟然能允许魔族大摇大摆地做这些利己勾当。阿玥又说到界法不让会元失衡的事,我们便猜测帮助魔族复兴的背后力量应该就是界法。而且当时……把控扶桑道出入的人,也是他。”
难怪九尾第一次见到辽玥出现在扶桑道门口是那个神情。
把人家全族杀了,就留两根独苗苗,还不能让这两兄妹出事,自然是要担心辽玥进扶桑道是要作什么死的。
他思及深处:“既然界法已经强大到能掌控扶桑道,又知晓六界中各界生灵的动向,我们何不再大胆一点,想想本身扶桑树就是阴阳树,是世间连通鬼界与外界的媒介,三百年混战时,这棵大树堵在鬼界入口,让无数战死的亡灵——其中有神有魔有仙有妖,有一切上古强大的种族和他们的力量,他们因为附着在这棵树的精元上,可以躲过入阴司轮回往生,三百年间,多少强大的元神和力量聚合在这棵扶桑树的精元,直到有一天,它们强大到可以离开,便成了界法。”
“这也是为什么,界法不允许六界任何一界式微,但是对他们痛下杀手时又可以毫不留情。因为那三百年的混战,每一个战死的亡灵都痛恨着其他五界,同时又爱护着自己的种族。”
墨子玉听完,回了很久的神。等慢慢消化过了,他才想起自己今晚的初衷:“那小白……”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季无衣似是有些疲惫了,他仰头靠在门框上,揉了揉眉心,指尖碰到那个朱砂色的符文又放下,“寄生在扶桑树精元上的那些元神——也就是界法,本该有神无形,可一万年前我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夺了那只狐狸的舍。想来是扶桑树精元离开本源太久,耗损过度,无法承载界法的力量,所以它先找了那只狐狸暂存一部分元神。然后再想方设法找到我,等着莲子和莲瓣融合之后,住进我的身体,就再也不用担心元神消散的问题。”
“至于被夺舍的狐狸,”季无衣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元神只怕已经被界法吞并,成了它的一部分。一如三百年间那些亡灵,如今也变成了界法。”
墨子玉怔怔向后退了一步。
季无衣睁开眼,望向他,缓慢道:“那只狐狸,是九尾狐。”
第86章
墨子玉久久没有说话。
季无衣往他身后东屋看了看,拉着他走出去。
现下墨子玉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走两步路步子都虚浮。
屋檐下搁着两把竹椅,今夜月色好,季无衣一手拖一个出去,把墨子玉按在竹椅上:“你跟那狐狸,究竟怎么个关系?”
墨子玉心不在焉:“什么什么关系……就……就那样呗。”
“哪样?我跟阿玥那样?”
“哪能啊 !”墨子玉差点跳起来,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又慢吞吞把屁股挪回去。
他低着脑袋,眼神幽幽飘忽着,像真在思考自己和小白该是个怎么为人道的关系。
想了半天,墨子玉摇摇头,把思绪通通清理似的一扫,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是青丘帝星,宝贝般的存在,多少前辈捧着爱着,数不清的后辈仰仗着,青丘发了疯一样出来找他的那么多,众星团月,我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我就是条河沟里的鱼罢了。”
季无衣问:“不是上古神族么?”
“上古神族……”墨子玉轻声念叨着这几个字,念着念着,便哂笑道,“你当所有上古神族,都跟你家那位独苗苗似的?青丘最不缺的就是神族。遍地捡根草都能是神族,谁又在乎你是不是上古血脉?赤鱬和凤凰那稀罕物不一样,青丘随便一条河都能捞出两条来。”
“那你呢?你是哪条河的?”季无衣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话,嘴里问着墨子玉,心还分一半出来挂念着东屋那个稀罕物。
也不知道小红现下听不着他二人谈话,是不是在屋子里急得打转。
墨子玉道:“我?”
他自嘲:“我是最不起眼的那条河里,最讨人厌的一条鱼。遇着你之前,连名字都没有。”
岂止没名字,简直除了一嘴獠牙,一无所有。
青丘风水养神,多的是吸收日月之气成形的山精野灵,赤鱬能位列上古神族的原因并非血脉像凤凰青龙那般承天恩所育,无他,只是命硬。
怎么个命硬法——在哪都能活下去。六界混战的血河里能活,污浊泞泥的人间沟渠能活,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仙气飘渺的青丘也是一样的活。只要给点水,给点生路,他们就折腾不死自己这条贱命。
“我就是青丘最贱的一条命。”墨子玉笑着说,“老天连活路都不打算给的,愣是给我抢了口气活到现在。”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到这世上的,一睁眼就在一条河里,河边上围着几只尖脸长眼的狐狸,一看他醒了,先是和同伴窃窃私语,然后个个捂着嘴偷笑。
狐狸很漂亮,一身长毛,又软又亮,不管是赤色还是茶色,都是油光水滑。眼也好看,嘴也好看,青丘的狐狸就没有不好看的。
墨子玉初初见到这些狐狸,眼都直了,它们笑得那样灿烂,眼梢生花,让他控制不住想去靠近。
谁会不喜欢第一眼看到就很美好的东西?
墨子玉从河底潜上去,越往上,它们笑得越开心,有一两只笑到在地上打滚,那时他还不知道它们口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什么都不知道。
它们说,怎么丑成这样,怎么丑成这样。
墨子玉听不懂,但他很喜欢,所以他跟着笑。
他一笑,狐狸们闹腾得更欢了。
他迫不及待游上去,刚冒了个头,眼都没看清,不知从哪挥出个狐狸爪子一掌把他拍飞。
墨子玉在空中飞成一道弧线,落在远处的水里。
岸边传来一阵狐狸笑。
狐狸笑后,它们又朝墨子玉跑来。
墨子玉被那一巴掌扇蒙了,脑瓜子嗡嗡的一股劲还没过,眼前天旋地转,他又被拍飞出去,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狐狸们很快发现他带来的新乐子。
墨子玉忙不迭潜到河底,沉静沉静刚刚被打浑的鱼脑袋。
他许久许久没有再出去,狐狸许久许久没有再找到新乐子。以前它们是期待这条落单的丑鱼快醒来,现在它们是期待这条落单的丑鱼快出来。
可墨子玉头一回出去就吃到苦头,怎么会不长记性。
狐狸们开始同他讲和。
每天都换一只不同模样的狐狸,在岸边言笑晏晏,跟他说我们不欺负你了,你快出来吧。
墨子玉在河底犹豫得团团转,又不长记性了。
他怯怯浮上去,刚咕噜吐了个泡,一张大网兜头盖下来,墨子玉在网里挣扎,前方四只狐狸一个嘴里叼个角,把他拖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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