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抬起,便碰到一个温热的掌心。
“阿玥,我去给你找了根带子,遮眼睛的。”季无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他身边,跟个没事人一样絮絮叨叨,“风大,别把你眼睛刮疼了。来,你头低下来点,我给你系上。”
辽玥睫羽微颤,把头轻轻低下去。须臾,眼上覆盖一层柔软。
季无衣还在说:“这带子我看布料是上好的,给你选了根赤红色,配你的衣裳。”一面说,一面双手绕到辽玥脑后,打了个松紧合适又易解的结。
“好了。”季无衣让他把头抬起,抓着他往前走,“我刚刚回去拿剑去了。没剑的话,那画可能进不去。”
“季无衣,”辽玥叫住他,“以后别叫我阿玥,叫我辽玥。”
季无衣“唔”了一声,习惯辽玥这么抽风,也懒得反驳说是辽玥昨晚上在床上让他这么叫的,便随口道:“行。”
可能“阿玥”是春药吧,只能床上叫。
厢房里的画还在原来的位置,街道熙熙攘攘,画上的公子又回去了。季无衣瞧着,公子脸上的笑像是没那么开心了。
他恶向胆边生,拇指和中指比成圈,指着那公子六根指头使劲一弹:“还笑,等小爷出来就把你烧了。”
不化骨见撕破了脸皮,也不伪装了,嘴角一耷,颇为怨毒地盯着季无衣。
一阵寒风过来,窗户哗的一声打开,辽玥打了冷颤。
季无衣赶紧给辽玥把披风裹紧,拔出晶剑,朝画上一戳:“咱们对人不对事儿,动武不动文,骂你的是我,别搞我老婆。”
辽玥:“……”
“季无衣,少说点,他不会把你当哑巴。”辽玥推推他,“快进去。”
季无衣得令,二话不说把画劈开,画面顺着剑刃游走的痕迹逬现白光,季无衣拉着辽玥抬脚一跨,便入了画。
一息之后,再睁眼,屋外阳光和煦,花红柳绿。
季无衣摸到自己给辽玥披的大氅上指节那么厚的狼皮,犹豫道:“你热不热?”
辽玥直直往外边走:“去找簪子。”
季无衣连忙叫住他:“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找。”
辽玥自然不答应,季无衣又说:“簪子落在那墙外边的树林里,我带着你,你怎么翻出去?正门全是傀儡,而且这次不化骨知道咱俩来了,只怕外面那些东西来得更快。你就在这儿守着,有危险就回去。”说着还把晶剑塞给辽玥。
辽玥:“我不放心你……”
季无衣大手一挥:“我不会有事的。”
辽玥:“我是说,我不放心,你能找到簪子。”
季无衣:“……”
季无衣心里拔凉拔凉的,头一晚认的老婆,自己上赶着给人睡就不说了,一觉醒来,床睡热乎了,心还没热乎。外边密密麻麻的傀儡闯进来,人家担心的不是你的安危,而是一根无足轻重的簪子。
“我……我会找到的,你信我一回吧。”季无衣拍了拍辽玥的肩,打算跳窗出去,“不为你,也为小红啊。毕竟东西再怎么说也是它留给我的。”
跳了窗,季无衣上墙一翻,落地就开始骂:“臭山鸡,一根破簪子有什么了不起。”
越想越气,顺手从地上抄起根树枝往墙里丢:“有本事抱着你那根簪子过一辈子啊!”
丢了一根,还不解恨,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又连着往那边扔了好几根树杈:“叫它给你暖床!给你操!给你穿衣服!”
“臭脾气,给你惯的。我看它心不心疼你。”季无衣哼哼两声,心里舒坦了,开始低头遍地找簪子。
这画中罕有人至的地方极其干净,整片林子中除了树就是土,土是沉沉的黄色,那簪子乌黑,本该十分显眼,季无衣来来回回找了几遭,愣是没有找到。
更怪异的是,那晚被小红杀死的黑狼,尸体竟然也不见了。
光凭画中那些傀儡,是做不到这个地步的。他们顶多按着不化骨的安排,白日出街,夜里归宿,极力把画中光景假扮成正常的人间,可闲逛到林子里收尸这种事,不说别的,再怎么样,行动思维都得是个正常的活物才能完成。
这画里,还有别人。
季无衣想到这茬,估摸着只怕还要回去再跟辽玥商榷,正往回走,宅子里传来轰隆一声。
门又被推倒了。
这下不好,辽玥一个睁眼瞎,等不到他回去肯定也不愿意走,季无衣脚下生风,只盼着能在辽玥被傀儡撕成碎片之前赶回去。
翻回院子的时候,季无衣坐在墙头上打眼一看,乌泱泱的人群已经涌进那间厢房,后面有些腿脚不便的,也在朝里面挤。
季无衣急了,还没下墙就对着那边使出吃奶的劲嘶吼:“辽玥!辽玥!”
