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云雨过后,秀才进京赶考,花魁送上自己所有的钱财,替她陪心上人走向漫漫远方。
秀才走了,花魁肚子慢慢大起来,事情瞒不住,老板见她人老又珠黄,把她打瘸赶了出去。
镇上人容不下她,花魁拖着条断腿,大着个肚子,朝着城郊一直走,最后晕倒在一片田埂上,耍皮影戏的老头子路过,把她捡回去,在自己屋旁搭了个草棚,救她一命。
人救了,老头说,他要收个关门弟子,孩子得随他姓,姓梁。
花魁一想,姓什么不就是个代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一口答应。
过了几个月,孩子生下来,长着六个指头。花魁从那时起就开始为他担心:听说六个指头的人,年少度世易坎坷啊。
老头子在旁边吧嗒吧嗒抽着烟袋子,说我一个人也养不活你们娘俩,刚好我老了,你把我这手艺学去,等我死了教给你儿子,就当我教他了。
花魁从来不知道这世间女子也能给人做学徒,愿意传她手艺,是老头子心善。年幼被卖到城中妓院,为了学会那些讨好客人的招,她吃的苦头不比学这东西少。
很快,镇上耍皮影戏的老头身边多了个跟班,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戴个斗篷把脸给遮住。但小伙子精神又勤快,看着个不大,天天给他师父忙前忙后地跑腿,从来不喊累。跟班平时不爱说话,唱起戏来声音出奇地好听。
两个人唱戏花样就比一个人多得多了,花样多客人多,客人多钱就多,日子久了,过起来是文火炖汤,越炖越香。
第二年,秀才中状元的消息才传回来。
按道理状元本该衣锦还乡,可人们听说这次的状元郎游历各省,就是只字不提再踏入故土一事。
老头子吃完晚饭坐在她旁边吧嗒吧嗒抽着烟袋,她一晚上背对着煤油灯,给摇篮里睡着的孩子唱助眠曲,唱着唱着就没声儿了。
老头子嘬着烟嘴,说有什么好伤心的,等过些日子,师父再给你找一个。
她眼一横,亮汪汪地瞪着师父:说什么呢!老光棍一个,先操心操心自己。
师父哈哈一笑。第二天她还是提着那个装皮影戏的木箱子,天没亮就在屋外等他起来一同出门。
没成想师父再也没起来。
师父生前说过,等他死了,就简葬,钱留着养孩子。棺椁用最便宜的木材,坟就安在他们房子后边,他在天有灵,守在那儿,守着自己的小徒弟,没人敢欺负她娘俩。
镇上唱皮影戏的又从两个人变回了一个人,以前不见小伙子,现在不见老头子。
一晃几载春秋,梁生到了该念书的年纪。
按理说花魁这半生走完,换做哪个女子,都会恨透了天下的读书人。可她偏不,她就要梁生读书,要她的六指儿子读得好,读得透,读出名头。
她还在镇上耍皮影戏,戴个斗笠,遮住脸,除了唱戏的时候都不说话。
梁生有一次下了学堂经过她面前,本来想叫她,被她挑着货箱远远躲开了。
回去梁生问她:“娘,你怎么装不认识我?是不是怕我管你叫娘人家笑话?我不怕笑话。”
她一筷子把盘里的肉夹起来塞进梁生碗里,自己三两口刨完了饭,收好空碗一瘸一拐往堂前走,说话中气十足,半点没有当年可做掌上舞的模样:“谁跟你说娘觉得自己丢人?活着怎么都不丢人!可你要是叫我一声娘,咱俩在这儿就活不下去!给我吃饭!”
梁生听得似懂非懂,“哦”了一声,把碗里的肉吃个干净。
洗了碗,她拿着镰刀去给屋后的孤坟除草,临出门前又叮嘱:“以后大街上不许叫我娘,听见没?”
梁生闷闷不乐地答应了。
有天梁生回家,追着她问:“娘,我爹呢?”
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梁生说:“他们笑我,说我没爹又没娘。”
她问:“那你怎么说的?”
梁生说:“我说我有娘。他们就笑我没爹。娘,我爹呢?我爹是谁?”
她想起梁生第一天上学堂,自己只是交给梁生一把铜钱,给孩子指了路,让他顺着路去找夫子,说要念书。连夫子都没见过梁生的爹娘。
她说:“你爹是个书生。”
梁生问:“那他怎么不在学堂?”
“跑了。”她生着火,木头有些潮,炭生出来的黑烟呛得她睁不开眼睛,“娘以前做的生意不干净,你爹嫌丢人,跑了。”
梁生抱着她哇哇大哭:“我不读书了!不做书生!长大不要和爹一样把娘丢了!”
