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界法。”有个漆黑的影子从门外进来,手上拿着什么白花花的东西,“那今日他在此处遇到我们,被我们救下,就不能算命数了?”
梁生费力睁开眼,看到那乌衣黑发的少年手上拿着的,是自己的皮。
“我偏要救。”少年把皮铺在梁生身上,朝身后一个极高的红色人影说,“阿玥,看你的了。”
复皮的过程极痛,一点不亚于被剥皮的痛苦。寸寸发肤随着辽玥悬在他身上的那只手游走过的痕迹一点一点与骨头黏合,梁生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这样的痛楚使他在意识昏迷之际发出丝丝呻吟。
“别睡啊别睡啊。”黑衣公子发现不对劲,一骨碌从柱子旁边蹭起来,跑到他面前,“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牙齿打着颤,挣扎着清醒过来:“梁……”
黑衣公子把耳朵凑过来:“什么?”
“梁……”
“对着我喊什么娘。”黑子公子说,“要找娘明儿醒了自个儿回家找去。”
“好了。”头顶的声音响起,听起来低沉稳重,“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季无忧问:“这就好了?”
梁生撑不住了,脑子里那根弦一崩,陷入了昏迷。
入睡前,听见黑衣公子插科打诨:“不看他夫君是谁,这点问题能治不好?”
“……”
过了许久,梁生睡得朦朦胧胧,有人在他身旁生了火,一阵叮叮哐哐,那几人离去了,火还没熄,大概是留给他的。
可是下一瞬,又有人把一个冰冰凉凉的硬物塞进他手里,接着门外季无忧便冲这儿喊:“莫长生,你磨磨蹭蹭干嘛呢?”
“……来了。”莫长生匆匆离去。
梁生睡得深深浅浅,把手中的东西攥得很紧。
天光已至,梁生在熹微的晨光里睁眼:他竟然活下来了。
昨夜那一群人与他而言好似一场梦境,若不是剥皮之痛刻骨铭心,梁生甚至快要以为白骨也是假的。
火在天明时熄了,他动了动恢复知觉的身体,突然想起那个叫莫长生的人留在他手心的东西。
梁生赶忙摊开手掌一看,竟是片金叶子。
莫说赶路的干粮,就算是去京城买座宅子,都有得剩。
梁生那时也不知怎的,白骨杀他都没想过落泪,这一早,竟抱着手心那片金叶子哭得撕心裂肺:“娘,我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
凡人大抵就是如此,生死太过虚幻,真来了的时候挡不住也只能束手就擒,可若有人关心他下一顿能不能吃上饱饭,他真能为此记上很多年。
梁生收拾好包袱离开,路过庙中已经褪色的朱漆立柱,见上面龙飞凤舞刻着几行大字:
今季无衣到此一游,擒恶鬼白骨一只,救凡人梁XX一个,积功德两件,分一件与吾妻辽玥。
他日界法若要追责,皆算在季无衣头上。
梁生看完以后想,等到自己考取功名,非但要活着,也要如这位公子一般,虽无法生死人肉白骨,但至少会尽毕生之力,兼济天下。
第21章
梁生把昨夜地上那堆人皮拾起,埋在了树林,立下一个无名碑后又继续赶路。
他拿金叶子到镇上买了正儿八经的皮子,制成皮货,在原地唱了一晚上的戏,挣上几十个铜板后,就去把金叶子赎了回来。
此后梁生一路走,一路揣着金叶子卖唱,跋山涉水地,在春闱前赶到了京城。
京城地大物博,梁生从未见过那样的繁华,走走停停看花了眼。看到肚子饿,他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没搭台唱戏。
他有这样一个习惯:每日吃饭之前,一定要先唱戏,先把明天的钱挣够了,才敢去花今天兜里的钱。
于是梁生找了个来往人多的空地,就地搭席,咿咿呀呀唱了半晚皮影戏。
要不说京城三步一豪门呢,在这儿唱一晚戏挣的钱比得过在家唱一个月的。
收了摊,梁生决定上京吃顿好的,去包子铺买了两个大肉包子。
别的不敢说,梁生后来做了一万年的厉鬼,也还是觉得,那两个肉包子,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肉包子。
他手里又背又提的,一面咬着包子,一面往城郊走。京城的客栈他是住不起,来的时候瞅准了城郊一座破庙,他打算最近都在那凑活。
这梁生都在破庙差点把命丢了一次了,他怎么还敢住?