他是想把傀儡的注意力往自己这边引的,奈何那群傀儡大概是耳朵不好使,间或有几个听到了,居然也只是朝他这边看两眼,看过又继续往辽玥屋里挤。
合着傀儡杀人也看脸的?专挑俊俏的收拾?
季无衣在心里把不化骨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朝厢房里狂奔。
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季无衣眼一闭心一横,想着就算被扯成残肢碎片也得冲进去找到辽玥,岂料刚赶到外围,一群傀儡慢慢散开,给他让出条路来。
随着季无衣一路进去,他们又在后面慢慢聚合。
别说撕成碎片,碰都没碰他一下。
季无衣没工夫管了,奔到房里,房中景色让他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辽玥拿着晶剑,没拔出来,只是抱在手里,房内站满了傀儡,把他逼到画前,几乎到了寸步难移的地步,可也仅仅只到这一步。不知是不是不化骨出了什么差池,两边就这么近乎静止地对峙着,画面僵硬而诡异。
季无衣挤到辽玥跟前:“怎么不破了画逃出去?叫你不要担心我——”
“剑打不开。”辽玥淡淡道,“所以没有逃。”
“……”季无衣凝噎一刹,“哦,这样啊。”
辽玥问:“簪子呢?”
季无衣接过剑,拔出来就要往画上劈:“先出去再说。”
辽玥抓着他:“簪子呢?”
季无衣往后一看,傀儡全都咧着张嘴木着眼睛盯着他们,盯得人毛骨悚然,一个架不住拉着辽玥就往裂缝跳。
跳出来才说:“被人拿了。”
他以为辽玥会大发雷霆,没曾想这次对方只是怔了一下,便陷入了无端的沉默。
季无衣想:完了,这次是真完了。
跟辽玥在一起他一天有几条命可以拿来完啊?
从今早俩人发现簪子丢了辽玥就明里暗里在跟他置气,故意说些话让他膈应,这也还习惯,谁让他季无衣是个贱皮子呢,就喜欢日子过得不舒坦。
可这下辽玥连膈应都不膈应他了,季无衣心里慌得无主。
他试着去牵辽玥:“生气呢?”
辽玥任他牵着,推都没推一下。
季无衣:真完了。
“我不怪你,季无衣。”走到回廊,两人相顾无言好一会儿,辽玥才开口,“你不知道那簪子的由来,不认识也不熟悉,我没权利指摘你对它不上心。”
顿了顿,又说:“我只是有些替小红可惜。”
季无衣问:“可惜什么?”
“小红是凤凰,你知道吧。”辽玥走到廊边停下,遮住眼的红色缎带在他脑后被风吹得飘然,他伸手,试图去接住檐下的雪,“凤凰是忠贞不渝的神鸟,神族寿海无疆,即便如此,他们望不到头的一生中也只会寻找一个伴侣。”
他收了手,雪在掌心化成水,顺着指尖滴下。
“那簪子,是小红的伴侣衔给它的。它在玉珑雪山被困了一万年,那是它一万年来唯一的念想。”
季无衣沉默片刻:“那它的伴侣呢?”
辽玥下台阶的动作一滞,又走着说:“不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得回来。”
季无衣心道:原来小红是去找它的伴侣了。
第19章
进了房,季无衣摸到辽玥的手,皱起眉头:“怎么穿了那么多,手还是这么凉?”
“手又没穿。”辽玥到桌边坐下,“现在什么时辰?”
“快辰时了。”季无衣挨过去,有些讨好地去给辽玥暖手,见对方脸色稍霁,又问,“你说说,今儿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那堆傀儡不敢伤你?”
辽玥似是没听明白:“什么叫不敢伤我?他们伤着你了?”
季无衣仔细一想:“没有。意思是他们本来就不打算伤我们?”
“也许吧。我也只是猜测。”辽玥说,“否则今天这场面,实在找不出缘由。我感觉他们只是想逼我们出去,并没有伤害我们的打算。”
季无衣:“难不成他们还有意识?”
“不一定。”辽玥摇摇头,“看他们一举一动,连走路说话都受人摆布,这么大的行动,怎么又能逃脱不化骨的掌控,自主行事了?”
季无衣:“照你这意思,总不可能是不化骨要放过我们……”说着说着自己都起了疑心:“不会吧?不化骨怎么会放过我们?”