“谁教你这么说的!”她一把拉开梁生,让他在灶王爷面前站好,抽出根木棍作势就要往人身上打,最后在手里扬来扬去也没舍得打到儿子,“书到肚子里,把人读歪了,那不是书的错,是人的错!梁生,你要好好念书。”
多少年,他一直记得娘那一句:梁生,你要好好念书。
梁生有她腰那么高的时候,她开始教梁生唱皮影戏。
箱子里都是师父留下来的老货,师父的师父传给师父,师父传给她,以后她还要传给梁生。它们太老了,老到她现在拿出来都没多少人愿意看。于是她决定做一套新的。
选皮子做皮子镂刻缀结都不是难事,可中间那一步画稿敷彩怎么办?
梁生在她身后看她对着一堆皮子抓耳挠腮,说:“娘,我来试试。”
她也只打算让梁生试试,让他在边角料上画画。
几笔下去,她看完说:“娘给你钱,你明天去镇上找个师父,以后下了学堂就去学两个时辰的画,多少钱娘都出。”
她有时候还是会想起远在京都的那个状元郎,什么都没给她,给了她一个满是天赋的儿子。
都说儿肖母女肖父,她年轻的时候,生着一张顶好的脸,叫人看一眼就毕生难忘。梁生渐渐大了,有时候经过街面,坐在街边的老人会有些恍惚,刚才好像是看到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花魁。细长眉,桃花眼,瓜子脸,多看几眼,那梁生不是照着花魁的模子长的还能是什么?
镇上风云渐起,多少有些话传进梁生耳朵里。人们喜欢当着他的面无意间谈论起十几年前那个花魁的风流往事。
他一如既往地上下学堂,回家烧火做饭,完成课业后替娘到屋后孤坟上祭酒除草。学堂里好事的人问他爹娘何在,他想起娘的叮嘱,总是一笑置之。
有天他回了家,在堂前劈柴烧水,娘看着天色好,搬了条凳子出来给他补衣裳。
正补着,远远地,听见有人问:“叔!你看!是不是她!”
“是她!我认得!没错!”有个嘶哑凶恶的声音骂了句娘,“老子的脸当年就是这娘们儿毁的!”
她闻声转头,一眼认出那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
她的状元郎还是穷秀才的时候,总被这人欺负。有次她去秀才家,被这人撞上,这人在她回家路上威胁她,不跟自己睡一觉,就把这事儿捅出去。
她笑盈盈带着人回到楼里,随口跟妈妈胡诌两句,龟公便出来把这人打得破了相,打得他求爷爷告奶奶痛哭流涕地保证再也不找她麻烦才肯罢休。
如今是来寻报应了。
家里锅碗瓢盆被扔的扔砸的砸,她护着梁生平日作的画,磕头下跪求他们离开。恶霸不应,拉着梁生就要宰了他多出来的那根指头。
她被人拉着拽着,就要亲眼看着儿子被人宰了都无能为力。
这时候后山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风把树吹倒,把屋吹翻,山背还隐隐有虎啸狼嚎的声音。
那群人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夜里她收拾好家当,让梁生去镇上买了好酒好菜,她带着酒菜到屋后,在坟前坐了一夜,笑着对墓碑唠嗑:“师父,这么多年,还放心不下,不肯走呢?”
月夜又传来风声,像谁的呜咽。
等到天亮,她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下坟坡:“你走吧。我也走啦。这地方,咱们谁也别回来啦。”
那天镇子下了一场大雨,冲塌了那个小山坡,冲垮了山坡前的茅草屋。一雨过后,不见孤坟,不见白骨,不见人。
第20章
他们迁了户籍,去另一个地方,一个离京城更远的地方。
几年后梁生中了举人,娘说他该准备准备,趁着三年后的春闱上京赶考了。
娘老了,年轻时候经历的事让她落下一身病根,一到阴雨天那只断腿就疼得不行。皮影戏耍得太多,娘眼睛也慢慢有些看不见。
梁生接手了皮影戏生意,白日读书,傍晚唱戏,夜里回家继续读书。
这么多年,娘从没在他面前提及过那个做官的父亲,他知晓那个素未谋面的爹是曾经的状元郎,还是当初在镇上别人嚼舌根嚼给他听的。他以为娘让他这么拼命地念书只是为了要他上京考取功名,不说认亲,至少是要让那个薄情寡义的父亲知道,他们过得一点也不差。
直到那晚梁生拿着白日挣到的钱回家,娘细细盘问,发觉耍一天的戏赶不上梁生挣的钱,他才坦白自己卖了许多书画。
娘在那晚大发雷霆,说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骨气,是皮影戏耍不下去了还是咱们穷得要死了?我让你读书,没让你拿学到的东西去换名换钱换利!人这一辈子,该分得清什么最重要,什么不重要!你觉得你的书画多,没了还能再画,今天你为了两个铜钱贱卖笔墨,明天你就能为了一顶乌纱帽贱卖良心!梁生,我要你好好念书,你当真懂得什么叫好好念书么?