穷人哪有功夫忌讳这个啊。
人活在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忌讳,殊不知忌讳一事,也是有门槛的。越位高权重者,忌讳越多,这样做不得,那样做不得。但倘若一个人的处境已经低到了泥里,便什么都做得了。
世间能抵挡一切忌讳的,是一个穷字。
可梁生呢?他穷,却又还没穷到底。穷到底的人是身上心里都穷的。梁生若是穷到底了,豁出去了,说不定也不至于这么狼狈——毕竟有片金叶子呢。
只怪他穷人不肯穷志,屈身不愿屈德,一金之恩他轻易不想舍。这样的人,活在世间才最辛苦。
一路上新的庙旧的庙,梁生早不知道又住过多少间了。
他的名声很快在京都那一片传开,传的是从城外来了个玉面书生,长得精致不说,戏也耍得好。
梁生挣够钱,打算离开破庙去农家租住的前一晚,被人抢光所有的盘缠,打得鼻青脸肿。
各地有各地的地头蛇,你要在一个地方讨一口饭,干什么营生就得去找准这地儿干这行的人拜码头。
梁生读了十几年的书,赶考以前除了搬迁就没踏出过家乡那一亩三分地。一亩三分地里耍皮影戏的能有几家?就他一家。他哪能知道这些规矩。
那些人说打他是给他下马威,下次还抢生意,就剁了他的手。
梁生肿着个眼睛,从充血的眼皮缝里瞧见那些人,冲着领头的温温和和一笑,金叶子在他一开始被挨打的时候急中生智藏在舌根,现在说起话来有些大舌头:“那这些钱当我给你们拜码头行不行?你们放我口饭,以后我天天给钱。”
领头的往他脸上啐了一口,走了。
梁生没办法,躲到庙里抱着那片金叶子流眼泪:明天不得不花了。
他那晚身上疼得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磕哪哪有伤,没办法,就说抱着书出去读吧,横竖睡不成了。
刚把书翻出来,庙里来人了。
他最初也是瞅见个影子,在门外不远处晃晃悠悠。月光把那影子拉得又黑又细又长,只看得出是在朝庙里走,看不出来还要多久才走到。
梁生心里怕,怕死,更怕再经历一遭被剥了皮活活痛死等死的苦。
他额头密密流着汗,紧张得一口唾沫卡在喉咙都咽不下去。庙里空空荡荡,连个藏身的地儿都没有,他只能等着被月亮拉长了影子的来者上门,看看究竟是人是鬼。
结果进来一个彬彬有礼的公子。
看模样是年长他几岁的,锦衣华服,手上是金镶玉的扳指,腰间是金镶玉的搭扣,连头顶的小冠都是金镶玉的。
这一看身价就与他有云泥之别。又何苦来挤这破庙?
公子一上来就捏着折扇行了个礼,问阁下可是京中近日来耍皮影戏耍得很好的那个书生?
梁生慌慌张张回了个礼,说是。
公子如获至宝,说家里老人最喜欢看皮影戏,早闻他大名,在京城辗转几天才打听到他住在此处。今夜特地赶来请他去家中小住,为老人耍一段时间的戏。又知道他是今年春闱的考生,便说即日起到放榜,梁生的食宿都由他们包了。
梁生一听,正解他燃眉之急,欢欢喜喜应下,只说既然供了他的食宿,那耍戏的报酬怎么也不肯要了,几番推脱,两人就此达成协议。
去了公子家里,才知道这是当朝宰辅的府邸,所谓家中老人,便是当朝宰相,公子便是宰相之子,同他一样,也是今年参加春闱的考生。
他与公子同吃同住,公子待他亲昵与旁人不同,梁生起先并不在意,逾矩的次数多了,也慢慢学会不动声色地规避。
只是皮影戏却迟迟没人叫他去耍。他也因不安而多次问过公子,公子总说,等等,等等。
终于等到面见公子父亲那日,他进门,坐在高堂上的首辅让他抬头,梁生脸一抬起来,首辅如遭电击,盯着他的脸,久久未曾言语。
后来皮影戏也没耍成,倒是家世学问被问了个遍。
他如实说出自己是哪里人士,几岁曾经搬迁,家中人口几何,首辅甚至连他母亲名讳都问了。后面则是长达半日的答辩,从诗词到策论,梁生对答如流,临走时,首辅神情讳莫如深,说他是济世之栋梁,不世出之高材。
梁生自此更是信心倍增,自以为得到了赏识,面对越来越近的春闱,愈发努力刻苦。
考完那日,公子拉着他,说带他看一样好东西。
他去了,被带到黑漆漆的一间房,公子把灯一点,房里挂满了壁画。
全是春宫图。
图上无一例外,都是这位公子。躺在公子身下的人各有模样,各有各的好看。
梁生被这场面吓得脚软手软,转身就要逃出门去。
门从外面锁了,打不开,公子在他身后抱住他,解他的衣襟和腰带,说:“那么久了,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个。”
梁生被关在这个黑屋子里,天天睁眼就是满墙的壁画。公子有个怪癖,喜欢找人把他与梁生云雨时的神态画下来。
大概是梁生太好看,画他们的画师换了无数个,日日来的都不一样,怎么都画不出公子满意的画来。
梁生被折磨得面黄肌瘦。身体受辱,还要忍耐被人观摩的痛苦。可是最绝望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轻生。