辽玥不以为然:“还有一个人,他不是也放过了?”
季无衣心头一动:“莫长生?”
辽玥:“他会放过莫长生,也说不定会为同一个理由放过我们。”
季无衣觉得不无可能:“你与莫长生是旧识,不化骨说不定也认识你。”
“没错。”辽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来回敲打,“你觉不觉得,上次我们从画里出来,那些傀儡也只是想把我们往出口赶,声势虽然大,但其实没有触碰到我们?”
说到这个,季无衣又不太确定了:“墨子玉可说了,他往天上飞的时候有个傀儡差点把他鞋扯下来。”
辽玥道:“那只是墨子玉。他不是你下山才收的奴仆么?不化骨以前自然不认识他。如果不化骨不想伤的只是我和你呢?”
季无衣咳了一声,忘了墨子玉为了省麻烦还在辽玥面前撒过这茬谎。
他有点懂了:“那下次……把墨子玉扔进画里试试?”
-
刚从床上醒过来的墨子玉打了个喷嚏。
他昨夜睡得不太好:不化骨找上他了。
也让他大致了解了一下镇上人遇害的流程。
起先他是瞅准季无衣对面的厢房,检查了一阵,还算干净,被褥床榻也不潮湿,柜子里放着上好的一应用品,便把东西全部换新,遂睡下。
因着本源特质,他也是极怕冷的,不过没有辽玥那只被剖了火精的凤凰那么夸张。
墨子玉给自己整了盆炭火,窗户开着通风,等屋里暖和了,他也差不多安然入眠。
夜半炭火莫名其妙熄了,寒风把窗户吹得吱嘎响。
墨子玉梦里觉得头顶凉悠悠的,一睁眼,床头站着个笑容诡异的书生。
窗外乌云散开,月光正好打在书生脸上,书生眼也不眨,咧着嘴看他,面目阴森。这神情,墨子玉一眼就认出,活脱脱是画像上那个人走了下来。
他瞧这人一张脸就跟血被抽干了似的发青,像片宣纸,纸里挨个嵌进五官: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眼眶朝上瞪,眼珠子在下边盯着他,快要落到下眼皮去。鼻子倒是秀气,就是从下边往上看没鼻孔。还有那张嘴,咧到现在就没放下来过。
别说是死人,死人也不带长这样的。墨子玉在心里感叹:这书生画旁人倒是细致入微,怎么到了自己就画得那么糊弄?
好歹他醒了,不坐起来感觉不尊重人家。墨子玉刚想起,发现不好:他动不了。
这不化骨功力果真比他深厚。
他稍微一合计:莫长生一万年前在九天宗是四大长老之一,那时人人都管他叫莫道长。可后来季无忧一死,莫长生主动除籍九天宗,从此之后世间再没人这么叫他。
不化骨到现在都这么称呼人家,说明书生化为厉鬼的时候,莫长生还没离开九天宗。这么一推,床头这东西至少化鬼一万年了。
那功力比墨子玉深厚也实属正常。
毕竟一万年前,莫长生除籍九天宗时,他还是只赤鱬,天天躺在季无衣给他买的水缸里,都还没修成人形。
所以这事正确的顺序是莫长生任长老,然后书生死,再是莫长生离开九天宗,最后才是他墨子玉化形。
想到这儿墨子玉又是一口长叹。
刚刚化成人形那天,他连镜子都没来得及照,就被季无衣一声通灵诀召到了那个狗屁灵境里边,一呆就是万年。
这就导致辽玥也没见过他化形的模样,一万年后重聚,客栈初见,死凤凰就拿他当季无衣养的小白脸看。
神思走远了,床头还站着只厉鬼呢。
墨子玉目光移过去,对视那双不算眼睛的眼睛:“你想干嘛啊?”
书生还是咧着嘴,嘴皮子都没动一下,声音就在墨子玉脑子里响起:“我给你讲个故事。”
有意思,临死还有故事听。
怀揣着听过鬼故事但是没听过鬼讲故事的想法,墨子玉闭眼,悠悠道:“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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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从一万年前讲起。
一万年前也是一个像桥水镇这样的地方,落处偏,离京城有些远,赶路得赶上一个月才能到。
镇上有个书生,姓梁,就叫他梁生好了。
梁生家世不清白,母亲年轻时候是风月场里的花魁,长得美,肚子里没墨水。一曲红绡不知数,多少公子少爷为她抛洒千金,花魁偏偏看上那个只会跑她墙角底下唱几首酸诗的穷秀才。要不说越缺什么越渴望什么呢,钱有了,貌有了,花魁就喜欢有墨水的,互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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