梁生怔怔的,看着这个随年岁增长,脾气变得越来越怪,性子愈发固执的娘,隐约觉得娘要他念书似乎从来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那个远在京都的父亲,娘不提,是因为娘从来不在乎。那样的人,从他抛弃娘开始,就入不了娘的眼睛了。
梁生上京赶考那天,阴雨绵绵,娘杵着拐杖走了一段,腿痛得实在无法送他出城。他们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道别。
娘先转身离开,他才背着包袱要走。
走了两步,娘像是有感应似的,转过身叫住他:“梁生,你记住,上京一路,不管发生什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梁生上了漫漫赴京路。
小地方位置偏,梁生一来一路上碰不到什么客栈,二来他心疼钱,想着自带了干粮,多数时候风餐露宿,走哪住哪。即便如此,上京两个月的路程,他那点钱,走了一半,还是给花个精光。
梁生是个古板的人,娘不准他贱卖字画,那是说在还有饭吃的时候。他听话只听一半,快饿死了,也没再动过这个念头。
不卖画怎么讨生活?梁生想到了干皮影戏。
可去哪儿找皮子?
那晚他下榻破庙,为这件事和第二天的粮食愁得睡不着。
正思索,抬眼看到破庙进门的地方有一堆破碎的皮子,白白净净,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刮下来的。
刚刚他进来的时候,地上有这堆皮子吗?
梁生一面疑惑,一面起身走去,蹲在那堆皮子面前,用布包着手捻起来查看。
横看竖看,都是上好的材料。
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有皮子,那就把画稿画了,顺便上个彩,晒上一天一夜,明日找几根竹签,到了镇上就能赚钱。
他兜住皮子刚要回到自己搭的稻草窝,又觉得门外有影子在晃,晃得吱嘎吱嘎的。
抬眼一看,纸糊的窗子外边当真有个模糊的黑影,看起来像是个人。
荒郊野岭的,梁生难免还是有些发怵。他壮着胆子吼了一声:“谁!”
窗外黑影不动了。
梁生心如擂鼓,屏息朝门边走,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谨慎,脚步不由自主都轻了。
倒春寒还没过,一阵风吹过来,把另一边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啪一声吹倒。梁生吓了一跳,一看是门倒了,又松口气。
再转过头,对上门边上一张女人的脸。
他往后一跳,差点叫出声。
女人躲在门外,只探个头出来往庙里看,见他被吓成这样,自己也惊慌失措,忙说是路过想要投宿,但见着这里有人,就不敢进来。
梁生听了缘由,心里放下七八分,还说他当以为是强盗呢,正想请人进来,目光往下,残败的木板门因为风吹雨淋而露了个大洞,透过门洞能瞧见屋檐下长着青苔的一角。
门洞往上,是女人躲在外面的影子,影子的主人正把头靠在门框望着他害羞地笑。
这个女人没有脚。
梁生面色唰地变得惨白,整个人浑身都开始颤抖,牙齿因为本能而不由自主地上下打架,发出哒哒的声音。
他想跑,想呼救,但是人怕到极致的时候难以发出任何声音与动作。
女人的笑容在脸上慢慢扩大,最后整个寺庙都回荡着她咯咯的笑声。
你怕什么呀?你不是请我进来吗?女鬼一边问他,一边走进庙里,又生出了脚——与其说是脚,倒不如说是骨头。她的全身,脸以下的部分,都是一具白骨。
白骨走一步,庙里咯吱咯吱的声音响个不停。她朝梁生伸出手,从他脸上慢慢抚摸到头顶:“你的皮真好看。”
梁生终于能发出叫声了——他被白骨从天灵盖剥下了一张完整的皮。
不幸中的万幸是有人被他的惨叫吸引了过来,他那个时候是什么一副样子自己也不敢想,大概就是一个血淋淋的肉身,因为他还在地上抽搐,所以让那个姑娘分辨出来这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块肉。
梁生眼前是鲜红的一片,自己的血像雨一样淌在脸上,或者说是淌在肉上。
他听见有人叫那个姑娘“季无忧”,那个姑娘指着他说:“莫长生,你来看。”
来的不止莫长生一个人,听脚步像好几个。
他们踏进门时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大概是被他的模样吓到了。
这时有人说:“抓住白骨要紧。”
他们便像一阵风一样,来过,又走了。
梁生血肉模糊地在那里躺着,他从没奢望那几个人能救自己,谁也救不了他。
他只是在等死的时候想:活着,活着真好啊,要是能活着就好了。娘叫他活着呢。
几个人在他断气以前又回来了,他听见季无忧蹲在他面前仰头对身旁的人问:“莫长生,这人还能救吗?”
没人说话。
“莫长生?”
莫长生终于开口了:“凡人命数,不可妄改。否则界法日后也会在他身上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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