他始终记得母亲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梁生等着放榜。
状元是要收金花帖子的,到时候朝廷送帖的人找不到他,他就有救了。
放榜那天,屋子的门被人打开,开门的人说公子放他走。
梁生那时候竟然还有些许感激,感激公子没把他逼上绝路。
他忍着身上不适,拖着步子去看榜,从榜首看到榜尾,又从榜尾看到榜首,自己的名字忝然不在其列。
今年的状元,是公子。宰相府的公子。
梁生看着张贴出来的状元答卷,一字一句,与自己所答丝毫无差,答卷人那一列,赫然显示着公子的名字。
梁生疯了。
他披头散发跑回宰相府,被府卫拦在门口不让进。于是他又跪在宰相下朝的路中间,妄图讨一个公道,结果被飞扬的马蹄踢得满口是血。
京都百姓见怪不怪,每次春闱因为落榜而心智全失的人,太多了。
梁生最后想要告御状。
他以血作书,写了一篇状词,在深夜敲响京兆尹府的鸣冤鼓,一身血污地被带进大堂。府尹细细听了他的申辩,收了他的状词,把他带到后院,割去了他的舌头。
后来府衙去一趟宰相府,回来又剁了他的手,把他打得血肉模糊,丢在城北乱葬岗。
梁生不想死,他太不想死了,所以即便这样,他还提着一口气不肯死,在乱葬岗意识模糊地躺倒第二日正午。
烈日炎炎,他听见乌鸦的叫声,感觉自己的身体冷到不能再冷。
梁生撑起眼皮,看到自己头顶盘旋的秃鹫,他明白,再也不会路过一个黑衣公子,要违背命数地来救他。
被那群秃鹫开膛破肚,一路往上吃掉皮肉的时候,他眨眨眼,望着眼前这只正一口一口啄去自己眼睛鼻子的黑鸟,心想:娘,这次,我真的活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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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生死的第一晚,城中笙歌鼎沸,宰相大摆筵席,庆祝自家公子高中。
宴席摆了整整七日,梁生头七那天,按道理说魂魄应当归去地府,再入轮回了,但宰相府请的法师告诉公子,这具尸体无法超度。
公子以为是梁生怨气太重,派人把他残缺不全的尸首寻了回来,又备一口薄棺,把他下葬,可就算这样,梁生还是超度不了。
其实这与怨气无关。梁生也是许多年后流浪于六界才知道,当初他本该死在那座破庙,这辈子寿数尽了,就该走了。可季无衣救了他,违了命数,给他续命,是赊了他下辈子的寿。他这一世死了,魂魄要在阳世待够下辈子被借走的那段时间,地府才会收人,好让他下辈子在既定的时间离世,不至于乱了轮回秩序。
梁生头七一过,魂魄就能离体。他第一时间想的是回去看看娘亲。报仇有什么用,再怎么报,他也活不过来。一世坎坷,到头落个惨死,是他薄命,承不住一身的才气和容貌,才会让他们给自己带来灾祸。
梁生在回去的路上见到了来京寻他的娘亲。
娘杵着拐杖,提着皮影箱子,背上背个包袱,身体佝偻了不少,这样使她看起来更瘦小了许多。
母子连心,按正常时间计算,就算梁生平平安安地照常返回,也还没到他抵家的日子。可娘亲就是有感应似的,像他出门时叮嘱他要活着一样,在一天晚上睡醒以后,二话不说就收拾包袱上京来寻他了。
梁生的魂魄跟着母亲,看她一路到达京城,听见人议论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字,就是没听见自己孩子的消息。
母亲入了京,拿着他的画像一处一处地问,有没有人见过她的孩子。
那画像梁生记得,是他学画已有所成以后,自己回家画的。他给娘亲画了一幅,给他自己也画了一幅。
最后娘亲误打误撞碰到宰相府的亲卫,亲卫把她带到宰相面前,两人一见面,梁生见着母亲的神色,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这才想通,为何宰相初见他的那天,要问他籍贯姓名家住何方,还要问他母亲的名讳。
宰相府的人安抚住母亲,悄悄跑去他的坟边,给他换上蚕丝寿衣,又给梁生打了副金丝楠木的棺椁,才带母亲去见他。
母亲见过以后,不哭不闹,谢过宰相府的人,平静地说,她要把她的儿带回家乡安葬。
宰相派了八个抬棺大汉,帮娘亲把他的尸首带着棺椁抬回去。
娘亲读书少,不知道生前贫贱的人死后是不能太享福的,梁生的贫贱命受不住那样昂贵的棺椁和寿衣,生前死后大起大落,会让尸首积怨,尸气大涨,在棺中诈尸。
那夜娘亲和抬棺人走到一座孤山,看夜深了,便说停下来休息。
梁生的魂魄不知为何回到了棺中,不受自己控制,尸身像被凌迟了一般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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